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搂住他的脖子,笑说:「做了六年的夫妻,天天朝夕相处,我还不了解你吗?」
他摸着胸膛,故作惊吓状:「天哪,我竟然和一个会读心术的超能力者住在一起,太可怕了。」
「说什么嘛!」去咬他的鼻子。
自从知道宋浩男所剩之日无多,江如瑛变得开朗大胆许多。像现在,和他这样调笑玩闹、言笑无忌,是她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她只是默默地、怯怯地接受宋浩男给予她的婚姻生活,她没有想到,她也有和他像一对普通恋爱中的男女一样,随兴率性相处的一刻。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笑笑闹闹,无拘无束,这就是恋爱的滋味?如饮醇酒、如饮蜂蜜......她醉了,醉在甜蜜而轻飘飘的云上。
宋浩男礼尚往来,照样咬了回去,两个人在床上扭来扭去。他病体虚弱,第一个先吃不消,喘得好厉害,脸色都反白了。
江如瑛吓了一跳,忙抚着他胸膛,一下下地替他顺气:「怎么了?不舒服吗!」
好一会儿,气才渐渐和缓下来,江如瑛一脸忧惶地看着他。他扮个鬼脸:「别一副天塌下来的样子。我很好,没事的。」
「浩男。」她是真的吓到了,她在做什么呀?他是个病人,她居然还和他打打闹闹!一想到她可能害死他,她简直要恨死自己的无知和愚蠢:「对不起,对不起。我再也不闹你了。」
刚刚的玩闹,确实让他有点累了。
江如瑛扶他躺好,护土正好进来为他打点滴。看着自己满布针孔的手臂,他叹了口气:「我希望别再打针了。」
江如瑛一阵怃然,安慰他说:「我知道你很辛苦,可是为了你的身体,你忍耐一下好吗?」
不忍耐又如何?自病自知,他只是在拖时间罢了。他精神是比之前好了一些没错,却不是痊愈的开始,这大概是回光返照的征兆。但是如瑛是这么为他病有起色而高兴,他不忍心戳破她的美梦。
且让她这样以为下去吧!
「宋玄什么时候回来!」他问,转移话题。
「明天下午三点十五分到。」
「他的学业怎么办?」
「他暂时办休学,等你病好了他再复学。」江如瑛显得信心十足,很有把握宋浩男病一定会好的样子。
他不置可否地说:「慢一年也无所谓,宋玄头脑灵光,努力一点就赶得上了。明天妳去不去接机!」
「我留在家陪你,让他自己坐出租车回来。」她打破以往宋玄回国她去接机的惯例。
宋玄不是小孩子,他自己能料理好自己。江如瑛不愿放宋浩男一人在家,虽说特别护士也在,她总是放心不下。
「妳去接他吧!」以前的宋浩男是要喝干醋的,两父子常无形地较量谁在江如瑛心中分量重,今天他却一反常态一个劲儿鼓吹江如瑛去接宋玄:「我一个人没问题,妳只管去接他。」
「但是我不放心留你一个人。」
「我不是一个人,还有特别护士在,妳的担心是多余的。妳去机场接机,又不是去天边海角,马上就回来了。」
「你以前都不大爱我去接机,怎么这次一直催我去?」她笑。
「人是会变的。」
是的,在病中他想了很多以前从来不曾去深思过的问题。年少荒唐的岁月,狂荡放浪的征歌逐色;他总是我行我素,从不管别人如何看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若问他这一生最想重新再来的是什么,那便是认认真真地对待感情;他伤了多少女人的心。
他欠她们欠得太多了。上天待他何其之厚,在他负尽众多女子之时,又让他拥有真心的爱情。
已经够了。虽然他罹患绝症,不久就要短命而死,他仍感谢上苍对他的眷顾,让他无憾地走完这一生。
「别挂意我,去吧。」
江如瑛在他一再催促下,同意去接机。
江如瑛答应宋浩男到机场接未玄,却迟迟延挨着不行动!她实在放不下心。
「欸,我看我还是不去了。」
靠在床头看书的宋浩男忍不住失笑了:「不是说好了要去接未玄!妳总不能叫他在机场空等。」
「他到了自会打电话进来,他是个大男孩了,哪还需要妈妈去接他,他自己会回家。」
「妳还是去一趟吧!做人可不能言而无信。」
万般无奈之下,江如瑛去换了衣服准备出门。临出去时,又重回房间看他,依依不舍地说:「有哪里不舒服就叫陈小姐,我很快就回来。」
她的婆婆妈妈出自对他的关心。他放下手中的书,胸中满是暖意:「我知道。妳去吧,我等妳回来。」
江如瑛也察觉自己真是太啰嗦了一点,让她终于下了决心,去就去吧,别再拖拖拉拉的了。
她给他一个道别的微笑:「再见,等我回来。」
她走到门边,望着她纤纤如柳的背影,宋浩男突然心血来潮喊了声:「如瑛。」
「嗯?」回过头,她的眼睛询问他。
他也--儿女情长了吗?
「没事。」他笑里含柔情:「慢走。」
江如瑛翩然一笑,关上房门走了。
临去那一眼,令宋浩男咀嚼回味良深,神魂醺醺茫茫。
再拿起书,已不能专心于文字。索性放下书,不再为难自己。江如瑛一走,时间彷佛停顿了,屋内静得可怕,他们的房子远离马路,尘嚣不到此地。
他对她依恋竟然这么深,她才走了多久,他竟然开始想念她了,宋浩男叹息着。
房间另一头的角落,江如瑛为他画的肖像面对着他。因为油画颜料气味重,如瑛正考虑要不要动手画,如此一来,她势必要迁到别处作画,以免引起对宋浩男不好的影响,而她是一分一秒也不愿离开的。
他注视着那张素描,今后这张图将代替他在漫漫岁月中陪着如瑛,但画像再好再传神,又怎比得上一个活生生陪在自己身边共同分担喜怒哀乐的人呢?。
他死之后,但愿如瑛能早日淡忘他,重新觅得一分美满的归宿。
六年的缘分,够了。
胡思乱想中,过了一个多钟头,他们快回来了吧?宋浩男头上晖眩、全身无力酸软,难受的感觉在每一个细胞间游走胀大。
口干舌燥,宋浩男去倒床边矮几上的水想喝,手肘不慎撞到旁边的相框,玻璃应声而碎,散落一地。
他弯身下去要捡起相框,一个头晖目眩,整个人摔下床去。
手臂传来一阵刺痛,玻璃碎屑刺进了他臂肉里,血迹点点。
他真是太不小心了,居然把相框打破了。
他拿出框里他和江如瑛的合照,手指过处在她脸上留下一抹血痕,照片上残余的玻璃屑把他割伤了。
病重的人想得特别多,江如瑛照片染血,让宋浩男上了心事,这个兆头太不祥。
护士陈小姐听到声音忙上来看个究竟,见宋浩男摔在地上,忙扶他起来。
「陈小姐,我太太回来了吗?」
陈小姐收拾着碎玻璃屑丢到垃圾筒内,一边说:「宋太太还没回来。」
他不响,脸色变得凝肃了。
陈小姐重新为他打了一瓶点滴!将他安顿好,坐在旁边削水果。
时间在等待时流逝得最慢,如果不是摔碎相框,宋浩男不是多愁多虑的人,他不会挂心牵绊。
突然铃声大作,宋浩男心头一惊,陈小姐去接了电话:
「喂?是--你是宋先生的儿子!--是--什么!宋太太出车祸?--」
嗡的一声,宋浩男脑中如被闪电击过,轰隆隆、空荡荡。
「叫宋先生安心,你会处理--」覆述对方的话完,手中话筒被人抢了过去。
「宋玄!」从床铺到电话这段路不长,对宋浩男却是极大的负担,他气喘吁吁,直冒冷汗,脸色发白。
「宋先生。」陈小姐吓得睁大眼睛,宋浩男臂上的针头被他一把扯掉,血正汨汨向外淌着:「你快躺好,你的脸色好难看。」
「爸--」宋玄不见其景,也能想象情况如何:「你别担心,妈只是出了一点小车祸,这儿有我就行了,你安心在家休养。」
宋浩男没错过宋玄口气中一丝不稳和迟疑,他深吸一口气:「你不要骗我,你老实跟我说,你妈到底怎么样了!」
「真的没事,她只是小小擦伤了一下,皮外伤而已,不要紧。」
「叫你妈来跟我说话。」
「她......她在敷药。」宋玄闪避着。
「她有手机,哪里都能打给我。既然她没事,叫她打个电话报平安也不能够吗!」他震怒,且焦心。
「爸......」在宋浩男不容遁逃的威逼下,宋玄求饶地叫着。
他早该知道精明如宋浩男,他怎躲得过他锐利如鹰的观察?
「到底怎么样!你跟我说老实话,一个字都不准瞒我!」宋浩男口气愈来愈严厉。
痛苦地吐出胸中的郁气,宋玄决定照实说出。宋浩男有权知道真相,而早晚也会知道的。这么大的事,他能瞒多久!
「我说,不过你要冷静,别激动。」说着,劝人的反而先激动起来。宋玄泪光莹然,喉头哽咽:「我们出机场后,妈说要去买什么饼的回去给你吃,她在过马路时,被一辆闯红灯的车子撞到......她现在在手术室,已经进去半个多小时了......」
宋浩男在听到宋玄前面的话时!已有了心理准备。但当他真的知道这个噩耗,他依然不能自制地全身僵直,手中的话筒险些掉了下来。
「你妈现在在哪家医院!」
「马偕。爸,你身体不好,留在家里吧。有什么状况,我会立刻打电话告诉你。」
宋浩男挂掉电话,转头对陈小姐说:「麻烦妳送我去马偕。」
「宋先生,你的身体这么虚弱,不适合跑来跑去--」短暂的愣然后,陈小姐尽忠职守地苦口规劝他打消念头。
他理都不理她,举步维艰地走到衣橱前拿出外套一套,向门边移去。
「宋先生......」陈小姐慌急地追上去,被他一臂拂开了。他是病人啊!怎么可以这么胡来?
唉!依他吧!妻子发生车祸,叫丈夫在家空等着急,有这种不近人情的道理吗!
「宋先生!我载你去就是了。别急,小心慢慢走。」
陈小姐再度伸手挽扶,这次宋浩男没再推开她。
第十一章
被挂掉电话,宋玄错愣地听着话筒里传来的嘟嘟声,将话筒挂回。
回到手术室前,红色的灯仍亮着,手术则在持续进行中。
回想那一幕,宋玄仍心有余悸,搁在大腿上的双手微微发抖。
绿灯刚亮,江如瑛便迫不及待从这头要跑到马路对面去。宋玄没见过她母亲这么心急过,她是想早一点回到家里吧。
一辆红色跑车为了要抢时间,远远地见黄灯已闪,它反而加紧油门,想抢对方车道的车子的起步时间!冲过红绿灯。说时迟、那时快,等驾驶看见江如瑛时,他已来不及煞车。
车子撞上江如瑛后,她整个身子被撞飞了好几公尺,落地时头颅在柏油路面上狠狠撞了一下。眨眼间,血流了一地......
将脸深深埋在掌心,宋玄忍不住泪水盈眶,不断吸着鼻子。他的衬衫和裤子染满血迹,是运江如瑛上救护车时染到的。
妈妈不但大量失血,而且身上伤痕累累,他不敢再想下去,她是否还有生机!
天!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宋浩男在陈小姐的扶持下赶到医院;宋玄远远看见父亲,连忙站起来。等到靠近一看,宋玄惊然发现,才不过几个月不见,他父亲竟然憔悴成这样。
「爸。」
宋浩男看着手术室门上的灯,颤巍巍地坐了下来。
「你妈--场到哪里?」
「头撞到地上,比较严重。其它地方都有伤。」当时情况混乱,医院抢着急救伤者为第一要务,不会来向家属解说伤势。
宋浩男有了谱后,不再往下问了。一切就等医生出来。
天色暗下!医院点起日光灯,白花花的光线明亮得太刺目。宋浩男身子摇晃,他坐了太久,体力不支;其实依他的身体状况,他早该倒下的。
「爸,你先回去休息,这儿有我,你放心。」看父亲勉力支撑,宋玄十分不忍。
宋浩男看着手术室的大门,对他的话彷如未闻。宋玄叹口气,不再劝了。
漫长的手术一直进行到午夜十二点后,手术室顶上的灯终于熄了。
手术室门开启的声音,惊醒了打着瞌睡的宋玄。坐了十多个小时的飞机,他尚未适应时差,坐着坐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只是心有挂碍,假寐时也不大安心,时睡时醒的。
「医生,我妈怎么样!」
和死神搏斗了将近八个小时,执刀医师显得疲累不堪,他严肃地说:「手术还算成功,但伤患失血过多,脑部又有短暂的缺氧,这两天是观察期,希望她能醒过来,不过你们最好有心理准备,伤患可能会变成植物人。」
交代护土将江如瑛移到病房,医生离去。
植物人!宋玄颓然跌坐,天啊!他抱着头不敢置信江如瑛很有可能变成植物人。不会的,老天不能这么残忍。
他掩着脸,不能抑制悲伤地哭了起来。
江如瑛躺在病床上被推了出来,受了撞击的她面目浮肿、浑身青紫带血,已看不出她原来的样貌。
护士推她到病房静息,宋浩男站起来要跟过去,步伐颠危的他险险摔倒了。宋玄连忙抹去眼泪,现在不是他伤心的时候,父亲病重、母亲昏迷不醒,他再不振作,就没有人能支撑局面了。他托陈小姐向医院要一张轮椅,自己则扶着宋浩男,防他跌跤。
一路无夷地走到病房,护土小姐给江如瑛戴上氧气罩,又贴上心电感应器。仪器滴滴滴地响着,她的生命迹象透过仪器微浅地呈现着。
宋浩男坐在床边,拉起她软垂的右手握着。那是一只水肿的手,冰冰凉凉握在手中像是一块木头般的死肉,很难想象它曾挥洒彩笔,画出一幅幅淡远的画作。
她能再恢复吗!答案只有上天知道。
他漠然得迹近没有感情的样子,令宋玄心头一片冷意。他宁愿宋浩男大闹大骂,也不要他这么冷静;发泄出来就会接受现实,不哭不说话,什么事都闷在心里!那才是最可怕的。
由于已经凌晨一点了,陈小姐告辞先回去休息,明天再来。
宋玄再次谢谢她的帮忙,送她出病房。
「爸,你要不要先躺一下?」宋玄拉出小床,宋浩男全凭意志控制着身体,他孱弱的模样令宋玄止不住阵阵酸意。
这样的景象彷佛见过,江如瑛重伤在床,宋浩男就如现在守在床边。六年前江如瑛逃了一劫,而今天悲剧重演,只是她可会再有当年的好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