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秋别姓什么──」
「爹!」一声断喝制止他再说下去,周不华回来了。
从官署办公回来,就听门房报告金开上门来认亲了。周不华又惊又喜,这可说是他连月来唯一一件值得开心的事。匆匆奔到大厅,却听见金开和公主的对答,当下急忙断止。
「元宝!」金开乍见爱子,几乎不敢相认。居移体,养移气,今日的周不华早非昔时的小乞丐。如今的他温雅斯文,雍容有威,完全换了一个人。
「爹!您来了!孩儿找得您好苦。」不避污秽,周不华伸臂抱住金开,孺慕之情流露无遗。
金开微微哽咽:「好孩子,爹还以为你死在江中,你可知我哭了多少眼泪?」见周不华英华秀发,远胜往昔,如今身处富贵,仍不忘他这个低下卑贱的乞丐爹,激动爱惜之情难以言喻。
双臂所抱着的身躯干枯瘦弱,周不华眼眶湿润,柔声道:「爹,您一定吃了不少苦。」
「不苦!见到了我的好儿子,我什么苦都没了。」两父子相视一眼,抱头痛哭。
天下最可贵者,莫过于至性亲情。旁人看来毫无所感,唯有当事之人才知亲恩深重,没身仍无以为报。能在膝前承欢孝养一天,就是莫大的福报。周不华纯孝感格,可说是穷通不移,生死不易,世上几人如他?
龙朝霞叫道:「你给我说清楚,伍秋别是男是女?『他』是周不华的妻子吗?」她可没忘了追问到底。
两父子转头过来,周不华一脸戒慎。
「秋别她──」
「爹!」秋别女扮男装是杀头大罪,此事万万不能走漏半点风声。金开不明事情始末,差点溜口说了出来,周不华插口拦阻道:「您一路风尘,一定很累了。孩儿差人替您准备热水食物,先洗澡后大吃一顿,好好睡个觉。」
「本宫有话要问这个臭乞丐!」周不华胆子愈来愈大,居然不把她这位公主放在眼里。
「我爹累了,妳要问什么问我就是。」
「我就是要问他!」龙朝霞上前逼问,周不华一臂横在金开身前,让她难以逾越雷池一步。
「我说了,妳有什么事问我也一样。」周不华把金开保护得严实不漏,送他入内。
龙朝霞气得咬牙,看他愈是防备,更可见其中大有文章。好!有本事你就把你那个臭乞丐爹藏到人烟不到的鬼地方去,本宫非把这个秘密挖出来不可。
☆ ☆ ☆
周不华挽袖伸臂,亲自为金开打水沐浴,换上洁净衣衫,整个人焕然一新。
仆人将饭菜端到书房中,周不华频频添菜劝饭,金开许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险些把舌头吞了下去。
饭毕金开摩挲凸起的肚腹,打了个饱嗝,露出满足的笑容,想起一事,问道:「元宝,那个公主怎么会在你家里?」
周不华沉默半晌,道:「她是我的妻子!」
「什么?」金开跳了起来,原本还有些昏倦不济,这会儿全被惊醒了:「你说她是你的妻子?那──那秋别呢?我的好媳妇去哪儿了?」周不华面有抑郁,金开想的却是他富贵之后喜新厌旧,抛弃糟糠别娶,失望之余气急败坏责备他道:「你是不是有了新人忘旧人,把秋别给抛弃了?」
「我没有。」
「那她人呢?你把她叫来。」
周不华将落江之后,一直到上京赴考,皇帝赐婚,秋别执意要他娶公主之始末,简略说出。金开才知自己冤枉了周不华,歉声道:「原来这是样,好儿子,爹错怪你了。」想周不华对秋别一片痴心,敬她如天人,又不慕荣利,怎可能为了权势地位不要她?自己真是太胡涂,不分青红皂白就胡骂一气。
「秋别叫你娶公主,她女扮男装在皇帝身边做什么──什么郎来着。那这一来你们不就永远无法在一起?」
周不华心中一痛,低嘱道:「她女扮男装之事若是揭发,难逃一死。爹,这事只有您知我知,千万别对第三人提起。」
金开了解事情严重性,认真的点头道:「我知道,我不会乱说。」叹了一口气道:「秋别这孩子真是难得,她为了你可说是倾尽苦心,怎这个孩子命就这么苦,享不到半点福呢?」
「爹,您早点休息,有话明天再说吧。」触及这个难解的死结,周不华就阵阵揪心,不想再继续话题,服侍父亲上榻安歇。
「也好。」才刚睡下,金开又翻身爬了起来:「你睡哪儿?」说完失笑,道:「瞧我这老糊涂,你自然是和公主同房。」
「我一直睡在书房。」周不华淡淡的道。
金开哑口,发现自己实在太没大脑,说话净伤儿子的心,还是闭上嘴巴为宜,倒头又睡下,笑道:「比起北城口那些流民你争我夺抢东西,打得头破血流,这可真是天堂了。」
「什么抢东西?」难道饥民未曾得到赈粮?
「你不知道吗?现下灾疠不断,许多人在自己家乡没得生活,只好离乡背井到天子脚下来看看能不能有口饭吃。岂知皇上在宫里和什么桃花状元的赏花喝酒,根本不管我们死活,还下令不准我们在京城内乞讨,要把我们赶出去。有人活活饿死了,有把力气的就去抢人家富户,前几天还烧了一户人家呢!」
「有这等事?」周不华矍然而起,在房中踱来踱去。柳影虹那日当殿奉旨放赈,看来他阳奉阴违。他不肯放粮赈民,居心何在?
现下顾不到这些,周不华挂心流民生死和京城人民安危,道:「爹,您先睡吧。有事我差人替您办,我到北门外看看去。」
辞了父亲,周不华嫌轿行慢,命人准备驴子。这是他仁厚之处,城内行人众多,放马奔驰,容易误伤无辜。赶到北门,果见玄女庙前聚集了黑压压好大一群人。人人面黄肌瘦,憔悴不堪,有的奄奄一息,有的面露凶光,见有生人便狠狠盯着他,似乎要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周不华骑驴了一圈,所见皆是如此,下驴来一揖请问一个躺在树下的老者道:「老先生,你们没有接到皇上的放粮吗?」或许流民太多,柳影虹忽略了此处。
那老者有气无力的说道:「什么粮?我本来以为来到京城,是绝不会饿着的了。谁知道皇上根本就不管老百姓死活,不但不给我们饭吃,还把我们全赶到这儿来,不准我们随处走动。这些天又饿死好些人,有的忍耐不住,就去抢劫富家,可也没好下场,吃了一顿饱,就被官家抓去砍头了。天杀的皇帝啊!」伤心绝望到了极处,老者呜呜而哭。
有人见周不华衣着富贵,怒不可遏,丢了一块石头砸他,大骂道:「臭小子,看耍猴儿吗?打死你。」他恨朝廷不恤,天地不仁,迁怒周不华。
周不华难过不已,这些人的遭遇他感同身受,他是自小苦出身的,总盼望天下太平,人人都有饭吃。看他们苦状如斯,就好像看见了从前的自己。热血上涌,心想非要帮他们做些什么不可,翻身上驴,回往皇宫而去。
到了宫门,向内求见,太监出来回道:皇上身体欠妥,不欲接见,有事向柳左相禀报亦然,由他裁决。赈灾一事便是柳影虹从中作梗,向他禀告何用?周不华当下立断,掉头回府,命账房将王府内可资动用的现银全部提出,买了米粮,一车车送到北门外。
施米的消息一放出,流民能行动的全部蜂拥而至。施米的地方就在玄女庙前,这些流民领到白米,有人甚至激动得流下泪来,有的知道是这位儒雅温文的年轻相公大发悲心,当场向周不华磕头下跪,不住拜谢道:「多谢公子,您是我们的再世父母。」
周不华连忙扶起。
有人问知周不华姓名,呼道:「多谢周公救命之恩。」一人起呼,众人响应:「多谢周公,多谢周公。」
周不华不胜惶恐,道:「各位千万不可如此称呼,小可担当不起。」众人感戴他的恩德,哪里肯依?叫得更加热烈。
流民如流水般一波波涌来,堪堪发到鼓打二更,星夜低垂,周不华所购的米粮已尽数发完。分不到的人好生失望,周不华允诺明日必来,届时再来领米。
回到王府,一身疲累的周不华仍不肯安歇,叫来账房,问他府内银数若何。周不华贵为王爷,龙异人赐他华宅众仆,但是银钱却是不多,周不华今日买米用去了上万两银子,府里已是捉襟见肘。周不华略一沉吟,有了计较,要账房将皇上所赐的珍玩古物,找家公道的铺子卖掉,买米救济。账房见周不华不吝倾家,以个人之力想要帮助流民,无异是杯水车薪。不出几天,王府一定会被吃空,好心劝周不华不要做这种傻事,量力而止。
周不华道:「我知道我这是螳臂挡车,但是你要我袖手旁观,不去管他们死活,我万万做不到。即使用尽王府最后一文钱,我也不吝惜。你照我的话去做吧。」账房只得领命。
周不华那厢放粮施米,这厢仍不时进宫欲求见龙异人一面。龙异人的身边布满柳影虹的眼线,怕周不华又在龙异人面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若他进宫,一律挡住不让见圣。周不华来了好几次,都被挡回去了。
焦急不已的周不华,眼看王府变卖一空,他仍不能上达天听,流民存亡在即。这天进宫又是无果,连番波折让他毫无笑容。
回途半路上,一个流民拦住周不华车马,气急败坏的大叫道:「不好了,他们忍耐不住,跑到米库司那儿去了,说要杀了守粮官抢米吃。」
周不华大惊失色,忙叫车夫赶到米库司。只见米库司前密密麻麻挤满了人,大声吶喊着;守粮官调来了兵马,严阵谨防流民攻了进来。两方只消有半点风吹草动,就会开战。
周不华不等车子停稳,跳下马车。流民大都认得他是连日来施米活人的周公,纷纷让出一条路来。周不华来到双方对峙的空处,朗声道:「大家请听我说几句话。」
流民们感他恩惠,吶喊声逐渐消静,不再鼓噪。
见众人肯冷静下来,周不华心下稍慰,庆幸自己来得及时,尚未酿成祸事。
「各位,我知道你们是逼于无奈,才来抢粮。但是国有国法,你们行抢官仓,犯的是死罪。若各位还信得过我,这事由我来处理,各位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人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其实他们并没有主意,周不华既肯为他们出头,那是再好不过,都道:「我们听周公的话。」
周不华走到兵队之前,道:「哪位是官长?我是驸马周不华,借一步说话。」
一位面留三髭的矮胖中年男子站前一步道:「是我。驸马有礼。」当日周不华迎娶龙朝霞,他曾在大街上见过周不华一面。
守粮官姓马,流民潮水般来袭粮仓,他正为粮仓若失守,自己恐怕脑袋再难安在脖子上而焦心无策。周不华一到,流民居然对他言听计从,军心登时大定;见周不华要借步说话,不说他是驸马,就单单看在他能使流民乖乖听话,此人非大大扶捧不可。当即客客气气请到内中,泡茶待客。
「不用客气。」周不华抬手道:「马官长,小可有一事相求。」
「驸马有事尽管吩咐,小人一定尽力办到。」马粮官趋奉唯谨。
周不华微微一笑,道:「我想请你开了粮仓,救济那些灾民。」
马粮官一呆:「这──」他若照办,不是要他脑袋搬家?
周不华看出他的为难,道:「我知道你职责所在,官长放心,只要你开了粮仓,我担保你平安无事,此事我自一力承担,绝不会连累官长。」
这事攸关自己性命,周不华话虽如此说,到时他若将事情推卸到自己身上又如何?对周不华究未深知,踌躇不决。
「官长不信任我?」周不华庄容道:「并非小可危言耸听,此事有一必有二,他们就算被小可劝退,难保不会因肚皮逼迫而再袭粮仓。官长自信能敌得过成千上万的灾民吗?到时仍是难逃失职之罪。官长若肯开仓,小可愿竭尽所能劝他们到另地谋求生路。我已探听过了,扬东一带土肥人稀,气候和暖,若到此地勤垦耕耘,求一己温饱绝无问题。谁无父母子女?官长若能高抬贵手,这些灾民将因官长而延生活命,一行而救得上万条生命,功德无量无边。周不华替这些灾民向官长恳求,请您开仓放粮。」站起身来,向他下跪。
「驸马爷。哎呀!折煞小人了。」马粮官急忙相扶。
周不华定定跪住,不肯起身,至诚恳切的道:「官长放心,周不华说到做到,这事是我主意,不敢连累官长身家。皇上怪罪下来,周不华愿以性命抵偿。」对他深深一拜。
人皆有恻隐不忍之心,周不华舍命全人的情操,感动了马粮官。周不华能为了一群不相干的人,甘愿冒性命危险──不,是万无侥幸;他能,为何自己不能?
「驸马爷,我孤家寡人一个,上无父母,下无妻儿,死了也没人伤心。」马粮官豪气的一拍胸脯:「这粮仓我开了,大不了人头落地,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你这等大好人我还是头一次见到,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周不华喜不可言,握住马粮官的手,充满感激的看着他。把他不好意思得跟什么似的,脸红得像猪肝,嘿嘿傻笑。
莫恨太阳偏
秋别挂念周不华和龙朝霞情况,登门来拜。周不华不在家中,询问之下,这几天他都在北门发放米粮救济灾民。秋别微微诧异,他如何赈灾去了?柳影虹野心别具之事,她一概不知。
龙朝霞接到来报,秋别造访,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些天她旁敲侧击,想从金开口中探得蛛丝马迹,金开的嘴却密得像碰到异物的蚌壳,敲不出一个字来。
「桃花侍郎大驾光临,稀客稀客。」秋别正要离去,香风飘来,龙朝霞出厅含笑见客。
「公主。」秋别一揖。
「你来找驸马?他不在。陪我坐坐。」
秋别心想这是个好机会,先探探龙朝霞想法为何,看机说合,于是逊赐坐下。
定目细看秋别,也是绝世美人的龙朝霞不能不含妒,莫怪周不华对她不假辞色,秋别确是美得不可方物。有了这样的妻子,不会再看上其它庸脂俗粉。
忽然心念一动,笑道:「侍郎难得来访,且宽坐一会儿,陪本宫说话。」
秋别乐从:「下官遵命。」她也要借机为周不华说说好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