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久没见到她了?一个月!一年!或是恍如隔世!
「怎么知道我在这?」不会是别人。湘文,湘文,妳这个痴心的傻女人。
宋浩男靖忖着李湘文告诉江如瑛多少事情。
他平静无波的表情,却教江如瑛眼泪溃决了。泪眼迷蒙中,江如瑛掏出手绢,怎么也止不住向外奔流的泪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心下霎时明了,谎言都过去了;他感到一片释然的坦怀。
该来的,就让它来吧!
好一会儿,江如瑛心情平复,她哑声说:「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和湘文合演这出戏来赶我走,公平吗?」
当李湘文出现在她面前,她第一个反应是:怎会如此!李湘文浑身笼罩着一股愁惨之色,她得到了宋浩男,如愿以偿,她该是幸福快乐的不是吗!怎会是这副末路穷途的模样!
见面时短暂的尴尬后,江如瑛请她进屋。江如瑛不是一个小器的女人,李湘文「抢」走了她的丈夫没错,但她仍是客气有礼的。
李湘文将事情的真相告诉她时,有一半是泣不成声的。江如瑛震惊得无以复加,继之而起的是满怀的感动;浩男没有对不起她,他的用心是那么深刻,更可印证他有多爱她。
她--只想立刻赶到他身边。
看样子湘文什么都说了。他幽幽地吐出一口气:「世界上没有什么公平的事。」
他对生死看得很淡,生命不计长短,只求灿烂。凡事天注定,什么是公平!
「别再用尽心机赶走我,好吗?」江如瑛泪中笑:「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我不是当年的小女孩了,让我们一起来面对病魔好吗!」
他反手覆上她的手,江如瑛温柔地望着他,波光盈盈中,必是将她似海情意尽展无遗,因为他的目光愈来愈柔和,之前的面具已渐渐卸落。
「如瑛......」四目交望,一切尽在不言中。
浓浓的情意满溢在病房之中,他们暂时她却了生离死别的阴影,这一刻是弥足珍贵的。多少人一生中可能得不到一份真情,他们不仅幸运遇见对方,且刻骨铭心。
也许他们的故事不是轰轰烈烈的,一花亦是一世界。
「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她柔柔的,低声问。
伸臂将妻子拥入怀中,宋浩男坚定地给她保证:「我答应妳,我不会再推开妳的手。」
江如瑛心满意足地依偎在宋浩男怀中。有爱的天地,一切多么美好。
人生的路上纵有荆棘坎坷,只要两心相照,风雨何惧?
第十章
在医生批准下,宋浩男从医院回到天母的别墅休养。
江如瑛请了一个特别护士!为他定时打针。
坐着轮椅进了别墅庭院,园楼依旧,两人心头却都有隔世之感。当初江如瑛在晨曦之中,悄然离开此处,以为今生今世她再也不会回到这块伤心地;人去楼空,宋浩男也不留恋园林之胜,潇洒地离开此地。
现今两人又一同回到这栋华宅,依宋浩男的身体状况来看,他将在此走完他的一生。
「我们到家了。」江如瑛说。
「只要有妳,那里就是我们的家。」一句很肉麻的话由宋浩男口中说出,竟是情意缠绵。
她把浮上来的泪水硬逼了回去,推他进屋里去。
将宋浩男安顿好,经过一番折腾,他明显的体力不济,面有倦容。
江如瑛坐在床沿,看着他虽瘦削仍英俊如昔的脸庞,胸臆间胀满了无比的爱怜。
「陪我一下。」他拍拍身旁的床。
她笑了,掀开棉被,钻到他身旁和他并肩躺下。两人凝望着对方,宁谧和幸福的甜蜜浸润着两人的心房。
她伸出手抚摸着他的脸、他的唇、他两道英挺的浓眉、清澈和秋水星夜的眼睛;他的鼻子如希腊雕像般高挺而丰润,微微上勾的嘴角常不经意勾引着女人的芳心。
宋浩男啊,宋浩男!上帝造你这种男人是为了要陷害女人的。
「妳在看什么?」他笑问。她的眼睛里有一丝顽皮。
「你长得好俊。」她笑得好淘气。
他被她的话逗笑了:「妳也被那此学生传染了不成?说话像高中女生。」
他一提,她立刻想起从前教书时的点点滴滴......
「以前那些女学生多迷你啊,把你当成偶像,上美术课时常缠着我问东问西,问你在家是不是也是那么酷!理都不理人--」
他哈哈一笑,问:「那妳怎么回答她们!」
「我说你是大色狼,叫她们离你远一点。」
「哦!那妳还和大色狼躺在床上,不怕他把妳吃了!」
「不怕,大色狼笨笨的,很容易被骗,一点也不危险。」
宋浩男右臂搂住江如瑛的腰,拉近两人的距离,相视而笑。两人在枕上絮絮聊着琐碎的闲话,聊着聊着,一阵困意袭来,也不知是谁先停了口,一起坠入梦乡。
床头的电话铃声吵醒了两人好梦,江如瑛蒙蒙眬眬地接起话筒,是宋云意打来的。
宋云意从宋云城处知道宋浩男得了胃癌,特地打电话来关心一番。宋云城并没有告诉她宋浩男和江如瑛离婚的事情,她前些丢打电话找人都找不着,以为江如瑛有心隐瞒不让她知道,口气里有些埋怨。
「难怪我前阵子要找妳都找不到,这么重大的事,妳为什么瞒着我呢?我们又不是外人。」
「对不起。」这其中错综复杂,江如瑛笑笑带过,不再多谈。
「妳和二哥和好了!湘文的事--」
「是误会,一切都过去了。」
「那就好。二哥的病严不严重!医生怎么说?」
「尽人事。」
「如瑛......」宋浩男的病竟不乐观,宋云意阵阵心戚:「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尽管说。」
「谢谢妳。」
收了线,江如瑛转头发现宋浩男已经醒了。
「云急问你好点没有。」
「替我谢谢她。」
「我说了。肚子饿不饿!想吃什么!我替你弄去。」
「我不饿。」
「浩男!我叫小玄回来好吗?」
因为他来日无多。宋浩男不置可否:「随妳的意思吧。」
回来也好,许多事该交代宋玄。他走了之后,如瑛要靠儿子来支持。
尽管江如瑛早已不是当年柔弱的少女,他依然不能全然放心。
林慧心和宋云意联袂来探望宋浩男的病情、虽然他丰采不减,但是病魔折损了他的体力和精神。
顾及他的健康,她们略坐了一下就走了。两人都表示了深切的关心,并要江如瑛随时保持联络。
宋云城也来电问候过,宋浩男正好刚入睡,江如瑛向他道谢。
他们生活低调,朋友不多,知道他生病的只有寥寥几个亲人。但是这已足够了,关怀只要真心,何必求多?
搬回家的第三天后,李湘文来访。
江如瑛惊喜交集,连忙请她入内。李湘文坐定之后,眼光直向楼上瞟。
「要不要我叫浩男下来!」江如瑛起身。
「不用了。」李湘文出声阻止:「让他休息吧,我只是--来看你们过得好不好。」
若非李湘文找着了她,向她说明一切,江如瑛可能会抱着一辈子的憾恨。她对李湘文感激不已:「谢谢妳把事情真相告诉我。」
「我不是为妳。」李湘文垂下眼帘:「那天浩男昏迷,口中还叫着妳的名字,我明白他心中只有妳一个人,我不愿让他有遗憾地离去。」
「不管怎样,我都该谢谢妳的。」
两个女人面对面坐着,李湘文忽问:「如瑛,妳爱浩男吗!」
江如瑛愣了一下,很肯定地告诉她:「爱。」
李湘文要是几个月前问她这个问题,她还是不能确定的。她是个传统的女人,虽然宋浩男用不光明的手段胁迫她和他结婚,但婚后他无言的体贴和温柔!让她逐渐摆脱了恐惧,真心愿意和他共度一生。但这是她安于现状的个性使然,问她爱不爱,她自己也不大肯定。
宋浩男为逼她离开,上演一出外遇记,那时她才明白了自己的心。
她早已不知不觉爱上他了,否则她在知道宋浩男有了别的女人时,又何致痛苦难熬?
「那我就放心了。」李湘文凄凉一笑:「我不是大方的女人,好不容易才得到浩男,又把浩男拱手还给妳。原本我们已经要结婚了。」
江如瑛一震!他们要结婚!
「公证那天,他昏迷了。」李湘文这几天追想,感慨万千,她和宋浩男始终无缘:「所以没结成。他昏迷时叫着妳的名字,我知道他嘴上不说!心里却挂着妳,如果可以,他希望在他最后的旅程里,在身边陪伴他的是妳,不是我。他答应和我结婚,只是为了要完成我的心愿。浩男--是个温柔的男人。我自认家世、容貌、学历,你样样都比不上我,但是浩男选择了妳。妳要知道,不是我不如妳,而是浩男他爱妳,所以我愿意退让。妳一定要好好照顾他,让他平平静静地走。」说着,眼中已有湿意,她拿出手帕按着眼角。
江如瑛大受感动:「李小姐--湘文,我可以这样叫妳吗!千言万语也不能表达此刻我心中的感激,妳在他得了癌症时,仍然要和他结婚,可见妳爱他有多深。浩男是我的丈夫,我答应妳,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他。」
李湘文笑笑起身:「我也该走了。」
「再多坐一会吧,浩男待会儿就醒了。」江如瑛忙留客。
「不了,我不见他。」李湘文婉拒,她怕自己看到一日比一日消瘦的宋浩男,会忍不住失去自制,痛哭失声。她何苦打扰他的清静,徒增他的困扰!「知道他很好,我就放心了,不用告诉他我来过。」
李湘文看了楼梯一眼!道别而去。
她明明对浩男是充满眷恋的,临去那一眼,她终还是决定不见浩男。
江如瑛凄凄地目送李湘文离开,心里像是空空的;伤感地上楼坐在床边,看着宋浩男的睡颜。在睡梦之中,他眉头微蹙,彷佛心事重重。
她坐了一会儿,他轻哼一声醒来,转头见她愁眉不展,去拉她的手,低声问:「怎么了?」
她握住他因打了太多针而筋脉浮露的手,幽幽的眼光含愁:「湘文来过了。」
「她人呢?」
「走了。」
「妳为什么不开心?如果是为我的病,那我希望妳、永远为我保持笑容。」
「哦!浩男。」她眼眶湿润了,似哭似笑:「你听过一句话吗!『女人命好死夫前』,浩男,如果可以,我希望我先你一步而去,我怕我不能承受失去你的痛苦。」呜咽起来。
「如瑛......」他勉强坐起,感到头重脚轻,全身不适。他拥她入怀,江如瑛伏在他怀里,哭得双肩颤抖,如雨中一朵飘摇的小花:「别哭,妳要学习接受现实,我的死是不久的事,我并不怕死亡的来临,妳要面对它,这是每个人都必须经过的阶段。」
「我不晓得......我不要面对......」她激动的、歇斯底里的,长久郁积的压力一下子爆开来:「你怎么可以这么冷静、这么若无其事呢?浩男,你知不知道你很残忍、很可恶?你说走就走,留下我一个人伤心痛苦......你是无知无觉地去了,我呢?我呢?你知不知道死的人一了百了,活着的却要独自忍受失去至爱的悲伤!你好残忍!你好残忍......」
她哭得好大声!宋浩男只是搂着她,任她哭去。
哭吧!哭一哭也好,发泄完就没事了。
可怜的如瑛,他带给她这多痛苦,连爱上他也成了对她最大的刑罚。
上天!宋浩男无言地祈求着,他这个无神论者终也向上帝低头了。如果你是存在的,请停止继续折磨这个可怜的小女人,将幸福降临在她身上吧!
他死后,愿她早日淡忘他,重新觅得一分幸福的归宿。
终于江如瑛哭倦了,宋浩男抚着她柔软的头发,安抚她的情绪:「好些了吗?」
她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他是病人,她怎么反而向他发脾气?
「对不起。」她仍伏在他怀里,因为大哭一场而眼睛酸涩沉重,轻声道歉着。
他亲吻着她头顶心:「妳太累了。休息一下就好了。」
室内又充满了宁静的气息。江如瑛耳边听着宋浩男胸膛里的心脏规律的跳动声,咚咚、咚咚,她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你说,下辈子我们会不会再相遇!」江如瑛遐想着。
「会。」宋浩男答得肯定。
她奇怪:「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他卖关子。
「告诉我吧!」她央求着。
他为什么这么有把握?
宋浩男和江如瑛闹了好一会儿,他含笑把答案说出来:「这辈子我欺负妳欺负得太狠了,下辈子我得做牛做马来还债。妳说我们会不会相遇?」
这个新调令她眼睛一亮:「那你下辈子要做我老婆?」
他失笑:「很有可能。」
「不行,你要是女的,一定是母老虎,我照样被你吃得死死的。」
「我有这么可怕?」
「比阎罗王还可怕。这句话可不是我说的,是你班上学生私底下告诉我的。」
「你们到底有没有在上美术课?净拿我当话题在讲我的坏话。」
「上是上的,只是一边上一边在讨论你嘛。」
「江老师,妳教学不力。」
「好说好说。」
谈着谈着,江如瑛不知不觉地睡去。
护士进来巡看点滴打完了没有,宋浩男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那护土轻手轻脚替他换了一瓶新点滴,悄悄离去。
宋浩男往后靠着床头,凝视着江如瑛,脸上是满足的微笑。
宋玄接到江如瑛的电话,知道宋浩男罹患胃癌的消息,震惊不已。立刻摒挡了一切事情,订了飞机票赶回台湾。
在家里没事,江如瑛又动了画兴,准备画具颜料,将画架摆了起来,在宋浩男房里就画了起来。
最近两天宋浩男的病有了起色,大有胃口,晚上也睡得着了,这可能是心情舒坦的原因。江如瑛很是兴奋,医生宣判了他的死刑没错,但说不定会有奇迹出现呢!
江如瑛的模特儿是宋浩男,她让他随意躺着,不用摆姿势,笔下刷刷刷的,不加思索画得飞快。
她是少画人物的,他问:「怎么想到替我画肖像?」
「好久没画了,手痒。唉!别乱动。」她定眼抓着他五官的比例。
他想,这幅画完成时,他可还看得到?
「我现在这么丑,妳可千万手下留情,把我画得好看一点。」
「放心,我一定把你画得很帅。」
他睡睡醒醒,江如瑛一直在画着,他看着她专注于画画时的神情,满足地笑了。
傍晚时分,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舒展舒展坐了一天疲累的筋骨,笑瞇瞇地将本子拿给他看。
「你看看,满意不满意?」
画纸上是宋浩男的半胸像,孤傲写在眉间,目光流露柔情,嘴角一抹微笑要笑不笑的,似在嘲讽人世间的嗔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