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花果柀她一喊,险险从马上倒栽下来。狠狠瞪去一眼,搞事精!嫌害我还害得不够厉害?
“本少爷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你要不要脱衣验身哪?”作势假装要脱衣,唬人,她可是本事一等一。
“胡闹!”持礼谨严的尹樵缘低斥:“光天化日之下,当众脱衣,一点礼数也没有。”
无花果假装极不情愿缩回衣襟上的手,心里却大叫哈哈,她就知道尹樵缘绝不会坐视她胡闹一气。
“鱼夫人、贤弟、鱼姑娘,我们走了,不须送了。”轻驭马缰,同南而行。
行山一段,无花果回头看,鱼府已经愈来愈小,最后变成一点。
拿出鱼夫人准备的核桃酥,正要张口咬下,眼尾瞧见尹樵缘俊美如天人的侧影,师父还没吃呢,她怎就先吃了起来?
“师父,您要不要吃一块饼?”把饼伸到他眼下。
尹樵缘转头来,但见无花果一脸无邪,略无半点风霜劳苦之色,想他大概从没伤过脑筋,这个天生乐天的傻徒弟!
他摇摇头:“你吃吧。”这下奇山的一路上,他为他担了多少心啊?
“喔。”不吃我吃!连吃了好几块,吮着指上的饼干屑,无花果意犹未足。
“师父,既然你已经下山,不如我们一起去找仙草仙丹,让你的头发变黑好不好? ”
看着他一头银丝,她的心就好疼。
是她害的呀!若不是她糊涂,也不会误放毒草害得尹樵缘鬼门关前走一遭。她一定要恢复他原来的模样的,一定要。
“你以为我为何下山?”白她一眼,这小娃子为何老长不大?“你这小鬼头留了一 封白字连篇的信,幸好平常我对你了解甚深,总算猜出你的意思。为师不是告诉过你,我并不怪你,你何必下山来找什么仙乐仙丹?江湖险恶,不适宜你我,跟我回奇山去。”
眉头打了三个结,要回去?她才刚觉得江湖好玩得紧,紧张、刺激,她还没玩够呢。
“师父,我们都下山来了嘛,何不多玩几天再回去?”陪笑脸搓着手,心中念神求佛,师父,拜托你回心转意。
尹樵缘板着脸,这小子,来这套?他还没开口,他已看到他喉咙底去了。
“不行。”严峻的声音明白的拒绝。“你在想什么我清楚得很,你要留下也成,以后你也不用再回奇山了。”
无花果的双眉垂下成八字形,嘴噘得可以挂三斤猪肉了。老顽固、老顽固,多玩几天会少块肉?
“你在嘀咕什么?”尹樵缘耳朵可利了,他在心底嚼什么舌桹,他清楚得很。
尹樵缘目光如电扫来,别看他斯斯文文的,一副白面书生模样。当他凝神注视你,没三分定力还真招架不住。
敢怒不敢言的无花果不情不愿的答道:“没──有──啦──”
没有最好。尹樵缘轻拍一下马臀,走在前头。无花果骑着鱼夫人所赠温驯的牡马跟着,约微落后一个马身。
忽见尹樵缘侧影清廋,比她下山时看到的又消减了几分;忽然想起师父曾说过,他自己算过命盘,三十岁之前不可远离奇山,不然会有天劫临身,有性命之忧。
哎哟!这──这──“师父!”挥鞭赶上和他并骑,无花果急急问:“你满三十了吗?”
尹樵缘摇摇头,奇怪徒儿怎么会有此一问:“还没有,你问这个做什么?”
无花果一咬牙,扬声道:“你说我问这个做什么?你不是说你三十岁之前不能远离奇山,不然会有生命之危。你自己说过的话你难道忘了?”
经无花果一提,他才想起好像真的有这一回事。他不要不紧的态度叫她越发急了。“你不会是骗我说着玩的吧?”
他正色道:“为师何曾骗你来着?”
这倒是真话。从小流浪江湖的无花果巧言如簧,千句里倒有九句不足采信,剩下那一句的真实性还得打个折扣。但尹樵缘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他从不说笑打趣的。
“那你还下山来?”她急是有原因的,尹樵缘的卦爻十臆十中,神准得叫她五体投地。他算自己命犯灾星,那就绝对逃不掉。
尹樵缘淡淡道:“没法子,谁叫你下山来了?我怕你有事,只好下山来找你。”
无花果哪里受得住这句话?简直叫她不能承负啊。
眼泪迅速模糊了双眼,激动、伤心、怜惜、欣喜……她啥地分不清了,种种心情齐攻心头,索性放声大哭起来。
“你──”他勒住马缰,见他哭得涕泪四垂,他是看得又好气又好笑:“好端端的,你哭什么?”
“我──我──”她也很想忍住别哭,这实在太丢脸了。从她有记忆以来,只有上回尹樵缘差点被她害死,她哭得哀爹喊娘。这回他是没怎样,没缺手少腿的,但她心中激动奔腾只有比上次更炽盛。
他下山来找她!
完全忘记自己的安危。他难道不知他下山就等于是走上黄泉路?
为了她,为了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顽劣徒弟,值得他不顾安危来找她,值得吗?
“师父……”张开双臂飞身扑去,尹樵缘差点柀她撞下马。
紧紧的,紧紧的,无花果搂住尹樵缘,小脸磨着他穿了多年敝旧的袍子,眼泪鼻涕沾了他一胸膛。
“你对我真好。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呜……好丢脸!可她哭得更加响了。
尹樵缘左臂抄起她的腰肢,巧妙变换方向,让她坐在他身前。轻轻叹了口气,右掌慈爱的抚摸她的头顶心,柔声道:“你是我徒儿,我不对你好,又要对谁好?”
论江湖历练,人情世故,他尹樵缘绝对及不上无花果一根指头。心里明白,凭他的“本事”,他不去占人家便宜已是万幸,别人休想从他身上得到半分好处。
可是他不管他,他实是放不下。
如父如兄的慈爱透由他温润如水的嗓音,浸润入她的心房。嚎啕的哭声沉闷的从他胸膛逸出。
尹樵缘这般出自肺腑、毫不做作的真情,她用什么来偿还哪?
“师父,师父……”揉着他衣衫,也揉碎了她半知半解的少女情怀。
尹樵缘正要安慰他别哭,一个银铃般动听的女子声音嘻嘻笑道:“这么大的人了,还赖在人家身上,你不羞,我都替你臊。”
谁?谁在说话?
* * *
两人同时转向声音来处,但见一棵白桦树下,一位少女身着粉红衫子,笑意盈盈,颊边两个酒涡,更增添三分娇憨可爱。
说话之人是她喽?
手背抹净眼泪,无花果张口一阵喝骂:“臭丫头,你刚刚说我什么?”
那少女两眼笑成弯月。尹樵缘蹙起双眉,脸色不怿:“阿果,不得无礼。”
人家爱说什么便说什么,自身可不能亏了德行。
无花果气冲冲的抗辩:“她嘲笑我,我就不能回嘴吗?”挣开尹樵缘怀中,一尾鱼似的迅捷下马。
“臭丫头!”无花果捋袖伸臂,少女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年纪,敢嘲弄她?
简直太岁头上动土。大步走到少女面前,右手食指指呀指的说:“你刚才说我什么?有胆再说一次。”
满以为少女非被吓得魂不附体,孰料错得十足十。
那少女的笑意更浓,甜得如蜜糖腻死人,和她稚气的外貌不符顺的,是双目中狡狯老成的神情。
“说就说。”好耳熟的声音,无花果起疑惑了,哪儿听过的?“我说你不知羞,男女授受不亲,你死抱着人家不放,你可是个女孩──”
这会儿惊恐万分的人换作是无花果,一个箭步抢上,手掌捂住少女殷红的嘴唇,吓出一身冷汗。
她──她──她──她怎会知道自己是女儿身?
少女被她弄得极不舒服,扭动身躯挣脱了。“喂!你师父斯文儒雅,怎么会教出你这种粗鲁的徒弟?亏你还是个女──”
无花果再度一把掩住她的嘴,将少女拉到较远之处,陪着笑央道:“姑奶奶、大小姐,求求你小声点。”
少女拉下无花果的手,狡诈的一笑:“你怕你师父知道你真实身分,便不要你了,是也不是?”
连这她也知道?无花果惊疑不定,目光闪灿,这少女是何方神圣?
“你不用瞎猜了,我不会害你的。若我要对你不利,也不会告诉你用龙珠救你师父了。”少女对她的心思宛如亲见。
无花果的眼睛瞪得像龙眼一样大,对呀,少女的声音好熟,她这话提醒了无花果,她的声音和鱼家庄大厅上和自己说话的声音是一样的。
“你──你──”能叫舌灿莲花的无花果张口结舌,那可是绝无仅有的奇迹。
当时大厅上没有一个人听见少女的声音,无花果曾四下张寻,就是找不着声音来处。
事后她想过,定是仙女相助,不愿见尹樵缘这等天下第一大好人死,所以了千里传声,只把解救之法告诉她一个人。
难道不是这样吗?
“告诉你,我叫桃千金。”附在无花果耳边,少女轻柔又顽皮的呵着气:“鱼家庄天井不是种了一棵桃花树?那便是我的本命,我是花仙。你掉下井中,到了水晶宫,所有的事我都知道。”
无花果嘴巴张得好大,眼睛里写着不可置信。
世上怎会有这种事?花仙?桃花仙?
怎会不可能?她亲身到了水晶宫,见过龙银丝和龙王。在湖底她曾亲见窗外一片水景,众鱼穿梭,往来悠游。
世上除了人,还有五道众生呵。
“你可以把嘴巴闭上了,小心蚊子飞入你嘴里。”桃千金嘲谑的眼神叫人真不舒服,可口吻却是那么娇嗲。
尹樵缘走过来,看看无花果和个陌生少女到底在咬什么耳朵。无花果全身竖起警戒网,压低声音警告桃千金道:“待会儿我师父跟前,不许你乱说话,听见没?”
桃千金抿唇一笑:“你放心,我不会泄露你的秘密。”
放心?她怎么能放心?
这世上她只相信两个人,一个是尹樵缘,剩下的那个是她自己。其他的人她只信三分。
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尹樵缘走近了,定睛注视着桃千金。这女孩儿长得很水灵啊,杏眼桃腮,那神气不像是邪门歪道。
心立刻定了下来,不管这女孩是何来历,至少她应不会引诱无花果走入歧途。
无花果这孩子的鬼聪明老叫尹樵缘担心,他本性是不坏,但依他惹事的本事来看,早晚要捅出楼子来。
“这位姑娘贵姓?你和阿果是?”
尹樵缘对无花果寄望很深,本以为他可以随自己在奇山修行。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这个念头已逐渐幻成天边一抹云霞,消失在夜空中。
无花果一刻都定不下来,根本不是当出家人的材料。
唉!退而求其次。他如能娶得一位良妻美眷,安安稳稳的过一生,又何尝不是他的幸福?他愿意为他祝福,虽说心里有点遗憾。
“你──”桃千金眼睛发亮,盯着尹穛褖上下不住瞧,被瞧的人不解其意,只有报以微笑。
无花果心里老大不舒服,这样看尹憔缘的人她见多了,就没见过哪个似桃千金这般不害臊。
“喂!”附在桃千金耳边大喝一声,惹来桃千金不快的眼光。不快?胆敢用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眼光瞧她师父,没剥了她的皮算天保佑了。
“叫那么大声,想吓死人?”桃千金嘟起嘴,十足十像个天真年幼的少女。
“没见过男人?眼睛瞪那么大,当心掉下来。”她无花果平生最讨厌人家盯着尹樵褖看。“我师父他对女人一点兴趣也没有,你早点死了这条心,不用痴心妄想。”
“你以为我看上他?我又不是你。”桃千金受辱的撇嘴。“我看他是因为他像一个人。”她可是修练了二百年的花仙,才不学凡间人劳什子牵情惹爱呢。
“像谁?”哼,她才不信。
以她师父这般英俊潇洒、玉树临风、气宇轩宇、仙风道骨的人品,天底下绝不会有第二个,多半又是她故而疑阵,以退为进的手段。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桃千金踏前一步,对尹樵缘道:“喂,我想跟你们一道走,成不成?”
“不成!”无花果大声回绝:“我不答应。你回你的家,别跟着我们。”
“可是我无家可归。”桃千金眼睛一眨,泪珠儿滚落下来。“我父母双亡,又没有兄弟姊妹,昨儿个夜里我听到收养我的叔婶,要把我配给隔村的王员外做第四房小妾,他都已经六十多岁了。”
骗鬼啊?无花果大斥无稽,叫道:“你别装可怜,我师父没那么好骗。”
桃千金哭得更凶了。“我是说真的,我就是因为不想嫁那个老头子,所以我才连夜逃出来。你们如果不收容我,我一定会被他们抓回去的。你让我跟着你们吧。”
尹樵缘心肠甚软,桃千金的“命运”引起他一阵不忍。
他是个孤儿,他了解那种孤寂。
天地茫茫,唯我独存。
“你跟着我们吧。”他道。
“师父!”无花果惊呼:“你别相信她的鬼话,她是花妖不是人,根本没有父母。”
“阿果,你还记恨上次我捉弄你吗?我怎么会是花妖?”桃千金心里恨得痒痒的。什么花妖?花仙!花仙!她是优雅迷人的桃花仙子。脸上堆着可怜兮兮的愁容:“我向你道歉,你让我跟着你们好不好?我不要嫁给王员外。”
“你用不着装可怜,想骗取我师父同情。”无花果插着腰,双脚站开一尺距离。
“有我在,你休想赚我师父便宜。”
尹樵缘轻斥:“你胡言乱语什么?我已经决定让桃姑娘跟着我们,你休要多言。”
“师父啊!”一跺脚,无花果气急败坏的:“她是在骗你啊,怎地你就不信我,反去相信一个萍水柑逢的外人?”脑子闪过一个念头,叫道:“我们不是要回奇山?你把她一个小姑娘带回去,夹在两个男人中间大大的不方便,我们还是别捡这块烫手山芋了。”
“我没说让她和我们一起住在山梩。”其实尹樵褖另有一个想头,桃千金和无花果站在一起颇为匹配,或许他们正是天生一对呢!他想趁着回奇山的路上,多观察桃千金的人品;如果她品性良善,他就作主为他们两人订下亲事。当然,这也要桃千金本身愿意。
“师父啊──”
他一抬手,阻止无花果:“不用再说了,你如果不愿听我的话,那你也不用叫我师父了。”面色严峻。
啊?来这招?无花果只好乖乖闭上嘴巴,却瞥见一旁桃千金得意的窃笑,气得恨不能一把撕掉她的假面具。
好!我就看你搞什么鬼。你如果想藉机亲近师父,那我就从中捣乱,绝不叫你称心如意。
尹樵缘顾念桃千金年幼娇弱,将自己的马让给她骑,自己下来步行。
“师父,那我也陪你。”无花果翻身下来,三两步抢到尹樵缘身边,和他并肩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