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花果瞪着尹穛缘的背影,不得不承认这家伙真是特别,连走路都比别人好看。
* * *
痛痛快快冼了一顿澡,哗,水都变黑了,足见无花果身上的污垢有多厚。
“好了吗?”尹樵缘敲敲门,得到无花果的允可,推门进来。
刷得红通通的肌肤,黑亮的头发滴着水,尹樵缘这才算是第一次看见无花果的真面 目。之前那张锅底脸,只看到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
不错,一脸聪慧,尹樵缘满意极了。
无花果穿着尹樵褖小时候的衣服,颇有点世外仙客的味道,但她一开口──“你的 袖子好长,简直可以演小旦了。”甩起袖子,翘起莲花指,对他抛来一个媚眼。
“择日不如撞日,你跪下来向我磕三个头,我收你为徒。”
无花果迟疑了一下,道:“做你徒弟我有什么好处?”
“我会教你读书、武功、医术,琴棋书画,你想学什么我都可以传授给你。”
愈想愈兴奋,以前师父在,他还有人可以共谈书艺;后来师父云游去了,奇山上只 剩他一个人,着实寂寞得紧。
现下无花果来了,他一生艺业算是后继有人,怎不叫他欢喜踊跃。
无花果脚踩三七步,一条腿抖呀抖的:“可我不知道怎么拜师,你教教我如何?”
“好。”撩下摆,屈双膝,尹樵缘朝她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起身道:“这 样你会不会?”
她心中嗤笑:老天爷,天底下怎自有这样可笑的傻子?
无花果连忙收敛脸上贼兮兮的笑,正经八百的大声答道:“我会了,师父在上,请 受徒儿三拜。”跪下磕头。
“好了,起来吧。”尹樵缘还不知被这新收的徒弟给耍了。
无花果手脚灵便,一骨碌爬起来,道:“师父,徒儿我要做些什么?”
尹樵缘又是一阵欢喜,他这么勤快,看来他是挑对徒儿了。不管学武功或读书,总 要以一个“勤”字为本。再聪明的资质,若不经一番苦磨,焉能发亮发光?
“你认得字吗?”
无花果一脸怃然,尹樵缘暗骂自己蠢材,他连三餐都成了问题,哪可能认得了半个 字?
“无妨,”他微笑安抚:“从今天起,我教你读书。”
无花果无可无不可的点点头。
读书嘛!她没多大兴趣,若在有饭吃的分上,只要不是太困难的事,她是不排斥的 。
尹樵缘忽地盯着她死命的瞧,看得她脚板心都起鸡皮疙瘩了。
“你干嘛这样看着我?”她不会遇上面善心恶的大坏蛋了吧?
尹樵缘放松了额间紧绷的肌肉,呼出一口气道:“我觉得你很像一个人,不过又有 点不大像,我大概看错了──”
“谁呀?我像谁?”无花果兴奋的追问。
“你的师祖卧云子有一幅图画,画上是一个女子。你师祖曾对我说,他一生之中有 一个难以忘怀的女子,可惜她不知去向。后来他凭借印象绘出了她的形容,日日供奉祝 祷。我方才见了你,心里影影绰绰就觉得你像一个人,原来是像画中的仙女。”
无花果开心的哈哈笑着:“是吗?我像仙女,我有那么好看吗?”她流浪多年,脏 臭是要饭的最佳拍档,从没人称赞过她长得好。
尹樵缘淡淡道:“你是个男孩子,男生女相可不是什么好事。不过你年纪尚小,再 过几年你长大了,自然就不像了。”
什么男孩子?她正要辩解,心念电转,机警的闭上嘴巴。
原来他把她当做男孩子了。
相识不到一天,无花果“见多识广”,可把尹樵缘给瞧透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 古董味”是不易接受“非我族类”的人的。
她若想留下来,最好别自打嘴巴。有一等人啊,最在乎什么“男女授受不亲”
的。她不知道他是不是,但没必要拿自己的饭碗去敲敲看是不是铁做的。
如果破了的话,那她真是人划不来了。
“师父。”她甜滋滋的陪着笑,加上三分讨好。先培养情分再说。人嘛,不是铁石 心肠,他若对她有了感情,以后他若发现了她的真实身分,就没法子夹爽快快撵她走。
再不然,她就使出她乞讨的不二法宝:一哭二闹三上吊。反正她是赖定他了。
“师父啊,您累不累?徒儿我帮您捶捶肩膀。”仰头一石,啧,他没事长那么高干 什么?一脚踩上竹椅,拳起两掌,一下一下交替捶着。
“无花果──”这名字真饶舌,尹樵缘省却了直喊:“徒儿,你跳上椅子成何体统 ?快下来。”
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吐吐舌头,无花果两脚一蹬,优雅的如一只大雁,飘飘落地 。
尹樵缘又有话说了:“下来就下来,你为什么要用跳的?”
白眼一翻,无花果快受不了,她这位师父怎么那么龟毛?
“君子目不斜视──”
她强忍着,没让双腿往门外跑。
孽缘,孽缘。
风吹着银杏,飘飘落地,树下的小人儿手执树枝,装模作样在写字。
书房有纸有笔。她何必到树下效欧阳修之母画荻教子,在地上涂涂抹抹?
她的理由是,师父赚钱不易,她这个拖油瓶手无搏之力,既然不能为师父分忧解劳 ,至少不该增加师父的负担,一切开销能免则免。
尹樵缘听了之后竖起大姆指,大赞她孝行可嘉。
张开嘴巴,大大打了个呵欠,伸伸有点僵直的腰杆,哎唷我的妈!
丢下树枝,无花果回身抱住树干,三两下爬到树上,两条腿悬空摇晃,好不悠哉。
算算来到奇山这有山有水、鸟语花香,又有饭盵的好地方已经一个多月了。由于吃 得好、睡得好,她竟然往上抽长了,乐得她跟什么似的,她还以为这一辈子她都长不高 了呢。
她这个师父待她真不错,除了啰哩叭嗦了一点,实在没什么可嫌的了。
对她既不打也不骂,总是和颜悦色的。如果他肯放弃叫她念书,她会更感激他一些 。
圆睁着大眼,无花果忆起三天前书房的一幕:尹樵缘午后会了论语,翻到公冶长第 五,一字一字教她念书。真是不能怪她,午饭吃大多了嘛,脑子就不中用了,昏昏沉沉 的,两眼只想闭上,念着念着,她竟尔趴在桌上睡着了。
尹樵缘念得摇头晃脑,桌前人却没了回应,一看之下,左手抄起竹棍,就重重往桌 上敲了下去。
一声宛如春雷,无花果惊跳上桌:“什么事?什么事?”双眼还惺忪未醒。
尹樵缘瞪着她两条忘却身分的腿,她摸摸鼻子,掩旗息鼓溜下来。
“你很累吗?”
“不累不累,你看我精神好得很。”两眼故意撑得大大的,以证明所言不虚。
“那好,对经书要恭恭敬敬的,你是个聪明人,读书对你来说应该不是难事。
要知道做人立身处事,须从圣贤书上学……”滔滔讲了半个多时辰的道理,书本倒 搁一边了。
可怜她的腿快站断了,尹樵缘兀自口沫横飞,大有江水一发不可收拾的场面,她还 强打笑容。唉,瞧她多本事,难怪那些大叔大婶见着她,总多分她几个铜板,不是她自 夸,天赋过人啊。
“……你懂了吗?”好容易结束师父大人的谕旨,皇恩浩荡哪。
无花果忙不迭点头应是:“师父说的是,徒儿一定谨记在心,绝不会忘记。”
尹樵缘嘉勉一笑,继续教书。无花果回到座位上,背挺得直直的,做出极认真的态 势。
尹樵缘低沉清朗的声音犹如催眠曲,三两下她又不知南地北,天地一线了。
“咕咚”一声,尹樵缘忙忙回头,无花果摔在地上,头撞到桌角,额头迅速肿起一 个大包,眼神迷茫,还不知发生什么事。
她还记得尹樵缘那愕然不知所以的神情。
哈哈哈!
心情大好的无花果伸手拔了一片树叶,放在口边吹了起来。
“你在上头干什么?”一个温和却威严的声音在树下喊,无花果没有心理准备,心 漏跳一拍,“啊”的掉了下去。
第二章 阴错阳差
眼前是一双干干净净,不着片尘的黑布鞋,八年来,她从没见他换过第二双鞋。
她的师父是天下第一等大节俭人。
快快爬起,脸上的灰尘拍也不拍,无花果笑嘻嘻的,一口白牙亮得刺人眼目。
“师父。”
尹樵缘一身白衣,依旧是一条长及腰下的黑辫子,端正出尘的眼鼻嘴唇,连眼神都 带着星光和湖色。
“师父,您不是在打坐吗?怎么出来了?”她热络的唅腰谄笑。
趁他在养真,丢下他交代的功课到外头躲懒,还没三炷香呢。
“我问你,我叫你看着香炉,你在这里做什么?”他的眼皮比平常下垂三分,无花 果收到警讯,师父不高兴了。
“我──我──”支支吾吾的,眼珠一转,给她想到个理由:“呃,天有点冷,我 回房拿件衣服。”
“在火炉旁你还会冷?”
臭师父,你那么明察秋毫做什么?
“我马上去。”先开溜再说。
尹樵缘蹙起两道剑眉。“不用去了,我已经把火熄了。我交代了多少次,炼药时火 大不得小不得,你这一走,前七天的工夫全白费了,你已经长大,不是小孩子了,为何总是叫我不能放心将事交代予你……”
认命的站定,尹樵缘不说上一盏茶辰光,她是别想脱身的。
“……你下次还敢不敢再这样?”这句话是每次训词的固定收尾。
无花果乖顺的低头道:“徒儿下次再不这样了。”心里大喊万岁:师父大人终于念完了。
“师父,您渴了吧?我去给您倒杯茶。”
“站住。”尹樵缘忽地想起:“昨天我叫你写的礼器碑呢?”
“呃──启禀师父,书房没纸了。”被她全拿去当柴烧饭去了。
写大字?哼!全天下的笔都跟她有仇,写出来的字像狗爬,只要一提起笔,她的手便抖呀抖的。叫她写字,门都没有。
“难经呢?前些日子我叫你背的那篇,背来我听听。”
谁知道那些七脏八脏九脏来着?烦死人了,鬼才耐烦去背那些东西。
“我这几天头很痛,所以记不住。”扶着头,绞着眉,见到她的人绝对不会怀疑她身罹重症。
“上个月我教你的拳法,你舞一遍我看。”尹樵缘手交胸,炯炯双眼等着验收成果 。
拖拖拉拉摆好马步,右拳出胸,左臂护头,架式十足十,第二招却迟迟未见下“下一招呢?”
“下一招──”头都想爆了,也不见老天爷赐她灵感,帮她恢复记忆。
“我──我忘了。”装可怜吧。
偷眼觑看,尹樵缘俊美如玉的脸上褪去了三分人色,乖乖?个东,大事不妙了。
“无花果──”
尹樵缘若连名带姓这样叫她时(她真是恨死这个名字了,她这样一个盖世无敌美少年,竟配上这样一个俗毙了的名姓),她就该自动绷紧毛皮,这代表他真被惹毛了。
尹樵缘怒瞪着眨着眼睛的无花果,胸中巨浪澎湃。
八年了,他用在他身上的心血,用如山似海来形容一点也不夸张。
但他除了长个头,其他什么都不长。文不识丁、武不如兵,他也是照师父教育他的方式在教他,怎么不见半点成效?
“师父,您别生气,气坏了身子徒儿会心疼的。”无花果双膝一弯,跪得可顺势了 。
“男儿膝下──”尹樵缘眼睛差点冒火,他怎么会教出这么一个毫无气节的徙儿。
“有黄金是吧?”
师父就像是我的父亲,她接口:“师父您曾告诉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师父就像是我的父亲,做儿子的跪自己父亲,是天经地义的事。就算有人用一百两黄金 ,叫我不跪您,我还是要跪。”用力撑着双眼,务必要他看见她眼梩不容置疑的忠诚。
如果是一千两呢?嗯,有商量的余地。
她真的如此不可教?
倒也不是,原因是她太懒了。
行乞了那么多年,流浪闲散已刻在她血液之中。叫她坐坐可以,不消片刻必翘起二郎腿,全没个坐相。读书,没兴趣;练武,她又不找人打架,学那玩意儿做啥?
习医,嘿嘿,她赖着他就行啦,她身强体壮,大概也不用太麻烦他。
加加减减,她找不出有什么叫她奋发向上的理由。
人,重要的是要会投胎。她算运气不好,一出生就成了弃婴。不过上天关了一扇门 ,却为她开了另一扇窗:她找到了一个好师父嘛。
要怪只怪他一时心肠慈悲,救了她的小命,他有责任要照顾她一辈子呀!
要骂他,也不是:不说他,有愧为人师长的道理。把尹樵缘给气昏了。
“去做饭!”一甩袖,尹樵缘进屋去了。
“是。”哈,又过关了,无花果高高与兴吹着口哨,走向厨房。
“师父,您在看什么呀?”
无花果挨近尹樵褖身边。闻至一股淡淡香气,尹樵缘心中一动,抬头看见她出落得愈形秀美的脸庞,不自禁移远了一点身子。
他这个徒儿愈大愈有那么一点怪异,可他就说不出哪儿不对劲。是他多心了吧?
尹樵缘放下信笺,道:“没什么。”慢慢把信收起来。
没什么?她才不信。最近师父老显得心事重重,那封信上是写了什么?她好想知道啊。
“阿果,你按照为师所开的药方去煎药。”他有些事要理一埋,有这不成才的徒弟在身边,只有闹场的分。
无花果蹭着脚步,目光流连在他手上的信。好想看。
“还不去?”他赶她走。
她扁着嘴,不甘不愿的去了。
后院放了许多架子,架上放置竹篮,里头是各式各样的药草。
尹樵缘有空便带着她在奇山采药草,带回来洗净晒干备用。
随便掠了一眼药方,在竹篮里随手抓着。尹穛缘感染了风寒,叫她去抓药服两帖来吃吃就没事了。
突然一只松鼠从林梢跳下竹篮,撞翻了药草,把她吓了老大一跳,抓起棍子骂道: “臭小子!”松鼠吃了一惊,一溜烟跑了。
药草全混在一起,看起来都差不多,这可怎么办哪?
“管他,反正师父身子骨健壮如牛,乱吃一回药也不会死人吧!”捡起地上的药草 ,在身上胡乱拍了拍,放回竹篮,算是无事。
煎好了药送到书房,尹樵缘搁下笔,道:“多谢。”接过喝下,药汤冒着热气,亏他也不嫌烫。
“师父,你最近好像有心事。”旁敲侧击,她老忘不了那封信。
“为师的事为师自会处理,你不用多问。”
她是一片好意耶,哼,不问就不问,好稀罕吗?
他愈不跟她说,她愈要搞清楚怎么一回事。找机会她非把那封信弄到手不可。
转身欲出,背后好大一声,她急急回头看,尹樵缘推翻了竹桌,面色泛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