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玄和宋浩男大概是天生的父子无缘,他们看对方都不顺眼,江如瑛既是他们冲突的来源,又是他们之间的润滑剂。他们都想独占江如瑛,又因不想让夹在中间的江如瑛为难,而被此忍让。
他们之间的紧绷关系,因宋浩男的病而有些许化解。再怎么说,他都是自己的父亲。
宋玄在机上时想了许多,父亲是用了卑劣的手段得到妈妈不错,但是他们结婚六年,妈妈并没有不幸福啊。相反的,他看见母亲一年比一年快乐、一年比一年开朗,光是这样的改变,就足可证明父亲并不是一无可取的浑帐,至少他没给母亲更多的折磨和不幸,不是吗!
那他的敌对是一点意义也没有了。或许他只是小孩子心态,痛恨抢走他心爱玩具的人,他人是长大了,心却没跟着成熟。想通了这一点,宋玄真正从过去的樊笼里跳了出来,能平心地正视宋浩男。
可是多年的隔阂不是一朝就可消除的,宋浩男不理睬他,令他吃了几次闭门羹,宋玄是面皮薄的人,也就没办法再假装若无其事地唱独角戏。
寂闷的病房里,只有接连江如瑛心跳的仪器「哔哔哔」的单调声响着。
听久了仪器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宋玄再也支持不住被催眠了过去。
一觉醒来,宋玄发现自己竟屈在长椅上睡着了,他如失火般急急转向床上看去,吐出了一口不算怎么轻松的大气。仪器仍一板一眼进行着它的职责,那声音透露着江如瑛不大坏、也不算好的讯息。
宋浩男维持着昨晚的姿势,靠着椅背,握着江如瑛的手悬在床畔,像一尊静止的雕像。
宋玄心中有一角慢慢地融化了。
他一夜都没睡吧?这么一比,是谁对妈妈的心多就很清楚了。当你全神贯注在对方的身上时,就会忘记了自己的苦痛和需求。宋玄有一股冲动突然想狠敲自己脑袋一顿,他一直认为宋浩男不会好好对待江如瑛,可任谁看了这一幕,都不会再怀疑宋浩男的深情。
他很羞惭,总要到最后一刻他才看清真相。父亲来日无多,母亲朝不保夕,他往后都要活在悔恨当中!
陈小姐来了,照例要替宋浩男打点滴。宋浩男伸出左臂,让她去做分内的事,完全当自己是活死人。
来巡房的医生看见,忍不住问了一声。知道宋浩男竟是癌症末期的病人,那张看惯生死而变得表情麻木的脸登时扬起了不以为然的神色,责备他们不该不分轻重,病人就应该好好休息,怎么可以来看护?说得宋玄脸上讪讪的,医生根本不了解内情,换他来令宋浩男回病房休息看看,就算他是主治医师也未必能换得宋浩男的合作。
横向宋浩男一眼,果不其然,如宋玄所料的,宋浩男板着一张深沉肃穆、看不出心事的脸,看样子压根儿没把医生的叨念给听进去。
医生见没人听他的话,心里微有闷气。自己的身体爱拿来逞强,到最后吃亏的可是自己。看看江如瑛的状况后!吩咐护士要按时为她调整姿势,以免躺久了生褥疮,严重的话会溃烂。交代完之后,又转到别处去了。
江如瑛重伤的事应该让外婆知道,说句不乐观的话,外婆再不来,可能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
宋玄向宋浩男说出这件事,宋浩男的视绿一直停在江如瑛浮肿得不复清秀的脸上,说:「你去办吧。」
打电话过去,陈英玲正在睡觉!睡梦中听到这个消息,话筒那端不由自主地放声号哭起来。宋玄鼻子一酸,差点又要陪着哭了。陈英玲要了宋玄的联络电话!她会尽快搭最快的班机赶回台湾。哭哭啼啼之中,结束了这次通话。
不知从哪儿传出的消息,宋云意和林慧心竟来了。
宋玄起身招呼:「奶奶、姑姑。」
看见江如瑛的样子,宋云意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又觉得不该增添宋玄心上负担,手帕拭着泪,怎么也止不住。
她们是看了新闻才知道的,车祸发生后有记者到现场去拍影片。
「好端端的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宋云意和江如瑛感情一向很好,她遇到这样的不幸,宋云意很不能接受。
「医生怎么说?」看江如瑛包得如木乃伊,绷带上渗出血迹,林慧心简直认不出这是那个婉变秀丽的江如瑛,她伤得教人骇目惊心。
「这几天是危险期,如果妈妈没醒来,可能会变成植物人。」
宋云意一听,泪如泉涌,把条手帕死命摀住口鼻,那情景是很不忍卒睹了。
林慧心拍拍宋玄肩膊,安慰他说:「好孩子,难为你了。」
宋玄眼眶发红,摇了摇头。
「浩男,你该去休息。若你也倒了,你叫宋玄一个孩子怎么分身照顾你们两人!你该替他想想。」林慧心一眼就看出宋玄的隐衷,以长辈的身分命令他。
就在大伙儿以为宋浩男又要施出不闻不觉的故技,打算再合力劝到他去休息为止的同时,他说话了:「我这么看着她的时间也不多了。」
这是他今天所讲的第二句话,说完,又闭上嘴巴。
在场的人都呆住了,这句千斤重的话教他们任有千万句光明正大的说辞都给堵了回去,字字都像敲在心版上,震天憾地的。
宋玄低着头,呆呆看着鞋尖。
宋云意捣心捣肺般只是一个劲儿的垂泪。
林慧心人生已过了大半,什么风雨都经历过,不像他们那么容易激动;她深深明白,宋浩男心如盘石,别人是休想再动摇他分毫了。
「浩男,希望你明白,我们都是为你好。」
坐了半小时,林慧心母女离去,要宋玄若有需要帮忙,千万不用客气,一家至亲,不须见外。
中午陈小姐打了果菜汁,宋浩男倒没有拒绝,他若不进食就没有体力,这个道理他懂,他还没笨到要跟自己过不去。为了如瑛,他是绝对不能倒的。
吃完饭宋玄突然闪过一个灵感,将陈小姐拉到房外低声商量几句,陈小姐也以为可行,点头答应。
快傍晚时,陈小姐拿出针筒要打针,宋浩男想也不想横出手臂。打完不久,意识逐渐蒙眬,伏倒在床沿上,昏睡过去。
一醒来宋浩男看见顶上的天花板,自己躺在床上,江如瑛在他不远的身边。天色敝亮,他记得应该正要入夜才是......
他睡了一天了?略想一想,他就明白关键在哪里。他打了针之后便昏昏沉沉的,原来陈小姐给他打的是镇静剂。他们是怕他再这么自虐下去,倒下去是迟早的事,所以才出此下策吧?
「爸,你醒了?」
宋浩男像海般深邃了然一切的眸子望着宋玄。
宋玄不自在地忏悔着:「对不起,只有这样你才会休息。你要知道你不能再不眠不休地守着妈--」
「我没怪你。」宋玄是为了他好,他语气柔和得教宋玄宽心。
隔床的江如瑛胸口起伏,面孔肿得比昨天更厉害了一些,淡黄色的液体从管子流到她手臂上和针管相接的血管里。她是还活着,不过只较死人多出一口气而已,有如风中明明灭灭的烛火,随时都有熄了光芒的可能。
宋浩男不再坚持寸步不离地握着江如瑛不放,宋玄这异想天开的小鬼既然会在针里动手脚,难保不会从吃的方面玩花样;反正都要睡倒的,就不用花力气和他挣扎。
宋浩男很配合地乖乖躺在床上小憩一会儿,他仍睡在病房,和江如瑛只有三尺之遥,随时都能知道她的情形。
江如瑛住院第三天,陈英玲从遥远的美国赶了回来。当她见到女儿的惨状,第一个反应就是哭。
「如瑛,妳怎么会变成这样!」陈英玲很是激动。
当她看见宋浩男同样病得落了形,又一次地震惊了她。
「怎么回事?」陈英玲并不知道宋浩男得了癌症的事:「你怎么瘦成这样?」
「外婆,爸爸得了胃癌。」宋玄低声回答。
陈英玲怔住了,她是不喜欢这个女婿,但也没想过他早点死。
她还不知怎么反应,反倒是病人十分豁达:「小事,不用放在心上。」
病得命如悬丝是小事,那什么才算大事!
再听宋玄说,江如瑛有可能变成植物人,陈英玲差点没崩溃。她最疼惜这个女儿,如瑛还有大好青春,从此之后她要躺在床上变成一个事事要人服侍的废人?!她的好女儿怎么这么命舛?
白非凡也来了,他热烈追求江如瑛的事,宋浩男并不知道,但是江如瑛重回宋浩男怀抱,他却是一清二楚。
「如瑛如果跟我在一起,她绝不会遭受这样的恶运。」他始终怪宋浩男不好。
「她不会看上你的。」
这句不咸不淡的话把白非凡气得七窍生烟,要不是这是医院、如瑛需要安静,他早已破口大骂。
「宋浩男!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字字从牙缝里迸出,白非凡气得脸色发青,咬牙怒说:「我只输在比你晚认识如瑛,如果我们同时出现在她面前,我相信她选择的是我,不会是你。」
宋浩男眼皮低垂,他那不露喜怒哀乐的脸庞看来是更加漠然,这让白非凡感觉到有一种在他面前自己是渺小得连一粒细尘都比不上的自卑感。他一向以自己的才华、外貌自诩,就连家世,他也不输人的。他并不想刻意压过谁,但是输给宋浩男!他怎么也不肯甘心。
再站下去,既欠缺立场争取他和江如瑛的幸福,宋浩男不理不睬比冷言嘲讽还教人更加自讨没趣,白非凡跟自己生闷气,甩手走了。
夜里,宋玄和陈英玲叫宋浩男给「请」了回去,医院里有医生,不需要一伙人全挤在一处,愁云惨雾哀容相对。
很多时间他睡不奢,深夜医院里静了下来,他听着心电图的声音,思绪飞转,又或者想太多了,脑子里反而一片空白。
「人生无常」,一次他脑海中跳过这四个字。是的,谁料得到现在离死神的住所不远,竟会是不久前还言笑晏晏的如瑛,而不是得了癌症的他?
江如瑛的生命仍在延续当中,只是她--一直不曾醒来。
医生所预算的观察期过了,他沉重地宣布:江如瑛这辈子可能都是植物人了。
陈英玲不能自己的泪流满面。
宋玄这几天已有了心理准备,他呆呆坐在椅子上,怔望着母亲,消化这个最坏的结果。
宋浩男仍保持自江如瑛出事以来的一贯平静。
入夜后,宋浩男让宋玄送陈英玲回去休息。
半夜医生来巡过房,他下床坐在江如瑛床边,如春湖般的盈盈眸光,深深注视着她。车祸所造成的水肿并没有消褪,这不是一张好看的脸,但是他深切的眼神令人以为他在看着世上最美好的事物。
是的,他得多看她一会儿,他没有多少辰光可以再像现在这样看着她。
下午他想了很多!有一瞬间竟忍不住以为江如瑛是代他受罪的。如瑛良善温柔,这样的女子上天还给她一辈子躺在床上的惩罚,世上还有比这更不公平的事吗?而他虽然没有大恶,他所积累的孽而得到患癌这种果报,他半分也不觉冤枉。只是距离医生宣布的寿尽之日,已经过了大半个月,他还苟延残喘在世上,眼睁睁看着如瑛在生死挣扎,他不禁要怀疑上天是否嫌加诸在他肉体上的痛苦太轻犹不满足,而又要施予他心灵上的折磨!如果真是如此,那神的目的达到了。
看着自己最心爱的人在眼前受苦,却无能为力;老天爷确实明察秋毫,神完全知道他的弱点所在,不遗余力地下手打击他。
她有知觉吗!希望不要。若她意识是清楚的,这切切实实地活着却丝毫不能动弹的滋味,将置她于何等的炼狱里!
牵起江如瑛的手,有一个念头在他心头盘桓已久。这个奇诞荒唐的想法是不该有的,怎奈它一日一茁发,就像有它自己的生命似的,不由他来操纵安排。
他的嘴角淡淡向上勾起,眉间舒展开来;想到过去种种的温馨,就浮起这样温柔的神情。
美好总是短暂的,「好梦由来最易醒」,这句话何等真切。
像作了一场美梦,醒来仍教人意茫茫而心痴痴。
正一正神,宋浩男回到冰冷的现实,幸福已经离他们很遥远了,他在希冀着奇迹的出现吗!那是微乎其微的渺茫啊!
眼里涌上一层薄薄的水雾,宋浩男伸手放在江如瑛口鼻上赖以维生的氧气罩,力竭声哑:「『女人命好死夫前』,这是妳说过的话。我虽不能让妳幸福,至少我能完成妳的心愿。」
心电图愈跳愈不规则,一阵乱了数的胡震之后,一切归于平静。
江如瑛合着眼,一如睡着一般。依稀彷佛,宋浩男感觉她正站在他身旁,满眼情意地看着他哩。空气中飘荡着柔和的磁波,或许这是他想象出来的?
伏在床沿,握着她渐渐失去温暖的手掌,天终将晓,他的黑夜也快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宋玄和陈英玲来到医院,却扑了个空。院方告诉他们,江如瑛已在昨晚病逝,当时只有宋浩男在场,院方早上知道时,发现氧气罩已被取下。由院方质疑的表情和口吻,他们以为内情并不单纯。江如瑛病情是不乐观,但也不至危及生命。
陈英玲伤心地赶到太平间,见到早已芳魂杳杳的女儿,再一次失声痛哭,让眼泪奔泄她丧女的悲伤。
一个疑问存在宋玄心间,母亲死亡的真相该向谁问去!他隐隐觉得这个谜团背后有件可怕的事实,揭发了就真的好吗?江如瑛年年月月地躺下去,对病者、亲者都带来莫大的悲哀,去了反倒是种解脱。他这个想法也是不宜宣诸于口的,太不孝。
宋玄看了彷佛已忘了如何说话的宋浩男一眼,他坐在太平间外的椅子上,世上的种种看来和他全然无关联。
宋玄以手背抹去泪水,什么都说不出了。
陈英玲决定将江如瑛火化,把骨灰带到美国安葬。宋浩男意外的没有反对,他了解陈英玲的用意,他的日子不多,而宋玄可能定居美国,江如瑛葬在美国会是最好的安排。
告别式上来了许多人,人浮人逝,宋浩男只是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冷眼旁观众人来向江如瑛拈香。
林慧心和宋云意安慰宋玄,叫他节哀。一身黑服的白非凡来到灵前,朝堂上江如瑛的遗照鞠了一个躬,双眼泛红,做了最后一个眷恋的注视之后离去。
李湘文也来了,拈完香她走到宋浩男身前,将手叠在他放在椅臂上的手上,泪盈于睫:「浩男,你要保重。」
「谢谢。」
她爱他,甚至为他误了青春和婚姻,他什么都拿不出来补报地,连来生他都不能给她承诺。他不知道如果真有来生,他是不是会再次和如瑛相遇,将他今生所欠的还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