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到妆台前,对着菱花镜,秋别站在周老夫人身后,左手捞起周老夫人灰白的头发,右手拿着象牙梳细心梳理,道:「您昨天说想吃莲子羹,我叫冬望去厨房做了。昨晚听您咳得这么厉害,记得东大街养生堂的清肺镇咳丸您吃了有效,我再去叫人配药好吗?」
「也好,昨晚突然咳了起来,咳得似乎连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唉。」周老夫人长叹一声:「人老了,再过不了多久两腿一伸,两眼一闭,也就去了。」
秋别一听这心灰失志的话,心上像针刺一般,她扮出欢颜,手上忙着替周老夫人梳好头髻,双手轻按在周老夫人肩上,笑道:「谁老了?瞧您这皮肤多光滑,一条皱纹也无,看上去最多三十,要是走出去,人家还以为您是我姊姊呢!」
周老夫人被她故作正经的语气逗笑了,两人视线在镜中交会,笑道:「妳就是这张嘴会说话,死人也能让妳说成活的。多亏有妳这个伶俐丫头,我才过得几天快活日子,将来不知哪个好福气的娶了妳去?」
「我才不嫁呢!我要侍奉您到两百岁,等王母娘娘派仙女接您上天宫享福,我拉着您衣角一道去。」
言中善祷善颂,周老夫人更是笑得合不拢嘴,摇头道:「贫嘴丫头。」言虽如此,实则深喜。
此刻,冬望捧了莲子羹进来,向秋别挤眉弄笑道:「秋别姊姊,有个人在外头等妳呢。」
「谁?」秋别略一思索,记起昨天自己叫金元宝来怀桐院找她,叫道:「哎呀!我差点忘了。」
「谁啊?」周老夫人问。
「我昨儿个本要向您禀告,一忙就忙忘了。」秋别将金元宝的事说了,周老夫人一边听一边点头,不住赞叹。
待秋别说完,道:「真是个好孩子,『英雄每多屠狗辈,侠女从来出风尘』,这句话竟不是虚言。虽然是个小乞丐,孝义却是不亏。快把那个孩子叫进来我看看。」
冬望欠身笑道:「是。」
不多久冬望领着金元宝进来。听说老夫人要见,金元宝罕见贵人,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不敢进去;但想到秋别也在里头,不由得勇气大增,于是跟冬望入怀桐院。
屋内样样精致新奇,但金元宝看也不敢多看,只见抱厅上坐着一位面目慈和、神态安详的老妇人,必定是周老夫人。不待冬望提点,金元宝扑通一声手脚灵便的跪了下来,往上磕了三个头,道:「金元宝给老太太请安。」
周老夫人微笑道:「真有礼貌。你叫元宝是吗?抬起头来我看看。」
「是。」金元宝依言仰起脸,和周老夫人视线相会。他这回正眼看清周老夫人的面容,心里却又胡涂了,彷佛身在一片迷雾之中;这周老夫人,他好像是见过的。
周老夫人凝目细看。只见金元宝眉如墨画,目如晨星,长得甚是清秀斯文,看他的举止行度,忠厚朴拙,秋别之言果然不差,立时便喜欢上这个年轻小伙子。
「元宝,你家中有什么人?今年几岁?」
「我只有我爹一个亲人,从小我们父子俩就相依为命,没其它的人了,今年十八。」
「听说你都会留些吃的带回去奉养你爹,是真的吗?」
「……是。」迟疑了一会儿,金元宝支支吾吾道:「不能带东西回去吗?我都是拿我自己的份,我没有多拿剩的。」
周老夫人见他老实得可怜,安慰他道:「有多的你尽管拿回去,你是一片孝心,我怎会怪罪你?府里的东西吃不完也是可惜。」
「多谢老夫人。」金元宝这才转忧为喜。
周老夫人愈看他愈是喜爱,见他还跪在地上,于是叫他起来。见金元宝长得一表人才,联想到膝下这些儿孙个个不肖,竟还不如一个街头要饭的小乞丐有孝心,又想到爱儿早死,爱孙失落,至今生死不明,只怕是天人永隔;自己上了岁数,还有几年可活?身边无个可靠的一儿半女可依,一时触动心事,忍不住悲从中来,神情惨凄。
「老太太。」秋别服侍周老夫人多年,知之甚深,知道她是想到早逝的周绍祖和失踪的周桐。倘若周桐还在世上,也和金元宝差不多大了吧?
周老夫人是钗裙里的豪杰,虽然伤心,很快就拂去了。向秋别道:「妳替他找个工作安插在府里吧。这个孩子很难得,妳多照顾他。他爹妳也安排个事让他做,有其子必有其父,他父亲谅想也是知仁识义的,只是一时时乖运蹇,流落做乞丐。积善人家必有后福,瞧他一脸聪明相,日后前途不可限量,能帮他就多帮一些。不知怎地,我实在打心底喜欢这个孩子。」
秋别应声是。
金元宝随父亲四处乞讨,什么样的嘴脸都看过,周老夫人亲切温柔的长相风仪,是他从不曾领受过的。他和周老夫人只是初见,她便如此惠爱,心中感激不已;伏下身来朝周老夫人不住磕头:「谢谢老夫人,谢谢老夫人。」
「别磕头了,快起来吧。」愈看得久,愈觉得金元宝的身形、容貌肖似已去的大儿子周绍祖,招手道:「站近些我瞧瞧。」
金元宝一骨碌爬起来,走到周老夫人所坐的螺钿紫檀木椅前。
周老夫人凝目看了一会儿,眼眶中浮起水雾,低声喃喃道:「真像,真像──」
「像什么啊?」金元宝顺口问。
周老夫人不愿再提起伤心事,只道:「没什么。你先下去吧。」金元宝不再多问,退后两步,向周老夫人磕了头,这才下去了。
原是骨肉亲
金元宝回到破庙向金开禀告了这个好消息,金开诧异惊喜之余,欣然答应儿子一道到周府去工作。金开是为儿子未来着想,自己就是一穷二白,才连一个老婆也讨不到,金元宝若再继续乞讨下去,只怕要步他后尘,那时可未必又有另一个金元宝来继承他金家的香火。如今既有人愿意雇他们为仆,至少有份固定收入,穿着也体面些;听金元宝说,周老夫人怜贫恤弱,是个心地善良的大好人,在她家里做事一定不会受亏刻。
金开的伤好得差不多,便和金元宝一同到周家去上工。两父子穿着陶庆平所给的旧衣,因为鞋子只有一双,金元宝脱下来让给金开,自己则穿草鞋,草鞋是他工作之余闲来无事编的。
秋别让陶庆平找一份较清闲不粗重的工作给金开做。陶庆平想了想,安排他去管理园子里的花草树木;金元宝则安排在自己身边,有什么事则吩咐他去做。
两父子在周府住下,日子过得安闲自在,不用担心下一餐的着落,也免去风霜雨雪之苦,金开心宽体胖,腰围粗了不少。
匆匆数月已过,将近年节,周府开始向佃农、庄院收取稼禾年租,又要忙着采办年货、打点内外,上上下下忙得不可开交。在这其中,秋别是最不得闲的,她既要听取各庄院一年来的收成情形,又要打点亲朋好友的往来送礼,又要主持府中过年应办的庆节事宜,常常忙到三更半夜,还见她屋中灯火荧亮。
这天金元宝从阁楼搬出屏风,抬到周老夫人屋里,这工作原是陶庆平叫他人去做;金元宝心想,说不定会遇上秋别,于是自告奋勇揽下差事。
屏风搬到怀桐院,这是金元宝第二次来到周老夫人屋里,夏圃掀帘出来,指挥他们摆放屏风。内屋传来秋别的声音,似乎在向周老夫人报告什么,金元宝伸长脖子向内张望,只看见一个纤瘦的背影。
屏风放好,夏圃道:「有劳你们,可以走了。」
金元宝大是怅怅,脚步懒懒地向外移。
忽闻一个爽脆的声音喊道:「等一等!」
这声音正是金元宝朝思暮想的人儿所发出。金元宝登时精神一振,双肩挺耸,眼睛发亮掉过身来。
秋别比他上次所见清瘦了一点,她听见外头有男子声音,以为是陶庆平来,向周老夫人告退出来。
「元宝是你。陶管家在不在府里?」秋别昨夜在巡礼单时发现,周普妻子的娘家忘了送礼去,要陶庆平再赶办一份。
「他一早就出府去了。」陶庆平天未亮就出门了。
秋别不由得大起烦恼,府中还有许多事要办,她走开不得。夏圃、春帆是女子,不宜抛头露面,这事又非得今天办完不可;但是看情形,陶庆平出门送礼,不到日落黄昏不会回来,这该怎么办?
金元宝见秋别秀眉微蹙,一副大有心事的模样,也跟着发忧,痴痴地看着她。
秋别猛抬头看见金元宝呆呆望着自己,心想他质朴诚厚,必不会误事,何不叫他去?路途并不很远。
「元宝。」秋别走近几步,金元宝闻到自她身上发出的淡淡幽香,见她水灵灵的两眼看着自己,整个人都傻了。只听她道:「城外东边十里有户曹家,是普少爷岳丈之府,你替我送份礼到那儿去。」
金元宝依然愣愣瞧着她,不知听见了没有?夏圃见状,不禁莞尔一笑。秋别又好气又好笑,稍稍提高声音:「元宝。」
「啊?」金元宝被这一叫,回过神来。
「我吩咐你什么事,你记清楚了吗?」她脸上神气,是大姊姊对贪玩年幼的小弟弟爱宠又莫可奈何的表情。
金元宝红着脸,摇了摇头。秋别再说了一次,这次他不敢再发呆,认认真真记清了路途。
秋别对夏圃道:「我床头红木箱子里有一包银子,妳帮我拿来。」夏圃入内去取了来,秋别交给金元宝,沉甸甸的银子压得他入手一沉,道:「这儿有两百两银子,你到翡翠胡同吴掌柜的奇珍阁,说是周府要送亲人的礼物,叫他挑一件,你送到曹家。咱们常在奇珍阁买东西,是他店里老主顾,他不会蒙你。」
她说一声,金元宝应一声。交代后,秋别还有事要做,足不留痕又进去了。虽然没说上几句话,又全是差事交代,但能和秋别见上一面,即使是像这样不带情感的词组交谈,金元宝已感到满足万分。
拿了银子出府,向人问明翡翠胡同如何走,金元宝找到了奇珍阁。
吴掌柜是个身材中广的中年人,一脸福态,听说是周府来买东西,堆了满脸的笑,「小哥、小哥」叫个不停,还殷懃的差人端茶、端点心;金元宝不曾受人如此礼遇,十分不自在。吴掌柜让了老半天座,又是拉又是按,最后还是吴掌柜假意生气,金元宝才勉为其难坐下,但他仍不敢大大方方安坐其上,臀部只沾着一点点椅缘。
吴掌柜极其讨好的挑了一件物事,珍而重之的装在木盒中交给金元宝,还亲自送他出门。金元宝都走远了,他仍站在门口挥手目送。
金元宝小心翼翼的捧着木盒,往城外走,出了城门,愈走人愈稀少。城外有一畦畦青翠如洗的菜田,有农夫正弯腰拔草,金元宝看了不禁露出微笑。
再继续前行,穿过一条两旁种满白杨树的土路,路的右旁斜坡下方,有一条与土路并行的河流。金元宝一瞥眼间,忽见一个女子背向自己,正要往河中心走去。
这一惊非同小可,金元宝左手抱着木盒,右手狂挥,拔腿向斜坡下那女子奔去,一边大叫:「喂!妳不要想不开啊!」
那女子不知是未曾听闻,还是故作不知,仍是直直向河中央走去,河水浸到她裙膝处。
金元宝一个失脚,面上背下滑下斜坡,土石草木擦得背上肌肤阵阵生疼,双手仍紧紧抱住木盒。滑下了土坡,金元宝见那女子还在往河心走,将木盒摆在地上,冲入河中,抓住那女子手腕,要将她拖回岸边。
那女子求死受阻,拼命挣扎,发疯似的叫:「放开我,让我去死!」
金元宝哪会依她?半拖半抱,硬是将女子拉到岸上。
那女子又打又抓,金元宝身上、脸上多了好几处抓痕,两人身上都是湿漉漉的。
那女子忽然放弃挣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伏在地上抽抽噎噎。金元宝慌了手脚,不知是不是自己得罪了她?他只是凭着一股血勇救人,没想到其它。
「姑──姑娘。」那女子粗衣布裙,满身凌乱,看起来像是贫苦人家。金元宝开口问道:「妳有什么事说出来大家商量商量,何必要走这条绝路?」
那女子抬起头来,清秀的脸上满是凄苦欲绝的表情,悲不自胜的摇摇头道:「你帮不了我的。要是有路走,我又何必投河寻死?这位小哥,你不用再白费心机救我。全家眼看就是个死字,你想我还能独活吗?」泪珠滚滚,分不出她脸上滴的是泪还是水珠儿?
「妳不说,怎么知道事情解决不了?告诉我也无妨。」金元宝柔声劝道。
或许是金元宝的一片挚诚触动了那女子的感激,在自己遭遇绝大的困境时,有人这么关怀送暖,即便于事无补,也足以稍慰苦楚。那女子未开言先泪流,水滴沿着散乱的发梢流下,她缓缓道来,声音沙哑哽咽。
「我家是种田的,这几年由于世道不好,农作欠收,积欠了庄主不少银子。前一阵子庄主来索讨欠银,我们连饭都吃不饱了,哪有钱还?那个庄主早就对我不怀好意,借着这个理由,要我到他家做工抵债,说好三年还清。有一次他把我叫到房里,强逼了我──我爹知道这件事,来找庄主拼命,被庄主叫家丁把我爹狠狠打了一顿丢出去,我爹又气又恨,回家之后病倒在床,没多久就病死了。庄主以我做工未满三年私逃回家,又上门来逼债,我们穷苦人能有什么办法?我爹尸骨未寒,我和我娘用张草席包了我爹尸体,在后院草草掩埋。下头还有四五个弟妹要养活,难道真要抱着一起死?不得已之下,我只有拿自己身子做本钱,卖给勾栏院的老鸨,得了一百二十两银子。我刚签了卖身契拿了银子出来,谁知道半路上被人给抢走了。天要绝我们一家七口,我又有什么可说的?」说完,恸声一哭。
金元宝听她说得惨恻,他虽然自幼随父行乞,受人轻凌,但有父亲照爱,从不觉身世堪怜。那名女子所遭遇的,实比他可怜上一百倍,不由得眼眶一红,为她一洒同情之泪。
那女子见他落泪,心中一酸,泪水滚落得更急了。
「谢谢你听我说这些话。」那女子伤心过后,不再动想寻死的念头,从地上爬起来,要回去面对残酷的现实。她咧开嘴角一笑,这笑容比哭还难看。「幸好你救了我,再怎么样我都该回家去应付庄主,我若死了,下头那些弟妹教他们靠何人呢?」拖着千斤重的脚步,起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