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不华却不像她这般高兴,他面无笑容,好似要赴鸿门宴般蹙眉多忧。
到了礼部,等一干进士到齐之后,一人各乘一顶轿子入宫。在宫门前,众人下轿步行,执事太监在前带领,行过复道回廊、宫殿楼阁,到了琼林苑,在奼紫嫣红之中,摆着三张桌子,筵席就设在此处。
另有一太监拍手几声,几个身态婀娜的宫女将珍肴端上来,行动从容,安静无声。众新贵都领略到宫中规矩格外不同,敛手屏气,谁也不敢多走一步路,多说一句话,生怕惹错教人笑话。
忽闻:「皇上驾到。」众人心中一凛,躬身迎驾。
秋别站在最前头,只见皇上龙袍的下襬进入了视线中,和皇上靠得如此之近,她紧张得心跳加快。
「各位抬起头吧。」皇上的声音不大,却含有一股威严。
众人依言抬头。
皇上从左到右一一端相,看到最后一个秋别时,温和的脸色突然大变,僵在当地,低声惊呼:「玉麟!」
众人全都楞住,不明皇上何以见到状元如见鬼怪,惊惶若斯。秋别也是暗暗心惊,是皇上起了疑心吗?又猜测那「玉麟」又是何人?
这皇上便是复辟夺权成功的龙异人。此时距离他杀弟登基已遥逾二十多年。登基之后,他励精图治,青龙王朝国土境内一片升平,出现罕见的安定富庶。但有一事一直横梗在他心头,无法释怀;当年为保皇位,他辣手害死自己妹妹龙玉麟和结拜三弟凤江城,事后懊悔良深,愧疚一直盘绕心头不去。
他召宴今科新贵,孰料状元郎的面貌如和龙玉麟一般无别,怎不教他震惊万分,疑是龙玉麟再世复生?
龙异人呆呆望着秋别出神,众人面面相觑,但无人敢问一声。
秋别让他看得心上不安,愈想愈恶,背上泌出一身冷汗而不自觉。
「皇上。」龙异人看着状元太久,未免失态,在旁伺候的太监轻轻低叫,提醒注意。
龙异人如梦初醒,心神恍惚说道:「大家坐下吧。」眼睛仍盯着秋别不放。
坐定之后,龙异人和状元、榜眼、探花一桌,其余十位五人一桌。龙异人看着秋别忘了动筷,其它人岂敢先用?席上安安静静、鸦雀无声。这真是有史以来最奇怪的琼林宴,你望望我,我看看你,严肃又尴尬的气氛下,人人如坐针毡。
「皇上。」太监见龙异人举止有异,弄得席上畏惧,再度轻声提醒。
恍悟自己又失神了,龙异人扶起象牙镶银筷,道:「大家用膳吧。」夹了一筷龙虾肉。其它人纷纷跟进。
这一顿宴席悄无人声,唯闻碗筷相击的声音。山珍海味一道道传上来,每一碗都是色香味俱全,却因龙异人鲜少动菜,没人敢放腹大嚼,有的珍膳只略动一动就送下去了。有不少人为了吃这一顿,早上空肚没吃,现在饿得胃肠直叫,愧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依照往例,宴后皇帝会陪同众人同游御苑,今年却破例了。
「伍状元留下,其余的领赏出宫去吧!」
秋别闻言脸色一白。
周不华想也不想,冲口而出道:「我也要留下来。」
众人吓了一跳,心想他好大胆子,圣躬之前居然敢自请延留;也有人惭愧自己不够「积极进取」,以祈得圣上垂爱。
「你是──」龙异人眉一轩,不悦问道。
「启禀皇上。」秋别抢前一拜,道:「这是舍表弟,自小和草民就形影不离,他见皇上留下草民,不愿与草民分开,才有此不敬的言语。皇上英明大量,舍表弟决非有意冒犯,请皇上恕罪。」将周不华一拉,两人跪倒。
「原来如此。你两兄弟分占状元、榜眼之位,一门双杰,天下钟灵毓秀全在尔辈,实为罕见。」龙异人亲阅试卷,伍秋别析理深细,周不华论事宏达,各擅胜场,不分轩轾,原不易分出高下。他看了身家谱籍,伍秋别乃周不华表兄,后不越先,于是取了她为状元。道:「那你也留下来吧。」众人又嫉又羡。
到了御书房,龙异人又是以那种奇怪的眼光看着她。秋别察觉龙异人并无恶意,不再惴惴怀惧,隐隐只觉得他透过自己像是在看着什么人。
龙异人观察久了,终于也明白秋别并不是龙玉麟,只是长得肖似。记忆中的龙玉麟天真率直,活泼莽撞;而秋别端庄稳重,行止有度,教人不敢轻视。而最大分别在于:一个是女,一个是男。看着眼前的秋别,追忆昔日的手足亲,龙异人叹了一口气,问起两人家世。
龙异人行事让人不可捉摸,喜怒难测。秋别小心应对,生怕一个失口,招来杀身之祸。
龙异人听完之后沉默不语,不由得秋别又起忧心,是不是她说错了什么?
忽听龙异人道:「伍秋别,朕有一位最钟爱的公主名叫琴纾,才貌无双,朕将她赐予你为妻,招你为乘龙驸马。」虽知秋别不是龙玉麟,但两人如此貌似,龙异人忍不住移情于秋别,他愧对龙玉麟的,全要在她身上补偿回来。
秋别大惊失色:「皇上,万万不可。」
龙异人微微发怒:「为什么万万不可?莫非你嫌琴纾公主配不上你?」
「草民不敢。草民──草民有苦衷,请皇上听草民道来。」秋别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皇帝赐婚,是何等荣耀?但她这个假凤如何能迎娶公主娘娘?
「你有什么苦衷?说来我听。」龙异人脸色稍济。
「是。」秋别搜索枯肠,艰难的说道:「草民自幼身染痼疾,久医难愈,因服药过多,以致不能──不能人道,所以至今尚未成亲,只为怕耽误淑媛闺秀的青春。公主娘娘金枝玉叶,嫁了我这个假丈夫岂不含恨?伏请皇上收回成命,原是草民一片苦情难以为外人道,并非瞧不起公主娘娘,请皇上明鉴。」
「原来如此。」龙异人人想,才子本多命舛,秋别男生女相,体弱不堪婚娶,实是堪怜,这就是天妒英才吧。「宫内御医医术精良,说不定能治好你的病。」
「多谢皇上厚爱。就算勉强婚配,草民也无自信能令闺房无怨。这一生草民无意娶妻,感谢皇上圣眷恩隆,草民心领了。」秋别伏在地上,战战兢兢克服此关。
龙异人右手轻抬,道:「状元请起,朕不难为你就是。你和榜眼情如兄弟,那朕就将琴纾公主赐予令表弟,你觉得如何?」
秋别受宠若惊,拱手拜谢道:「多谢皇上。」周不华既为榜眼,又被皇上招为东床快婿,荣宠无以复加,这真是太好了。
周不华惊怒交迸,他考科举已是十分不愿,现在又要他娶什么公主,那秋别怎么办?朗声道:「皇上,草民不能娶公主,我是有妻室的。」
「你娶妻了?」这点龙异人倒是没考虑到,堂堂一国公主可不能做人二房。
「舍表弟说的是他自小指腹为婚的未婚妻。」秋别抢着道:「那位姑娘失去联络已久,而且当时只是双方父母口头约定,并没有正式下聘。事隔这么多年,找人谈何容易?也说不定那姑娘已经嫁人了。请皇上不用担心。」
周不华不敢置信她竟空口说白话,他的妻子活生生人在眼前,就是她啊!他本就口拙,这时情绪激动,更是说不出话来。
秋别不用转头,也知道他正用何种眼神在看着自己。她垂头不语,心中刺痛的感觉渐渐扩散……。
「那好。一个月后朕就将公主嫁给周不华。爱卿,你可要好好善待公主。」
「多谢皇上。舍表弟一定不敢辜负皇上的垂爱。」仍是秋别抢着致谢。
告退出门,周不华转身便走。
秋别追了上去:「华弟!」抓住他袖子。
周不华回头来,只见他脸上现出又是悲愤又是伤心的神情,秋别一怔,松脱了手。周不华看也不看她一眼,拂袖自去,留下秋别一人愣在原地,酸痛难禁。
洞房烛影深
龙异人拨了一栋府邸赐予周不华,做为新房之用。他本要另赐秋别一栋,秋别婉拒了。她以身体不佳为由,请辞还乡。龙异人将她当作龙玉麟化身,对她好都来不及,怎肯让她走?驳回所请。但考虑她「身弱多病」,决定不派实缺给她,让她担任典史侍郎,掌管宫内书籍,并供皇帝咨询、代拟御旨。说起来是皇帝身边的亲信,比等闲京官更接近皇帝。
她屡辞不准,龙异人亦微感不悦,她只好恭领圣命,不敢再提。
自秋别擅自答应皇上赐婚,回来后周不华再也不看她一眼,也不和她说话。搬到新府邸后,终日躲在书房,不愿见客。
秋别是新科状元,而且初入宫中就邀得圣眷,因此不少人都想从她身上攀关系,贺客不断,送礼邀宴的络绎成群,好不热闹。秋别掌管周家多年,深谙人情利害,这些人一个也得罪不得。待他好的尚且要捅你一刀,何况是含怨挟恨的?打迭起精神,敷衍得滴水不漏,人人皆大欢喜。她做这些不为别的,就为了能让周不华仕途顺利,左右逢源。
这些天来,她不但要应付朝官贺客,龙异人也常常召她入宫,又要打点迎娶公主的诸般礼数,忙得分身乏术。
这一天龙异人留她太久,从宫里回来,已是上灯时分。秋别换下官服,心里惦算着迎公主的事,忽然想起,她和周不华已有多日不见,听婢女说,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闭门不出,他还在生她的气吗?
步出房外,但见明月高挂,院中洒下一片银光。来到书房,只见室内灯火荧荧,她抬手轻轻敲门,门内人道:「谁?」
「是我。」
门内沉默片刻,传出涩然的声音道:「妳走吧,我不想见妳。」
秋别心为之一痛,他恨她到连见她一面都不肯吗?张口还想喊他,突然之间悲哀袭上胸口,堵住她的喉头。
门外没有声音,她是走了吧?周不华坐在桌前,出了好一会儿神。只觉懊闷欲绝,气窒难当,他站起身来,想到外头散散心;一推开门,却见秋别站在门前,他没料到她还没走,看这光景,从刚才她就一直站在这儿。
两人就这么呆呆凝望。周不华心绪翻腾,有一刻想原谅她,下一刻又觉得她漠视他的心意,太不可恕,拉锯的心在矛盾、在挣扎。
他本想掩上门,眼不见心净;但见她凄然欲绝的神情,这扇门他不忍合上。
「进来吧。」他叹息一声,终究让了步。
秋别走进书房,只见左首有一张小床,上头有被褥枕头,周不华这几日就睡在上头。桌上纸张东一堆西一堆,是他烦闷时抒发心情之用。
「听说你这几天都把自己关在书房,不肯出来。」秋别打破沉默。
周不华低眉道:「是。」是何原因,她最清楚不是?
他冷淡的态度令秋别接不下话。曾几何时,两人生疏到这地步?
「我知道你怨我──」
「我不敢。」他打断她的话。话说不敢,神情态度却分明是在生气。
「华弟──」她竟不知何以为继,她本是口齿便给的人。好半晌她黯然道:「你该谅解我有苦衷。皇上肯将公主下嫁于你,这是天大的恩幸,你不能拒绝的。」
「我不稀罕娶什么公主!」他气呼呼的。
「『朝中有人好做官』。你娶了公主,皇上就是你的岳父大人,这等的靠山再坚固不过,你可保今生仕途顺遂──」
「读圣贤书,所为何事?」周不华是极痛心的神情:「秋别姊姊,这是妳常教诫我的。不论穷通寿夭,做人都应该立定脚根,以天下祸福为己任。妳现在却要我努力保住荣华富贵,难道这就是妳要我考科举的目的?秋别姊姊,妳好教我失望。」
秋别涨红了脸,羞惭得低下头。她枉读圣贤书,做的尽是心口不一的事,岂不愧然!
周不华觉得自己未免说得过分了些,太伤她之心。秋别用心计较都是为了他,他可以不接受,但不能讥讽她。
「我太冲动了,以致言出无状。在此向妳赔不是了,秋别姊姊,您大人大量,原谅我无心之过。」他诚心诚意一躬到地。
秋别收拾伤心,扶起他道:「你说的很是,何过之有?若非你一针见血道破,我到今日还不知自己私心胡涂得可憎。」
周不华惶恐无地,道:「不不!妳怎是私心胡涂?妳为我含辛茹苦,日夜操持,旁人不知犹可,难道我这与妳朝夕相处的人是个睁眼的瞎子不成?我不知感恩图报已是不该,再要有一言半语对妳不敬,天也不容。」
秋别激动的握住周不华的手,有他这句话,她死也无憾。就在这一相握间,两人种种的误会、嫌隙消释无踪。
周不华和秋别心头浮漾起温暖甜蜜、无限喜乐的平安幸福之感。看着对方,谁都不舍放手,也不忍开口破坏了这分宁谧。
真是:但愿此时此刻,化作天长地久。
好一会儿,周不华叹了口气,那是一声充满满足喜悦的叹息,他道:「秋别姊姊,咱们回桃花村去吧。这榜眼、驸马的,我是不想做也做不来,我还是宁愿回去做个平凡的乡下人。」
一语惊醒梦中人,秋别幡然从两心相印的迷境中醒来。周不华与她道不相同,他还是想恢复以前闲云野鹤般自由之身,她则不能坐视一番心血尽化东流。
「不能回头了。」秋别摇了摇头,凄然道:「事已至此,不能回头了。」
握在掌心的小手忽然不再温暖,周不华一愣,秋别的手从他手心滑落。
两人近不逾尺,但周不华却霎时觉得有一条深深的鸿沟阻隔在两人中间,无法跨越。
她再次伤害了她。看着他遥远的眼神,秋别恨起自己来,但她不能不硬起心肠。以后他会明白、会感激自己,他是人中龙凤,不该屈守乡井,他会是个人人爱戴的好官。
「妳想要我怎么做?」周不华胸中空荡荡的,声音飘在空中似的。
「娶公主,去任职。」秋别咬了咬牙,一口气不断道:「还有写一封休书。」
「休书?」周不华片刻后才领悟过来,煞白了脸。
「是。你未娶公主先有妾,若是事发,也有这封休书证明你我夫妻已尽,皇上怪罪不到你头上。」
周不华呆了半晌,忽地仰头大笑几声,把秋别吓了一跳。低下头,他似哭似笑的道:「好姊姊,难为妳连这都想到了。好好好,拿纸笔来,妳要休书,我便给妳休书,周不华无有不从。」
走到桌前,抽过一张白纸,吮毫舐墨,下笔如飞,只见他写道:
夫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乾坤合一,万物茁发。盖闻夫妇之礼是宿世之因,累年共修,今得缘会。一从结契,要尽百年。夫妻相对,恰似鸳鸯,恩爱极重,两体一心。常愿生同床枕于寝间,死同棺椁于坟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