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绍华正为自己压倒敌将而得意,忽听一个清脆的女声在城上呼喊,抬头一看,龙玉麟娇美的容姿进入眼帘,忍不住一呆。
北方娇娃长于寒莽大地,骨骼粗壮,肩膀宽阔,美则美矣,但缺少一股女性的柔媚。龙玉麟气质高华,集南国山水之钟灵毓秀,令人见之忘俗。她自小以男儿自居,举止间没有南方女子的腼腆娇柔,自有一派洒脱,正合木绍华所好。
他这一发愣,正好给凤江城空档喘息。凤江城看有机可乘,发出袖中箭,木绍华手腕一阵酸麻,长刀落地。袖箭也射中他胯下马儿,马儿吃痛,前足扬起,将木绍华摔下鞍去。木绍华临危却不慌乱,在地上翻了个滚,扑向长刀要再战。凤江城料到他的心意,纵身飞跃下马,一脚踩在长刀上,一剑刺向他脖子,在他咽喉前三寸之处,硬生生收住剑尖,凝住不动。
“木绍华,你服了吗?”
木绍华知道他是手下留情,不然这一剑刺穿自己喉咙,大罕王国就此土崩瓦解。但他是勇悍蛮狠之辈,虽然命在他人手上,仍不肯认输。
“你趁我不注意,使用暗器伤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凤江城冷冷地说:“没错,我用暗器伤你,不是英雄好汉的行径。但这是两国交战,不是私人比斗,所谓兵不厌诈,我学那书呆子讲什么礼节信义?是你自己太过掉以轻心。你大罕王国每攻下我朝一城,就放令士兵奸淫掳掠,屠杀我无辜的老弱妇孺,试问这就是你所认为的英雄好汉吗?”
“落在你手里,我无话可说。”木绍华瞪着眼睛粗声说:“要杀就杀,不用废话。”
凤江城收回长剑,说:“木绍华,你狼子野心,起兵攻打我朝,造成我边关人民流离失所,本来就算你死一万次,也不能赎你的罪愆。我新皇刚刚登基不久,不愿意多造杀孽,只要你真心诚意悔过,发下重誓,永远不再侵犯我朝一尺一寸,本帅念在两国人民无辜,可以放你回国。”
木绍华坐在地上,心中暗暗衡量:己方损伤太过惨重,又远离王国,要想反败为胜,实属无望;凤江城既然肯放自己一马,不如就先暂且答应,回去休养生息一段时间,再卷土重来,报这奇耻大辱。
“好!我答应你!”
“口说无凭,立下盟书为证。”凤江城见他眼中闪着狡狯,心里明白他不是真心臣服。
凤家祖训,对敌寇不可赶尽杀绝,以免有违天和。凤江城幼承父训,明知这可能是纵虎归山,但是黎民何辜,不愿再让战火延续下去,就此息事。
木绍华受伤未死的其余部众,全部被集中在数处,严加隔离看管。凤江城初次作战,就活捉大罕王国狼主,重挫敌方军力,赢得空前胜利。军士们欢欣喜悦,这一天加酒加菜,庆祝全面大胜。
※ ※ ※
铜锣关之役大捷,守将张之仪在将军府花厅设宴,凤江城奉为首席,金潋滟、燕胜保、龙玉麟都是座上宾,战败的降王木绍华也在席上。
“木狼主,我敬你一杯,愿两国以后和平交好,永无战事。”凤江城举杯敬木绍华。
木绍华皮笑肉不笑,端起酒杯。“不敢,凤将军一战名震天下,应该是我这个手下败将向你敬酒才是。”
两人互敬一杯。木绍华眼光落在凤江城身旁的龙玉麟身上。
龙玉麟身穿紫罗长衫,乌黑秀发在头顶用紫色纱罗包了一个髻,髻上插一根碧玉钗,做男子打扮。出了宫闱,天下算来她最大,她不爱穿女装,谁敢管她?
在城垛上,她是女子装扮,娇俏可人;酒席上男儿装束的她,别有一番俊俏风流。
木绍华记得她叫凤江城三哥,他们是兄妹吗?看长相又不像。
“这位是?”
凤江城替他介绍:“这位是我朝皇上唯一的亲妹妹,圣莲长公主。”
想不到此女来头好大,木绍华愈看愈觉得舍不得移开视线。金潋滟艳冠群芳,其实比起龙玉麟更有一番撩人的风韵。但是青菜萝卜,各有所爱,木绍华独爱龙玉麟忽男忽女的别样风情。
“圣莲公主人如其名,有如一朵圣洁脱俗的莲花,小王今日得见公主芳容,真是此生不枉。”木绍华大胆的眼光流露出倾慕之意。
燕胜保斜飞一眉,暗暗摇头好笑,木绍华也不秤秤自己什么份量,战败俘虏,居然动起上国公主的脑筋。
龙玉麟只当这是酬酢的客套话,笑应:“狼主客气了,小可——”发觉措词不妥,顿了一下。“本、本宫姿色平平,只是庸脂俗粉罢了。”
龙玉麟态度亲切,不含敌意,木绍华顺着竿子往上爬,语气更热切了:“小王活到三十余岁,公主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美丽的女子。”
当众求爱,别说金、燕等人全身不自在,一向不动如山的凤江城也听不下去了。他把脸一沉,有如六月飞霜。
“本狼主,长公主身份尊贵,请你自重。”
“我库什克人对美丽的女子,总是当面称赞,我所说的,还不能表达我心中所想的万分之一。”
愈说愈不像话。凤江城脸上寒霜愈结愈深,燕胜保忙乱以别语:“三哥,来来,我们喝酒。”
那不知死活的木绍华还追着龙玉麟问:“圣莲公主,你订亲了吗?”
龙玉麟尴尬地僵笑着,不作回答。她正值二八年华,寻常人家的女儿在这年纪多半已经出嫁;但她以前是丞相大人的“独子”,新娘“当然”要千挑万选,所以还迟迟未订亲事。龙异人初掌国政,事情千头万绪,连自己大婚都一拖再拖,她的亲事也就耽搁下来。
“木绍华!”连名带姓直呼,凤江城真动了怒,喝道:“我敬你是一方之主,你却一再对长公主无礼,分明是藐视我青龙王朝。若再疯言疯语,别怪凤某对你不客气。”
“我不是无礼。本狼主是真心诚意,想迎娶圣莲公主为大罕王国的王后。”木绍华直言不讳。
“你是什么身份?”凤江城霍地站起身来,满脸怒容。“长公主金枝玉叶,岂能嫁你这个不知‘仁义’二字怎么写的莽夫?”
席面上气氛火爆,凤江城怒眉腾腾,瞪视木绍华。
木绍华虽不畏惧,毕竟身在敌手,只得把怒气压了又压,忍了又忍,低声下气说:“是我不是,多喝了几杯,胡言乱语。将军勿怪。”怨恨更是深了一层。
各怀心事,自然这顿饭吃得不开心,都喝了些闷酒在肚里。不久也草草散了宴。
金潋滟送微醉的龙玉麟回房,替她除去鞋子盖好被,只见她两颊红艳,压倒桃花,坐在床边痴痴看了一会儿,退出房来。
正在回自己房间,忽见月洞门外花园沉香亭内,熟悉的身影独坐。脚下不由自主向亭子移动。
“三弟。”顺着凤江城眼光看去,天上是一轮溶溶皎月。“这么好雅兴,赏月吗?”
凤江城仍维持原来的姿势不动,说:“觉得酒热,到这儿来吹吹风。”
她坐在离他不远的美人靠上,静默一会儿,才说:“你今天好大火气。”
“是吗?”
“木绍华那种浑人,以你平日的个性,顶多是嗤笑不理;你却大反常态,气得像要摘下他的头,我从未见过你这样,是因为长公主吗?”
“二姐你说到哪儿去了?木绍华侮辱长公主,就是侮辱皇上,难道我不该给他一点颜色看看?”
他既不明白自己心事,她也不愿点破他。走过去靠在他宽阔的背脊上,柔声说:“三弟,有句话我放在心里已经很久了。一直以来,我对你情根深种,我——我很喜欢你。”
凤江城怔了一下,万料不到金潋滟会钟情于自己;他转身要说话,却不防她投入他怀中。
“三弟,从你十八岁大哥介绍我们认识那天,我就喜欢上你了。我年纪比你大,你又只知练武漂泊,所以我迟迟不敢向你倾诉。三弟,你可有一点点喜欢我?”
他拉开两人距离,平静地说:“二姐,我们义结金兰,感情不是一般人可比拟。”
她双眼盈亮。“那你也喜欢我吗?”
他点头,接下来的回答将她一下子打入谷底,只听他笃定地说:“但那是手足之情,不是男女之情。”
“你——”她声音发颤。
“我一向敬你、爱你,把你当作是我的姐姐。”
“我不要当你的姐姐!”金潋滟喊,再度投身在他怀里。“江城,我喜欢你,我爱你。你正眼看看我,除了我比你年长,我哪一点配不上你?”
“二姐!”他将她推开,他的冷静叫她心凉。“我的心里从来没有男女之情的存在,对你,对别人,都是如此。”
“难道你对我连一丝一毫都没有动心过?”
“我一直把你当作是我的好二姐。”
金潋滟心痛如绞,两行泪水滚落不停,她别过脸去,不愿让凤江城看见她的狼狈。
缓缓站起身,每一步都有如千斤重,她扶着亭柱,头也不回地说:“你还会把我当二姐看吗?”
“儒园结义,我怎么会忘记‘生不同生,死愿同死’的誓盟?”他低声说。
她笑了,笑得凄凉,笑得心酸。“好三弟,我永远都是你的二姐。”匆匆出亭而去。
凤江城处事向来干脆,处理感情也不例外。眼见金潋滟为己伤心断肠,他心中也不好受,眉心紧蹙,这一夜坐到天明。
正所谓:无缘何生斯也?有情能累此生。
※ ※ ※
第二天早上,木绍华整顿军队,双方约定十日之后在天鹅关献受降书,立下大罕王国永不南侵的契约。
临去之时,木绍华仍对龙玉麟恋恋不舍。他走过来单足跪在她足前,屈右臂放在左胸,这是大罕王国最隆重的礼节。
“圣莲公主,本狼主回国之后,一定准备最丰富盛大的礼物,到青龙王朝的国都,向你的兄皇求亲,请他把公主嫁给我。”他的双眼放出热烈的情意。
龙玉麟吓了一跳,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向她求婚,使她不由得慌了手脚,不知该回他什么。
一片昏乱中,见凤江城正站在她身边,面色不佳地怒视木绍华。她想也不想,抓住凤江城手臂,冲口而出说:“多——多谢你的抬爱。不过皇帝哥哥已经将我许配给人了。”
“谁?”木绍华睁圆双眼,吃了一惊。谁敢抢他的女人?
“他,他。”指着凤江城,拿他当挡箭牌。
什么他呀他的?凤江城质问的眼神看得龙玉麟心里发虚。她一时情急,口不择言,却没想轻言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木绍华霍地站起来,大声说道:“我不信!”看两人相处,殊少浓情蜜意,哪里像一对未婚夫妻?分明是在拒绝他。“你们看起来根本就不配!”凤江城“贼眉贼眼,獐头鼠目”,哪配得上龙玉麟?只有他才是她的佳婿良配。
“我和她配不配,还轮不到你来评头论足。”先不跟龙玉麟算帐,凤江城要先教训教训这狂妄自大的家伙,喝道:
“显然你还搞不清楚你现在人在何地,是什么身份?你小小一个化外之国的狼主,侵略我朝,被本将军打败。你头顶的是青龙王朝的天,脚踩的是青龙王朝的地,四周重兵全是青龙王朝的子民。论你的罪行,我若要杀你,你死有余辜。我之所以放你一条生路,全念在两国百姓无辜,不愿妄动干戈。谁知你不知好歹,竟然打起我朝长公主的主意,我屡次三番警告,你却变本加厉。莫非你以为我真不敢杀你吗?”手按剑柄,作势欲拔剑。
木绍华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低声抱拳道:“凤将军息怒。小王感戴不杀之恩,都来不及,怎敢有非份之想?是小王说错话,在此向长公主赔罪。”又是跪下屈臂。
龙玉麟连连摇手,忙道:“狼主不必如此多礼,快快请起。”一时又忘了“男女有别”,伸手相扶。
碍于凤江城在旁,否则木绍华早就大胆不客气地将她的小手紧紧握住。饶是如此,两人靠得如此之近,木绍华闻到自她身上发出的淡淡幽香,已是魂醉神痴。
抬头看见凤江城愠怒的脸色,龙玉麟这才发觉自己又造次了,忙忙放开手。木绍华顺势站起来。
木绍华拱手向凤江城道:“十日后小王在天鹅关恭候将军大驾。”
“不送!”凤江城拂袖。
木绍华跨上座骑,大旗在前引路。十里断肠崖被大石封死,暂时不能通行,大罕军队只好绕道向西而行,缓缓归去。
回张之仪的将军府,凤江城命人整理龙玉麟的衣物细软,备好马车待命。
龙玉麟慌了,追着他的步伐拦在他面前。
“三哥,你这是做什么?好端端的为什么叫人收拾我的东西?”
“送你回京。”他答得俐落简短。“战事已平,长公主该回宫去了。”
“大军还未回师,我们一起来,也该一起走……”
他打断她的话,声色俱厉,威不可犯。“长公主千金之躯,不适合待在龙蛇混杂的军营里,若万一有个闪失,凤三担待不起。长公主还是起驾回宫吧!”
她从未看过他发这么大怒气,白了一张脸,说道:“你干嘛这么凶?若我做错什么事,你也应该让我知道我错在哪里。”
“长公主有何过错?”他不肯多费唇舌解释,高声说道:“战地是多事之区,为了长公主的安全起见,请长公主起程回京吧。”
“你口口声声长公主、长公主的叫,一定要将关系撇得如此疏离吗?”她觉得她快不认识他了。
“您是皇上的妹妹,臣如此称呼,并无不妥。”
“我一直都叫你三哥的——”她急急道。
他极快地接口:“长公主请勿再用旧日称呼,臣担当不起。”
“连皇帝哥哥,你也是如此吗?”她心都寒了。
“国家纲纪,不容紊乱。”凤江城不是肯受束缚的人,他会在朝为官,实是看在兄弟结义的情份上。他助龙异人登基,是因为龙异人视民如腹心手足,由他掌朝,必会是个好皇帝。
龙异人当了皇帝,凤江城心中仍是敬他如兄,龙异人也同以往叫他三弟,以表示情谊如初。但凤江城心中有把尺度,不肯妄失君臣间应有的礼数。
她倒退一步,眼神是说不出的伤心,说不出的失望。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我只听过人家看不起贫贱卑下的人,想不到我是因为身份太过尊贵,而叫人不敢接近。我还以为你是了解我的——”她觉得自己受了背叛,由失望转而伤心,由伤心转而发怒。愈想愈是气愤,右手食指直指凤江城那张寒霜满天布冰脸,不住打颤。“亏我爹还托你要好好照顾我,你根本就是个轻诺寡信的小人。你畏惧权贵,你背信忘义,你贪生怕死——”盛怒之下,她胡乱编派了一些实属子虚乌有、叫人啼笑皆非的罪名在他头上。她词穷说不下去,大声喊道:“走就走,本少爷也不稀罕留在这里看人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