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桐心伤难以自己,伏倒在周老夫人身上,放声大哭。秋别泪如断线珍珠,她这无声而泣比痛哭流涕还沉痛太多。后头周绍能等人因自己所分太少,全忘了至亲死亡,应该略表哀矜,还站在原地,有的惊愕,有的含怒。
突然墙外传来辟哩啪啦的爆竹声,此起彼落,络绎不绝。墙内各怀心机,墙外却是一岁已过,梅蕊迎新。
板荡识冰心
周老夫人的丧事本该由周绍能来主事,他推说近来身子不适,不宜太过操劳,将事情推给秋别去做。秋别不发一言,遣陶庆平去请高僧高道来做超荐法会,钟鼓铙钹,大鸣大敲,诵经洗业。
周绍能只有第一天做法事露了一下脸,之后就不见踪影。周晃三人亦有样学样,如法炮制。灵前只周桐、秋别、金开披麻戴孝,为周老夫人服丧守灵。
做完七七,秋别在头上别了一朵白花,为周老夫人带孝。白衣白裤,清瘦之余显得份外动人。
丧事告一段落,秋别搬出怀桐院,把屋子让给周桐住。怀桐院旁还有一间小屋,是下人住的,她将自己的被盖用品移到里头去。
周桐觉得鸠占鹊巢,想搬出另找地方住,秋别阻上他:「这儿本来就是你住的地方,哪有主子不住大屋,反要让给下人的道理?」周桐还是不肯,秋别一句话堵住他:「老太太临终前说什么来着?她要你听我的话。这第一件事你就跟我争,老太太地下有知,岂不心寒?」周桐方始默然。
周老夫人葬在周家祖茔,周桐每天早上必到祠堂焚香祭拜,吊念追思。七七过后,秋别找了个时间和周桐说话,这些日子她忙里忙外,面上颇有倦容。
她要和他谈的是学业上的事,以前他读书的辰光只有上下午各一个时辰,她要他再各加一个时辰,课业则聘请外头的西宾来教导。
一听秋别不教他,周桐急了:「秋别姊姊,是我哪里惹妳生气了吗?妳才不肯教我念书。妳告诉我错在哪儿,我一定改。」
秋别柔声道:「你没犯错,我没生你的气。只是老太太把你交给我,我得打起精神替你主持家务和大小生意。你现下唯一要做的就是用功读书,我怕我冗事太多耽误你的课业,才请外头的夫子来教你。你若真心体谅秋别姊姊的难处,就好好念书,好吗?」
秋别不是厌弃他,周桐心放下一半,但不能得她亲炙,心中颇为怅怅。秋别有她的苦衷,自己也不好过于勉强。
请来的龚老夫子,年已过半百,须发灰白,颇为和善。以前周老夫人聘他为秋别启蒙,这番重上周府来教导周桐。周府失孙的消息在当时是城内周知的大消息,如今周桐长大成人安然回府,周老夫人却撒手而去,不免令他有好事难圆的感叹。
秋别受周老夫人遗言所托,代周桐掌管家务。周绍能那边的人,因不服周老夫人将偌大家产交给周桐,怨声不绝,又恃周桐是个好欺侮的,就做得过分,他也不致敢如何。对秋别就不如以往周老夫人在世时那般尊重,时常语带讥刺,夹枪带棒的克毒她。
秋别把这些一一都忍下了,只求万事和为贵,有苦自己吞,从不跟旁人诉一句怨。
三月底结帐时,秋别看帐簿上一笔一笔为数不小的支出,竟全是周桐所用,惊愕非同小可,拿了帐簿到书房来找他。
她面色凝重走进书房,龚老夫子正教到孟子万章篇,周桐已有三日不曾见到她的面,喜盈盈的放下书本,按着桌面站起来,叫道:「秋别姊姊!」
秋别向龚老夫子欠一欠身,道:「夫子,我有些话想和桐少爷说,您先到养静斋休息好吗?」龚老夫子看秋别脸色不善,心想她必有事要和周桐私下谈谈,道:「也好,我正想润润喉。」留下两人。
等龚老夫子一走,秋别把沉甸甸的帐簿往桌上一摊,严声道:「账房说这些银两全是你拿去用的,你可不可告诉我你花到什么地方,买了什么东西?」
周桐翻翻帐簿,读了几个月书,大致看得懂上头的文字。他发虚的笑了笑,是小孩子做错事怕被人责罚的神情,艾艾道:「那些啊,是大哥、二哥他们叫我签的。他们说屋子旧了要翻新,有些东西也不能再用,要我给他们银两修理房子,我想同住一个屋檐下,钱财大家共享,就签了名了。」
秋别抿紧唇,她当初就怕周绍能那边借着自己是半个主人,大肆挥霍,特意交代账房,非经她同意,不准那边另支特别开销。有道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那边见秋别把关甚严,于是把脑筋动到周桐头上,没两三句话就赚得他自动签名。其实修缮添新是假,挖家产才是真的。周桐纯真良善,不知人心险恶,但秋别怎会不知他们用心?
看他一脸忐忑不安,不忍再拿重话说他。长长叹了一口气,道:「是我没想到。桐少爷,以后二老爷那边若再向你要求什么,你千万别答应,知道吗?」
「是。」周桐乖顺的应道。
秋别侧头间见书筒里有一卷字,顺手抽起展开,微笑道:「听夫子说你的字有长进了,我瞧瞧。」
周桐忙上前要夺,已来不及。
入目是一首诗,她教过他的「关雎」篇。饱浓的笔墨在白纸上蘸写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字迹虽粗拙却酣畅,可见其人,秋别笑评着:「果真有进步了──」
被周桐一把抢了过去,秋别不禁怔住。
周桐满脸涨红,将那张字藏在背后,结结巴巴道:「我写得很丑,妳──妳别看──」
周桐欲盖弥彰的举动,令秋别顿时颖悟过来,心情一下子沉重了;她装作什么都不知情,微笑道:「好,我不看,等你觉得写得满意,再拿给我看好了。」
周桐点点头,暗暗吁了一口气。落在秋别眼里,不辨是何滋味。
☆ ☆ ☆
周普从周桐那儿敲了不少银子之后,食髓知味,又向他要银子备办岳母生日礼物。这次周桐受了秋别嘱咐,不管周普如何软求硬逼,始终不肯签字。这傻小子以前只须哄个两句,便乖乖任己要求,怎么这回这般难缠?
一问之下,是秋别授意不准周桐再任意将钱项赠予周绍能这边。周普怒气冲天,丢下周桐来找秋别算帐。
来到簃玉阁前面,正巧迎面碰上正要上书房探周桐课业的秋别,周普拦住她去路,当面就喝问起来:「妳为什么不准周桐签字?」
秋别不问也明白他所为何来,从容沉稳的说道:「桐少爷目前专攻书课,家里的事我不想让他操心,只是如此,并没有别的意思。」故意轻描淡写的带过。
「放你娘的狗臭屁!」所愿不遂,周普本性毕露,面色凶狞。「说得倒好听!什么不想让他操心,妳想霸占周家财产才是真的。」
秋别受不住这话,驳了回去:「老太太临终前将桐少爷和周家交给我,我当然要尽心守护,别让一些起鬼心思的心给谋了去。」
周普两颊微赤,恼羞成怒,提高了声音道:「妳不用老太太前老太太后的叫,人早就死得透了,别拿着鸡毛当令箭。妳以为我不知周桐那傻小子喜欢妳?妳把那个傻小子迷得晕头转向,他哪有不听妳的?要他东,他不敢往西。妳最好搞清自己的身分,妳只是我们周家买来的奴才,我们周家的事,还轮不到妳来管!」
犹如一刀刺正心窝,秋别脸色刷得惨白。周普见占了上风,得意洋洋的往下讲:「以前老太婆在,我还怕妳三分;现下老太婆死了,妳算什么东西要我畏惧?我周家的钱我爱怎么花就怎么花,妳一个奴才居然敢管主子闲事!别以为老太婆死了,又来个傻小子给妳撑腰。那个傻瓜来历不明,谁知道他是不是冒牌货?说不定是妳外头的情夫,带了进来骗老太婆那老糊涂,两人存心要来谋夺周家的财产──」
秋别每听一句,胸口就有如大槌重击,懊闷欲绝,四肢冰冷。周普接着又说了什么,已听而不闻。周普看她神情不对,背上起了一阵凉意,秋别的精明严正素来是他忌惮的,不敢再说下去,哼了一声,掉头走了。
待回过神来,周普已经不在了。秋别心中迷迷茫茫的,提起脚就走,究竟要到什么地方去,一点主意也没有,只是让两条腿自个儿移动。路上遇见夏圃和冬望叫她,她也没听见。再抬起头时,不知不觉走到了书房。
周桐在书房内看书,偶一抬头,从窗内望见秋别站在书房前小院子一棵灼灼盛放的桃花树下,忙放下书本出来。
「秋别姊姊妳来了。」周桐喜道。
秋别再忙,一日两日必到书斋来询问他功课进度。她无心的嗯了一声,若有所思的怔怔看着他不掩爱慕的脸。不用周普说破,以她细腻的心思她也察觉到,周桐对她极为倾心。只是她期期以为不可,每次一想到这上头,就不愿再深想下去。
「秋别姊姊?」不知她在想些什么,这么出神。
秋别正正心神,没头没脑劈头就问:「桐少爷,你喜欢我吗?」
「我──我──」猛然被她问住,周桐藏不住心思的人,看他满面通红,不说也知道他的答案是什么。他对秋别向来坦白,但这事实在羞于启齿;挣扎良久,像跟自己较劲似的,重重一点头,道:「嗯!」
得了这句应声,眼前像是拨去茫茫迷雾,再无一丝蔽翳;秋别心中一片澄明,眉间豁然开朗,她下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既然你喜欢我,那我嫁给你好吗?」秋别语出惊人。
周桐还以为自己听错,张大嘴巴,半天说不出话。「妳──妳说什么?」
「我嫁给你。」
周桐确信自己耳朵没有出毛病,秋别表示要嫁给他的冲击,大大震撼着他。
秋别见他半天没有响应,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曲解了他,其实他对自己只是如母如姊的敬爱而已。又问道:「你不愿意吗?」
怎么不愿?那是他作梦都求不到的美事。忙一迭声道:「我愿意,我愿意。」情真意挚,那是无庸怀疑的。
秋别淡淡笑了一笑,周桐对她一片真心,她不是不感动的。
她临时起意,主动开口求婚,为来为去,只为了周老夫人的遗愿。
「我知道要你娶我,是委屈了点──」
周桐抢着辩白:「不委屈,一点都不委屈。」能娶到梦山仙子,他再没有一刻如此时心畅意足。就算有人拿皇帝的龙座来和他交换,他也不肯答应。
秋别续道:「不过你放心,我进了门自然是做小,正室还是得选名门闺秀,才配得上你。」
周桐一听她所说和自己一夫一妻的美梦大为相左,登时叫了起来:「我已经娶了妳,怎能再娶别人?」
「这是权宜之计。」秋别说了这句,立时住口。周桐不懂得防人,如果他一时口滑,被人家套了话去,那自己真的百口莫辩,再无容身之地。反正周桐娶正室也是两三年后的事,那时自己就可功成身退,现下还不用跟他提这么多。改口道:「我知道你是爱惜我,可咱们周家是富贵门第,没有娶个奴婢做正室的例。你心里有我,我们两人自己知道就好了。名义上我是你的妾,如此我才能进周家门,这样你懂了吗?」
周桐总觉得她隐瞒了一些事情没说,但想到能够娶她过门,他已是欢喜得不知该怎么形容才好,也就不再深究。嘴角一抹深深的笑意驱之不去。
忽见秋别发上沾了一片粉红色的桃花瓣,伸过手去取了下来,托在手上;此时一阵微风吹过,撩动树枝,扬起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桃花虽艳,却犹不如人儿娇丽。
周桐看得发怔,突然冒出一句:「秋别姊姊,妳真的好美啊。」
秋别赧然一笑,低下头去,注视脚下散了一地花瓣的泥土。她利用他的真情,日后他要是知道真相,是不是会恨她?
☆ ☆ ☆
周桐请周绍能等人到春水堂共聚,有事要宣布。上夜时,人陆陆续续到了。
「二叔、大哥、二哥、三哥。」周桐礼数周到,一一作揖问候。众人高坐椅上,大剌剌的安受他的礼。
「你把我们请了来,说有事要宣布,是什么事啊?」周绍能笑问。
周桐讷讷的红了脸,瞄了站在身后的秋别一眼,低声而坚定的说道:「我要娶秋别姊姊过门。」
砰的一声,周普拍桌而起,双目如欲喷出火来,大声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别人倒罢了,他垂涎秋别已久,不料半路竟杀出一个程咬金,硬生生要咬走他的天鹅肉。
他这激烈反应把周桐吓了一跳,呆了一呆,又重述了一遍:「我要娶秋别姊姊过门。」
「你这个乞──」大步上前,周普怒不可遏,满拟饱以这臭小子一顿老拳。
周晖抢上去拉住他。
周普转头怒冲冲道:「干什么?做什么拉住我?这个臭乞丐穿了几天龙袍就自以为是皇帝了吗?秋别是我先看上的,要嘛也该嫁给我,哪轮到这臭乞丐──」
愈说愈不成话,周晖忙一把摀住他的嘴不使再说下去。
周绍能看儿子出丑,面上罩了一层严霜,冷然道:「你闹够了没有?给我住口回你椅子坐去,再多言我叫人塞你嘴巴。」
见父亲动怒,周普按下满心不快,用力挥开周晖的手,忿忿坐回自己椅中,怒瞪了周桐好几眼。
转过脸来,周绍能满脸堆欢,笑道:「好侄儿,让你见笑了。你三哥就是脾气火爆,毛毛躁躁,说话也不知分寸,他是有口无心,你可别放在心上。」
周桐忙称不敢。话锋一转,掉回正题,对秋别笑道:「周桐他说要娶妳,妳可愿意嫁给周桐?」
「老太太临终前要我好好照顾桐少爷,等于是把我给了他。桐少爷要娶我,我没有不答应的理。」秋别意态闲适,口吻像在谈论他人之事。
「好!好!」周绍能嘿嘿几声,眼底闪过一丝冷光,皮笑肉不笑,教人直起寒毛:「好个忠贞不二的义仆,老太太算是没白疼了妳。」
「二老爷过奖了,秋别只不过尽自己本分罢了。」秋别不卑不亢。
周普听着父亲和秋别不关痛痒的对答,按捺不住火气,冷笑讥刺道:「我还以为妳真的是贞节烈女,原来是打着这主意。莫怪我好几次要讨妳做妾,妳都不肯,就是要等这大好机会,飞上枝头当凤凰。同样做人家的妾,当然要挑那有钱又单纯的,才好让妳一手掌握啊。妳别以为拣到了高枝,就可以让妳在周家兴风作浪,为所欲为。奴才就是奴才,我们周家再怎么着,也还轮不到奴才来当家作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