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秋别见惊动了周老夫人,闹得怀桐院上下皆醒,知道这会儿大伙儿都不用安睡了,索性将一老一伤安置好,让他们细细谈去。遂对夏圃道:「夏圃,妳来帮我扶孙少爷。春帆,把毛氅拿来给老太太披上,炉里的柴火添上些。」
各各坐定,秋别取出自己衣柜里的披风披在金元宝身上,免得他着凉。炉中火烧得正旺。
周老夫人望着金元宝,怔怔流下两行泪来,叫道:「我的桐儿啊──」将他搂入怀中,不能自己的哭将起来。
金元宝局促万分,既不能安于所怀,又不敢推开这待己甚厚的老人家。只道:「老夫人,我是金元宝,不叫铜儿。」他不识只字,金银铜铁,只当周老夫人搞错了他的名字。
「你不叫金元宝。」抚摩他的头颈,周老夫人不胜爱怜的眼光,逡巡着金元宝青肿瘀血的脸庞,悲声道:「你叫周桐,字不华,是我的乖孙子啊。」
「老夫人!」金元宝完全不知该怎么面对这情景,转头向秋别发出求援的眼光。
秋别轻拍周老夫人的肩背,柔声道:「孙少爷刚醒来,什么都不知道,老太太快别哭了,免得吓着了他。」
周老夫人拭去泪痕,连连点头。秋别的话向来中肯,自己思孙心切,但金元宝于前因后果完全不知,确实不要太过急躁。「妳跟他说,妳跟他说。」
秋别叫春帆绞一条温毛巾,来为周老夫人擦脸。自己则坐在床畔,迎上金元宝清澈不解的眼神,轻声道:「元宝,你本名不叫金元宝。你是周家大房绍祖老爷的儿子,你本姓周,名桐,字不华。老太太是你的亲奶奶。」
金元宝每听一句,眼睛就睁大一分,待他听完,头摇得像搏浪鼓似的:「不不!妳弄错了!我怎么会是老夫人的孙子?我姓金,我爹叫金开,我是个乞丐,我怎么会是老夫人的孙子?」
周老夫人在一旁听他矢口否认,心痛如绞,泪水如雨珠纷纷掉落。
秋别和周老夫人名虽主仆,情同祖孙,周老夫人悲恻锥心,在她亦是伤愁难抑。
「元宝,你听我说。」事急难圆,秋别更加放柔语气,缓缓道出前情始末:「你确实是老太太的亲孙子。当年你才三岁,在外头走丢了,你的双亲,也就是大老爷周绍祖夫妇,为了寻找你,不知费尽多少心血,始终找不着你。大夫人因为思念你过度伤心,得病过世。大老爷先是失子,又是丧妻,过了不久,也郁郁而终。这十多年来,老夫人没有一日不在寻找你的下落。前几天你被普少爷殴打,金老伯揭开你的衣衫看你的伤势,老夫人看见你胸胁处有一块烧伤的记号,那是你小时候不小心扑倒在火炉上,被红炭烙伤所留下的,才知道你就是当年走失的小少爷。老夫人是你的奶奶呀!」
「不!」金元宝猛摇头,急辩道:「我是一个乞丐,怎么会是老夫人的孙子?妳说我爹娘死了,可我是有爹的。我爹叫金开。秋别姊姊,妳也认识我爹,妳们一定弄错了。我……我是一个乞丐啊!」
「元宝!」金元宝固执如牛,秋别一手按在他右手背上,声音温柔而语气坚定:「你爹他已经告诉我们,他是十四年前在双梅城外捡到你的,他所形容你所穿的衣裳打扮,分毫无差。当年他捡到你时,你颈间挂着一块金锁片,上头写着『长乐无殃』,那是老夫人送给你周晬的平安物。你的确是周家的孙少爷,秋别姊姊曾经骗过你吗?」
她说得得证据历历,金元宝哑口无言,道:「我──」诚然,秋别和周老夫人不需费心编出这套谎言,来欺哄他这个四处为家的小乞丐。但一时之间要他接受这个事实,他心理上仍无准备。
看看秋别盈盈似水的温柔神情,又看看周老夫人满心期盼的表情,金元宝顿觉惶恐难以承受,倏然站起身来,向外便走,道:「我要找我爹问个明白。」
「桐儿!」
「元宝!」周老夫人和秋别在后呼喊。
才走出没几步,从外头进来一个人,正是金开。
见父亲出现,金元宝欢喜的迎了上去,叫道:「爹!您跟老夫人说,我是您儿子,她们弄错人了。」
金开露出一个不似哭又不似笑的表情,伸手摸摸金元宝头顶,粗声道:「她们没弄错,你确实是爹捡来的。」
有如雷轰电掣,金元宝愣在当场,久久不能思考。怀疑自己身世是一回事,听到父亲亲口承认己非所出又是一回事。
看儿子稚朴的脸上一片震惊不信,金开不禁眼眶发红,哑声道:「我一直没对你说,你是我在树林子里捡来的。这么多年了,我把你当亲生儿子一样看待,这件事我本打算永远不告诉你。但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居然把你引回周家来,我不说是不行了。儿子啊!你不是我亲生的孩子,周老夫人才是你的亲人。」
先前秋别的一番解释,金元宝心中已七分有数,只是不经金开亲口证实,不愿承认。这时他想自欺欺人,已不可得。想到平素金开待他的恩慈爱护,犹胜亲生骨肉,不禁滚下两行泪水,呜呜而哭,不住伸袖拭泪。
「傻孩子。」金开也是悲伤难忍,却强作欢容:「你找到了亲人,一家团圆,应该高兴才是,怎么反而哭成这样?」推推他的背,催促道:「去!见你奶奶去!」
泪水模糊中,金元宝望向周老夫人,周老夫人也是老泪纵横,悲不自胜的看着自己。金元宝胸中热血上涌,一个声音不断在脑海中盘旋自问:她真的是我奶奶吗?来到周老夫人身前三步,迟疑向前。
周老夫人见金元宝仍是犹豫难决,心酸难以自己,移动莲足,唤道:「桐儿!」
这一声激起金元宝内心深处的孺慕之情,泪眼相望中,灵犀互通,情不自禁双膝落地,跪倒在周老夫人足前,叫道:「奶奶!」
周老夫人悲喜交集,将金元宝搂进怀里,两祖孙放声而哭。
一旁秋别等人看了,莫不心酸凄然,泪水簌簌。
天伦梦难圆
周绍祖失踪多年的独生子终于被寻获,周府上下引起了一阵轩然大波。
周老夫人重得爱孙,欢喜不尽。周桐醒来当天晚上,便令秋别召集府中大小人等,在春水堂将周桐介绍给周家人。
周桐重回周府之事,早在他伤重昏迷之时,传遍周府。对于周桐,只有周普见过他两次,其余的人欲见其庐山真面目,都被秋别以老夫人有令病人不宜见客给挡下来。众人不得其门而入,只有转向周普询问,而周普所知亦是一二。众人所担心者,乃是周绍祖生前最得周老夫人宠爱,如今周桐凤还巢,周老夫人会不会将家产全数交由他继承?
在各人心怀异胎,议论纷纷中,已到上夜时分。秋别吩咐厨房摆下宴席,看看整治颇丰,于是回到怀桐院,看周桐梳洗好了没有?
因周老夫人不放心周桐另居一处,怕一时照顾不到,于是秋别想了一个方法,让出自己床铺,在周老夫人房内临时移来一顶小床,陪她入睡。这样既能安周老夫人之心,又兼顾到周桐之伤。
进了怀桐院,还没入门就听见冬望咭咭咯咯的笑声。
「什么事这么开心?」秋别进门笑问。
屋内五人一起回过头来。先入眼的,是衣冠楚楚的周桐。他身穿一领天青色长衫,腰间束了一条藏青锦纹腰带,带上还系了一块连环玉佩,下垂一串金黄色流苏,足登云履,顶心头发收束在脑后。夏圃帮他编了一条辫子,余发披在肩上,戴着一顶逍遥巾。
「秋别姊妳来看看,桐少爷打扮成这样可好?」冬望见秋别来,笑道。
秋别上上下下认真打量,周桐被她看得不好意思。
秋别笑道:「桐少爷打扮起来,真是一表人才。」
「可不是?」周桐这一身是周老夫人命夏圃翻出周绍祖旧衣,费心装扮成的。甚是自诩眼光不俗,笑道:「这孩子长相斯文,再加上这一身,看上去就像个温文蕴藉的读书人。」
周桐被她们赞得面上发红,讷讷道:「我一个字都不认识,哪里像个读书人?妳们别一直夸我了。」
周老夫人微笑道:「不打紧,赶明儿个我找个先生来教你读书识字。周家诗礼传家,可不能有目不识丁的子孙。」
冬望心直口快,插嘴道:「哪还用得找?眼前不就有一个现成的夫子?」向秋别一指。
周老夫人拍手笑道:「对呀!我怎么忘了?秋别经书不知读了多少在肚子里头,我还记得那位教她念书的龚老夫子说过,要是她去考科举,状元非她莫属咧!」
秋别谦逊道:「那是龚夫子太抬举我了。天下才高八斗之士何其多,我有什么能拿出来和人相比?说出来叫人笑话,只不过略认识几个字而已。」
「我就爱妳这不骄矜的脾性。」周老夫人笑视爱婢,对众人道:「妳们二老爷那边常怨我太偏心秋别,家中大小事情都交给她去做。这怎怪得我偏心?他们不知秋别处事明快谨慎,又识大体,不是那等鸡肠鸟肚的量窄人,有了她,我不知省了多少心。那帮人只会吃喝玩乐,叫他正正经经干事,及得上秋别十分之一吗?他们当我没听见,我只是不愿理他们罢了。现在不华回来了,这个孩子像他爹,忠厚老实,咱周家算是有了顶家的栋梁。秋别啊!」
「老太太。」秋别应声。
周老夫人招手要她过来,秋别依言走近,周老夫人拉起她的手轻拍手背,仰头道:「今儿个起,我把不华交给妳。妳替我多看着点,他有什么不懂的,妳教教他。」
「是。」
周桐听周老夫人将教导自己的责任交代给秋别,心头不禁浮上一股欣喜,他喜的是这样和秋别相聚的时间就多了。
「时间也差不多了。」讲讲谈谈,不知不觉耽搁了用饭的时刻。秋别微笑道:「该用饭了,大家都在春水堂等着呢,别饿坏了他们。」
周老夫人哼了一声,道:「让他们多等一时半刻也饿不死人。」
「我爹呢?他也跟我们一道吃饭吗?」虽然已知金开非自己亲生父亲,但十多年父子亲情,周桐仍是难以割舍,念念在心。
周桐顾念旧情,周老夫人对这个承袭乃父敦厚之风的孩子,真是愈看愈得己心。笑道:「你放心,他是你义父,也等于是周家人,奶奶怎会忘了他?以后他就住在周家,永远和你在一起,你说可好?」
周桐本来担心自己认祖归宗后,金开的下半生无人可承侍;他想将金开留在周府,由他略尽孝心,又怕周老夫人不允许。这时听周老夫人有意留下金开,喜出望外,露出憨傻感激的笑容,连连点头。
屋内一片融融泄泄,秋别拍手笑道:「好了好了,别光顾着说话,以后要讲体己话的时间怕没有吗?咱们去吃饭吧!」
☆ ☆ ☆
周老夫人一行人迤逦来到春水堂,堂上之人早已等得不耐烦,啧有怨声。但周老夫人一来,立刻收了个干干净净,人人换上一张笑脸。
「娘!」周绍能含笑迎了上去,周老夫人素来不喜这个浮滑的儿子,神情淡淡的回应:「嗯。」
热心贴上冷屁股,也不是头一遭了,周绍能颇能自处;他转向站在周老夫人身后的周桐,亲热的拉起他的手,从头看到脚,激动的道:「你就是不华了?看看你这眼睛鼻子,活脱脱就是大哥的翻版,天可怜见,你可终于回到周家来了。你就不知道,你奶奶为了你,不知暗地里流了多少眼泪。」说着眼中微有湿意。
周桐被周绍能拉着,不知该如何称呼,转头向秋别求援。
秋别慧质灵心,自然会意,上来解了他的窘境:「桐少爷,我来为你介绍,这是二老爷,你该叫他一声二叔。」
「二叔。」
接着又介绍席上各人。第一个是周晃,他是周绍能长子,身旁是周晃的妻子李氏;接着是二子周晖,妻子高氏;最后是周普,以及妻子曹氏。周绍能三字均已娶妻生子。周绍祖虽然年长于周绍能,但两夫妇婚后多年,才有了子息,因此周绍能三个儿子年纪都大于周桐。
「大哥、大嫂、二哥、二嫂、三哥、三嫂。」周桐十分质直,一一点头称呼。
「不用这么客气,以后都是一家人了。」周晃站起来招呼:「坐。」
秋别扶周老夫人坐在上座,周老夫人要周桐坐在她身边。
周桐东张西望,看不见金开人影,问:「我爹呢?」
周普嗤的一声,接口道:「那个上不了台面的老家伙说,这种场面他不习惯。叫他吃一顿饭像要他的命似的,不识好歹的家伙,这些山珍海味他一辈子也没吃过,还嫌呢!说要到厨房窝着随便吃。乞丐就是乞丐,猴子穿了龙袍也不像皇帝……。」
周普自顾自说得口沫横飞,没注意周老夫人脸上变色,周晃轻喝一声,拦住兄弟不让他再说下去:「够了!老奶奶面前有你说嘴的余地吗?别胡言乱语!」
周普见父亲面有怒色,方知自己造次,当即闭上嘴巴。他骂金开是猴子,是乞丐,等于把周桐也一并骂进去。周桐是周老夫人的心头肉,周老夫人怎会不怒?一旦老太婆撒手归西,自己可能半分家产也分不到;想到这里,不由得一阵气沮,心中暗恨周桐,面上还不敢表现出来。
「以后再让我听到谁说金老爷是乞丐,我第一个不饶他。」周老夫人面凝寒霜,环视席上之人一圈,严声道:「只不过比人家会投胎,论起人品骨气,给人提鞋都不配!别自以为高人一等,没的丢人现眼。」
周老夫人鲜少说重话,周普更加噤若寒蝉,暗暗恼恨自己不该一时嘴快,多言惹祸。
周桐见大家为金开闹得不愉快,不禁惴惴不安,想说几句话圆场,他又不是口才辩给、能言善道之人。这时周老夫人举箸开动,就错过了说话的时机。
周老夫人挟了一只蜜汁鸡腿到周桐碗里,慈爱的道:「不华,多吃一点。」
「喔。」他心悬父亲现况,手一滑,鸡腿掉到地上,沾了一层尘沙。
周桐连忙弯腰把鸡腿捡了起来,左手拂去上头的沙子,道:「还好还好,不怎么脏,擦擦就可以吃了,别浪费了这么好的东西。」他做乞丐时,吃的是人家的剩菜剩饭,得来不易,因此养成了珍惜食物的习惯。
周家其它人看了可不这么想,自周绍能以下,周家的子孙儿媳,全是生长于富贵之家,讲究吃穿。莫说东西掉在地上,如果煮得不合胃口,动也不动筷子一下。周桐却把掉在地下的鸡腿捡起来要吃,人人都觉得恶心肮脏,周普得了教训仍学不乖,嫌恶形于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