「你快回去!」秋别重视他的性命逾于自己,见周桐仍不顾她所命,忧急之下,声色俱厉,道:「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
江水沿着发丝流了周桐一头一脸,他手上仍是不停,大声答道:「妳什么我都听妳的,独有这件事,我若不能救妳,我也不要活了。」
秋别心中一酸,忍不住流下两行清泪。江水滔滔滚滚,水势渐急,原来已将至尽头,哗哗之声愈来愈近。
「华弟,你快走吧!再这么下去我们两人都要死在江底,你听我的话,回去吧。」秋别苦苦劝解。
周桐不答。忽觉右手重得自由,耳听周桐欢呼道:「解开了。」横过秋别上半身,去解她另一只手上的绳索。
看着周桐认真严肃的神情,秋别知道再难劝阻,只得任由他去。她不言不语,紧紧盯着他脸上每一丝变化,自己脸上却是一片濡湿,不知是泪还是水?
忽地一个浪头打来,门板被抛高了数尺,震落在一块大石上,门板应声碎成两半,秋别一只手还绑在门板上,两人掉入水中,又一个浪头冲来,将他们推到瀑布顶端。周桐紧紧环住秋别腰肢,不肯放手,就算死亦当愿死在一处。说时迟那时快,汹涌的江流将两人打下瀑布,笔直的掉下十数丈深的悬天素练,脑中一昏,人事不知。
波涛吞没了周桐和秋别的身子,看来是必死无生。周绍能对周表叔公道:「好了,咱们回去吧。」
周表叔公摇头叹息,语气中充满惋惜:「绍祖的儿子太也不争气,为了一个不守妇道的女人,连性命都不要了。」
周绍能道:「是他无福。」
正要回转,远远有人赶了过来。奔得近了,看清是金开。昨夜金开因喝了不少酒,早早就酣睡入眠,府里出了这么大事情,毫不知情。早上起床,听见佣人议论纷纷,这时才急急赶了来。
「我儿子元宝呢?你把我的好媳妇秋别怎么了?」金开抓住周绍能要人。
周桐和秋别一死,金开等同打回原形,周绍能挥开他手,指着江水冷笑道:「在那儿,你自己找去吧。」
金开呆了一呆,江水依旧东流,不留之前吞没两条无辜生命的痕迹。金开明白过来,悲痛莫名,握紧拳头对着周绍能就是一顿痛打,口中大叫:「你害死我的元宝,我和你拼了!」眼眶都红了。
周绍能挨了好几下拳头,两旁家丁回过神忙上来拉开金开。
金开挣扎大喊:「混帐东西!我打死你!」
周绍能大怒,颊边被打之处好生疼痛,重重一跺脚,喝道:「给我死命的打!」
家丁不敢不遵,拳脚齐往金开身上招呼。
打了好一会儿,金开已是遍体鳞伤,倒在地上缩成一团。一口恶气稍出,周绍能止道:「好了!让他自生自灭去吧!我们走。」
脚步声渐渐远去。好半天,金开才拖着受伤不轻的身子慢慢爬起。
面对川流不息的滚滚江浪,金开心中酸痛难禁,他辛辛苦苦一手拉拔长大的好儿子,竟被至亲家人所害,,元宝忠厚老实,平生从未做过一件害人的事,难道说真是好人不长命,老天爷竟不长眼吗?
想到伤心处,金开放声嚎哭,江水似亦有情,哗啦哗啦的水流声彷佛也在为他哀哀悲鸣。
☆ ☆ ☆
悠悠忽忽,眼前似乎有人影晃动,又有人声起落。周桐慢慢张开眼睛,一双好奇又稚气的眼睛正看着他,欢声道:「醒了!醒了!」
周桐完全清醒了,放目所及,发现自己身处一处平常人家屋中。忽然想起跌落瀑布之事,急急翻身坐起,道:「秋别姊姊呢?」他和秋别一同落水,他没事,那秋别人呢?
「你是说她吗?」之前盯着周桐看的少女道。指着躺在临时移来的炕上的秋别。
周桐赤脚冲到秋别身前,但见她容颜雪白,殊无血色,长长的头发散在竹枕上,半干未干。一时间周桐还以为她死了,吓得魂飞天外,待见她长长的睫毛偶一微颤,胸口起伏,只是昏睡未醒,心才稍稍宁定。
那少女看看周桐,又看看秋别,问道:「她是你姊姊啊?难怪你这么担心。」
「她是我的妻子。」周桐这才想起该向少女道谢,转头道:「谢谢妳救了我们,我不知要怎么感谢妳才好。」
少女嫣然一笑,道:「不用客气。当时我正在河边洗衣,看见你们倒在岸边,吓了我一大跳。你们怎么会掉进河里?好危险呢。」
周桐正要回答:「我们──」
床上秋别轻哼一声,幽幽醒转,道:「华弟──」
周桐握住她冰凉的手掌,应道:「我在这儿。」
秋别睁开眼睛,周桐关怀温暖的脸就在眼前,她脑子晕眩,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哑声问道:「我们没死吗?」
握着她的手紧了一紧,周桐道:「嗯。是这位姑娘救了我们。」
周桐没事,真是太好了。秋别一醒来立刻想到周桐,幸好他平安无事,放下心来。转头看见另有一少女正目不转睛瞧着自己,虚弱的笑了笑:「真是多谢妳了。」
「不用这么多礼。」少女一笑,颊边现出两个酒窝,添了甜意:「你们肚子饿了吧?我去煮稀饭给你们吃。」掀帘出去。
良久良久,少女回来,端了一只木盘,上头盛了几碟小菜及一小锅冒着热气的稀饭,放在桌上,道:「快来吃吧,别饿坏了。」
「柳枝,那两个人醒了吗?」门后响起一个粗豪的声音,接着一个穿着蓝布粗衫的中年男子跨进来,大约四十多岁年纪,面目黝黑,是长年在日头下劳动的成果。
「爹,你回来了?一起吃饭吧。」
「好,好。」中年男子见周桐恭敬谨慎的贴手站立,招呼道:「小兄弟,甭客气,坐啊,坐下。」
秋别勉力起身。她落江时喝了不少水,尚未恢复。周桐扶她坐好。柳枝再去取了两副碗筷,顺道把炉上煮好的鱼汤端来。四人围了一桌用饭。
各自问过姓名。此间主人姓杨名鸿,妻子很早就死了,独力抚养女儿柳枝,务农为生。此地名叫桃花村,因处桃花江下游得名。
周桐再次表申谢意。杨鸿问起两人落水原因,周桐和秋别相视一眼,由秋别简略叙述被诬经过,只听得杨鸿和柳枝目瞪口呆、又惊又怒。
「真是畜生不如的东西!」杨鸿气愤填膺,拍腿大骂:「这种没人性的家伙早晚被天收。」
周桐不像杨鸿忿忿不平,他生性仁厚,秋别既然平安脱险,其余别人待他如何,倒也不放在心上。
「小哥,这些人不能白白便宜他们。你不回去,他们一定当你死了,说不定还会霸占你的家产。等你们好一些,我找几个好朋友为你们壮胆,陪你们一道回去。」杨鸿看不过眼,决心尽己之力帮助周桐。
周桐迟疑一会,道:「不用了。」
「怎么不用?」杨鸿以为周桐惧怕周绍能再加毒手,大声道:「你别怕,有我在,他不敢对你怎样。」
「不是这样。」偷偷瞧了秋别一眼,这事早晚她会知道,周桐决定还是一五一十说了:「二哥说他愿代秋别姊姊求情,但要我签一份家产让度书,我就签了。所以……」
秋别全身一震,把筷子放了下来,道:「你说什么?」
周桐见她脸色大变,忙惶恐的低头赔罪道:「秋别姊姊妳别生气。」
自己千般用心、万般计较,为的是希望维持周家于不坠,有朝一日周桐能登上仕途、光耀门楣。任凭别人如何看待污蔑她,她都能甘心忍受。周家父子前狼后虎,先坑害了她不说,掉过矛头又利用周桐救人心切,赚骗家产到手。一切心血尽付东流,她有何面目去见周老夫人?霎时心凉如冰,怔怔掉下泪来。
「秋别姊姊。」周桐见她万念俱灰的神情,慌不可言,想也不想双膝跪在她跟前,求道:「是我不好。妳要我听妳的话,我一件也没听妳的。妳尽管打我骂我,我半句怨言也不会有。」
这怎能怪他?周桐不知人心险恶,才会上人的当,况且他是为了自己。秋别忙拭去泪水,拉他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怎能随便下跪?快起来。」
周桐仍执意跪在地上,她拉之不起。周桐道:「妳生我气打我骂我都不打紧,可千万别不理睬我。」
秋别心都软了,轻轻抚摸他头顶,泪痕犹在,却已展颜,柔声道:「傻瓜,秋别姊姊怎会不理睬你?起来吧。一个大男人向女人下跪,人家看了要笑话的。」
周桐这才起身,腼腆的望向杨氏父女。
杨鸿对方才那一幕只佯作不见,打圆场道:「来来来,快吃饭,凉了就不好吃了。」
「多谢大叔,生受你了。」秋别致谢。
饭后柳枝收拾碗筷,自去洗涤。杨鸿问二人日后有何打算。
周家既已易主,两人是归不得了。周桐倒也罢了,他从未将周家产业视为己有,并不萦怀;秋别却是疚憾在心,觉得有亏周老夫人所托。眼前是形势比人强,只有走一步算一步,看看日后有没有法子重新取回周家。目前她把希望全放在周桐赴科举一事上,盼他能考取功名,这也是周老夫人的遗愿之一。
听秋别有意在此暂居,周桐松了一口气。说真心话,他在周家虽然吃穿无虞,仆婢服侍周到,事事不需他动手操心,比之以前四处乞讨流浪的日子,不知要好上几万倍。只是他已习惯当乞丐时的散漫快心,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随处一躺就是憩息过夜的穹庐,何等自在逍遥。入了周府,万事都有人替你准备得妥妥贴贴,连洗脸更衣都有侍女在旁伺候,简直不知这双手双脚是生来做什么的。行止坐卧都被要求一切行礼如仪,压得他几乎都快喘不过气来。他也不爱读书写字,因秋别和周老夫人殷殷期盼,他只得暗自忍耐,没向她们诉苦罢了。现今再不用回去那坑死人的富贵监牢,又兼有佳人相伴相随,周桐欢喜得只差没跳起来大叫大笑。
「啊!」周桐忽地想起一事:「我爹还在周家呢!可得想个办法把他接来,跟我们一块儿住。」
「这事交给我去办吧。」杨鸿拍胸道:「你们不宜露面,免得那起丧尽天良的坏胚子,再起歹心思来算计你们。我去接老爷子来,保准万无一失。」
周桐起身道谢。
隔日杨鸿到双梅城打听消息。日才过午,人就回来了。带回来的讯息却教人一愕:周桐和秋别双双「殉情」之后,金开亦被赶出周府,下落不明。
周桐心情一下子低落下来,闷闷不乐。杨鸿带着他在附近村子找了几日,都说没见过这个人。
周桐思父心切,想离开桃花村天南地北寻找金开,但又放不下秋别;她一个弱质女子,从小在锦楼绣户之中长大,怎堪得起外头的风霜雨雪?可是抛她一人独留村中,他亦不愿。
秋别看出他的为难,安慰他道:「吉人自有天相,爹一定没事的,你不要太担心。我知道不让你去找爹,有亏子道。但是我希望你目前能专心读书,等后年科举过后,如果中举,正好可以行文贴榜寻找,岂不是甚快?就是不中,我也不会再阻止你,那时我陪你一块,天涯海角也要找到爹爹,好不好?」
周桐考虑片刻,道:「好!」
这么住在杨家打扰,也非长久之计。杨鸿和柳枝都欢喜这对小夫妻与己同住,但秋别以不宜久叼婉辞,想另居别处。
于是杨鸿替两人找到一处地方,运来茅草、稻壳、土石,和周桐合力建了一座小小的茅屋;屋中桌椅床炕,全是两人一同完成。经秋别巧手灵心布置一番之后,俨然是村野恬清乐何如的光景。
安居之后,再来是生计问题。总不能一直倚赖杨鸿援助。听说秋别读过不少书,杨鸿可乐了,以着钦佩无比的眼光看着她,竖起大姆指道:「小哥他媳妇儿,妳可真行。一个妇道人家居然是个女先生呢。我们桃花村人人半字不识,要捎个信写写文书什么的,都得到城里请识字先生代写,不方便极了。早想请个读书人来教子弟们认几个字,可这小地方没人愿意来。妳若不嫌弃桃花村的孩子蠢笨,我招个十来个小孩儿不成问题,每人出点敬师费,可不就有进帐了?」
秋别觉得此法甚佳,笑道:「我还会些不入眼的女红,刺些小鞋、手帕什么的。若您进城,扰您顺便帮我卖给绣庄,这样也勉强对付得过去了。」
周桐道:「杨大叔,我看这附近空地很多,能不能请您教我种田种菜?」他想身为男子,总不能依靠妻子过活,该当是他这个一家之主来想办法才是。
「华弟,你只要专心读书就好,家里的事你不用操心。」秋别认为自己做得来,她不要周桐为旁事分神。
「我说小嫂子,妳这么说就不对了。男人养家是天经地义的事,妳可也别太减了小哥志气,让他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说他是吃软饭的。」杨鸿插嘴道。
秋别受教,于是她不再坚持了。但她和周桐约法三章,下午和晚上的时间必得用在读书上,这点她不肯让步,周桐答应了。
☆ ☆ ☆
杨鸿果真找来了十几个年纪不等的小孩儿。秋别托杨鸿入城买了三字经、幼学读本做为启蒙,讲堂就设在茅屋外的杨树下。来读书的小孩儿自备一把小凳、小竹椅,团团围坐成一圈,听秋别讲解朗诵,或以木枝在地上习字,童声琅琅,伴着树上蝉声,彼此争鸣。
秋别温柔可亲,遇着顽皮不懂事的小娃儿,总是不厌其烦耐心劝导鼓励,这些孩子个个都喜欢这位美丽又善巧的私塾先生。村里的人烦她写信写契什么的,她从不推辞,也不收润笔之资,托她的人不好意思,常常送些瓜果菜蔬过来。这些东西都是自家种的,无须破费,秋别不好拒绝人家一片好意,称谢收下。
跳出金笼,周桐整个人像活了过来。穿着秋别缝的粗布衣裳,早上赤脚踩在泥土里播种、除草、施肥,下午秋别为他讲授四书五经,晚上则是习字及复习白天的进度。他虽不爱读书写字,但是对这位娇妻兼严师,他既敬且畏,不敢说声「不」字,但因志不在此,念得并没有太大进步。几次想对秋别说别再逼他念书,始终说不出口。
这天下午邻家古大婶央秋别去给她鞋面描个花样。秋别女红精细,绣出来的东西又别致又大方,在城里绣庄都抢着收购她的作品,叫价颇高;因此要借她巧手,自己也依样绣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