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不快乐,为什么要一直待在充满难受回忆的颜府呢?想要这么问他,心里却早就知道答案了。
他要让颜起恩不好过。
可是,颜起恩不好过,他也不好过,不是吗──
见他停在石砌的墙前,额面微靠着冰冷的墙面,咬着牙根好紧好紧。
过了半晌,有个声音不停在他耳边响起。他张开眼,往侧看去,见她一直拿着伞,原地跳跃着。
「妳在做什么?」
「我在撑伞啊。」
「撑个伞需要跳成这样吗?」
「你太高了,伞遮不住你啊!」她恼叫。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看她拿着一把伞努力地跳着,想为他挡住一片湿意。突然之间,心中有点想笑。
「这颜府……完全仿苏府而造。」他忽然说道。
「啊?」
「但我每来一趟,总会难受得紧,甚至夜夜失眠,而原因,我很清楚。」
文青梅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俊美的侧面。
「我记得,妳说妳也不知道为什么待在这府里喘不过气来?」
「嗯……」
他轻哼了一声,向她讨来手绢,用力扎紧方才被她狠狠拍下的那个可怜的手掌,再拿过她的伞,转身就走。
文青梅呆了下,叫道:「你要去哪儿?对了,一定是去看大夫!我可以帮你请大夫啊!苏少爷!苏少爷……」迟疑了下,终于拔腿追上。「你等一下,等一下啦!」
* * *
「不看大夫吗?不看大夫吗?万一重伤怎么办?」
「我只是跌了跤,能伤到哪里?」
「可我看你一直咳,是伤到内脏了吧?」
「跌个跤也会伤到内脏?」他嗤之以鼻:「咳,我是受了点风寒,不行吗?」
「那个……」小小的声音在发言。
「受了风寒更要看大夫啊。还有,你的手是不是受伤啦?连动都要右手来扶,我就说嘛,男非夫,女非妻,还是不要乱碰的好,现在可好,准是老天罚你了,万一生疮怎么办?」文青梅担心地说道。
「真是不好意思啊……」小小的声音有点大声了。
「要妳多事!」连头也没回,没好气地说。
小声音终于大起来了:「这位公子,我做的绣包是远近有名的,可你站在摊子前已半个多时辰……那个,就算你生了你家女儿的气,也不用让她淋着雨嘛。」
苏善玺瞪了他一眼,终于转身瞧那个一直跟着自己的小娃儿。雨还不算大,但也让她的身子微湿起来,他皱眉,随手拿了个绣包,付了银子,说道:
「妳过来。」
文青梅上前,见他撑伞往街上走去,她搔搔湿答答的辫子,跟着他的身后走。
他又回头,恼叫:「我不是叫妳上前吗?」
「啊……喔……」她快步跑前,钻进纸伞的范围之内。「苏少爷,伞让我来拿吧。」
「妳?妳跳着为我撑伞吗?小矮子。」
她一脸受辱。「我才十二岁,还有长大的空间。」
听他嗤笑一声,她心里有些不快,长得矮也非她的错啊。偷看他一眼,俊美的脸庞含着淡淡的笑,不像待在颜府里那般的痛苦,她也微微笑起,往下移,看见他随手拿的绣包,脑中突闪一个念头。
「这绣包……是给我家小姐的?」
「我给她做什么?」
「那……是给凤夫人的?」她小心翼翼地问。
他斜睨她一眼,知她在想什么,故意说道:「我就是要送她,怎样?」
「那……那就送我吧!」
「啐,送妳这小婢女吗──」话还来不及讽完,见她伸手来拿,本要收起,后而想起她可怕的掌力,立刻松手让她抢去。
差点,又要再废掉一次,他暗惊。
她赶紧收进怀里,大松口气。
「妳这小婢女,到底在想什么?妳处处想管我的事,以为妳是我的谁?若我跟妳家主子通报,妳知道妳会受到多少责罚?」
要是知道为什么就好了,文青梅慢慢地跟着他走在大街上。大街的一切,其实她都很陌生,彷佛生平第一遭出门,让她有些慌恐。她知道失去记忆后,脑中一片空白,自然会记不得一切,可是,她看四周除了陌生之外,还有一种「不该是如此」的感觉。
如果,大街不该是如此,那么,在她记忆里的街道该是什么模样?心中仍有疑惑地抬头望向他的侧面。
既然自己脑中一片空白了,为何还对他有所执着?甚至,在她心中,几乎等于陌生人的他,留在她心里的时间竟会比她家小姐还久。
还是因为,从井底被救出的剎那,一张眼看见是他,所以才会念念不忘?
「这是间老庙。」他忽然停在一间庙前。
她跟着停下来,好奇地顺着他的眼往前看,瞧见街尾这间老庙有些破旧。每个人都往庙前走过,却没有进入的打算。
「这间庙虽在街尾,却年久失修,没有什么香火了。」他走进庙中,文青梅连忙跟着。
庙内破旧不堪,连庙中佛像也有裂痕,但屋顶倒是挺好,没有漏雨的痕迹。她以为他是要躲雨,他却微笑地走到佛像前,淡淡说道:
「这儿的人一直想重修,每个人都讨出点钱来,仍是不够。曾找过这镇上最有钱的人,可惜他不肯,所以,这间庙一直是这样的,有十来年了吧。」
「他……是指颜起恩吗?」
「嗯哼,妳真聪明。」
「不是他不肯……而是你要他不肯的吧?」她脱口,见他已经不再惊讶地转过身,面对她。
「不管几次,妳总让我觉得在妳面前无所遁形。小娃儿,妳若不是活生生的人,我真要以乌妳是哪儿来的仙童,专门来点化我的。」他随意挑了一个干净的角落坐下,笑道:「为什么我要重建庙宇呢?神不灵,连少昂那么善良的女孩都保护不了,这间庙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啊,妳这么熟知我,几乎可以说是比我的孪生兄弟还了解我,妳来猜猜看,少昂是怎么死的?」
文青梅想起他十分愤恨她自尽,便轻声说道:
「你妹子是自尽的吗?」
「自尽?妳猜对一半。她是想自尽,而她以为她自尽了。」口气微微变化:「每个人都以为她是自尽的,就连我,也以为她亲手结束了她的生命,直到我在她的房里找到了那些她不曾寄出的书信──是我为她买的丫鬟背叛了她!」双拳紧握,至今想来除了懊悔就是憎恨自己。「那丫头怀了他的孩子!就在少昂成亲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怀了孩子吗?若是被迫的,我万万不会怪她!可她是心甘情愿地背着少昂与他做苟合之事!那日,我悲痛欲绝,无暇多理其它事,带着少昂的棺木回苏家入敛之后,元醒提到他将那有砒霜的酒杯带回,两只皆有强烈的砒霜毒性──为什么呢?少昂她若知颜起恩有心逼她允妾入府,而学人在杯中放醋,她要换成毒酒,必知哪杯该下毒,为何两只都有毒?她生性善良,就算要自尽,也不会留下另一只可以在剎那间毒死一个人的毒酒,她会怕有人误饮。何况,她从小自卑相貌,曾提过若哪日不幸要死,她一定会撑着走回房,只让最亲近的人踏进她的世界、看见她死后的样子,她岂会下这么重的毒?那,就是有人害她了?元醒一提,我立时想到颜起恩那混球,但那混球软弱到连反抗我都不敢。颜府里还有谁能下手?我又想起少昂信中提及的那丫鬟,我再回颜府,用尽方法终于让那丫鬟承认是她下的手。她怕少昂不允,又怕少昂会赶走她,所以心急之下先下手为强。她到底在怕什么?她到底有没有用心服侍过少昂?少昂就算不允妾,也绝不会断她生路,为什么?为什么?她想当颜府的夫人吗?想到害死一个人吗?好啊,我不押她去官府,我让她一命抵一命。」
「你……杀了她?」
「我让人拿掉她的孩子,让颜起恩赶她出府,让她永远得不到想要的东西,让她亲眼看见她为什么样的人在谋害人命!」
她闻言,动了唇却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啊。心里在发冷,因为明白他平静地说出这些话时,他的心已经沉到好深好深的地狱里了。
从头到尾,到底是谁有错呢?只怕都混成一团烂泥,再也分不清了。
「他啊,只不过是一个贪念太多又软弱的人,就算我心中想杀了他千万次,我也不会真的付诸实行。有时候,活着比死了更痛苦,我让他这一辈子不会有任何的成就;让他到死都只会像个废物一样活着;让他得不到最想要的东西,就连方才,我也是故意离开,妳知道为什么吗?他想当官想疯了,他必会跟赵竣重套交情,瞧瞧有没有门路可谋个一官半职。赵竣虽是官,但我有恩于他,我会要他不先断了那
废物的希望,要他一直抱着这希望,然后,『啪』地一声,什么都没有了。」他顿了顿,一字一语清楚地说:「什么都没有了。」
「那你呢?」她轻声问。
「我?」
「到那时,你也什么都没有了吧?」
他闻言,愣了下,回忆的眼瞳逐渐渗进这个叫文青梅的小姑娘。她正蹲在自己的身边,很认真很认真地望着自己。
这双眼睛,好象少昂啊。心里闪过此念,不由自主地答道:
「我早就什么都没有了。」
「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吗?在这个世上,难道没有一个足够让你牵挂的人吗?没有一个可以让你心中产生希望的人吗?你……到底在恨谁呢?」
「还会有谁呢?」他讥道。
「其实,你最恨的,只有一个吧?不是颜起恩,也不是那丫鬟,从头到尾,你最恨的是你自己吧?」
软软的童音在他的耳边响着,见她对自己伸出手来,他却连动都不想动,只眼睁睁地看着她小小的手覆在自己的眼皮上。
眼,看不见了。就像每个睡不着的夜晚,不停地不停地重复看完那些血淋淋的书信后,在一片黑暗中发着呆。永远只有黑暗。
「你已经够老了,恨起自己来的脸又这么丑,万一没有人要,那你的少昂只怕在九泉下也不安心。」
「哼。妳不是她,怎知?」
「你会为她浪费了十六年,那一定是很疼她怜她的,所以,她也必定极为喜欢你这个兄长,怎会忍心看你如此虐待自己?」
「我快活得很,见那废物只能仰我鼻息过活,我就快活!」
「真的吗?真的吗?你真的快乐吗?」
他想答他快乐,为何不?听她童音软软的,又在他耳畔慢慢响起:
「我好高兴我活下来了,真的。苏少爷,我好高兴我自尽后,能忘了一切,把过去的痛苦全忘了,可以重新再来一次。我想要希望、想要快乐,如果你也能跟我一样忘掉过去,那有多好?」
「可是,我并没有失去记忆。」
「是啊……真麻烦……」
听她声音又软又苦恼,真不明白她在为他烦恼什么?他与她,本是陌生人,不是吗?
「那……」
她的声音又响起,忽地让他想起了在很久很久以前,几乎是上辈子的事了,那时,他受了一场风寒,躺在病榻上好几天,隐约中只觉有个人在守着他,醒来后,才发现是他欺到上瘾的妹妹──从那时起,心里有了变化,就不再捉弄她了。任凭元醒笑他伪君子,他也不理了。
啊,好久没有想起与少昂共有的美好回忆。这些年,不管怎么努力地回忆,一次又一次涌上心头的都是少昂的委屈。
他好恨啊!
恨自己当初瞎了眼才会挑到那姓颜的家伙;恨自已太年轻,竟以为每个人都是有骨气,不会让世俗金钱给腐化!每回想起的总是那半年少昂是如何度过的、心情如何地痛苦,他再也无法想起过去曾共有的回忆。
「我想到了!」那声音充满了喜悦:「苏少爷,你就认我当妹子吧。」
他浑身一颤。
「我虽比不上你嘴里说的少昂小姐,可我也是一个人了,你认我当妹子吧,我让你疼、让你宠,让你的心中不再空虚、不再有恨,好不好?」
妳以为妳是谁?也配跟少昂站在同一线吗?直觉地,习以为常的恶毒正要出口,忽地,软软的小手慢慢移开他的眼皮。
光线从她短小的五指缝里泄露,一点一滴地聚集在他的黑瞳间。光,开始扩散了,覆住他的整个视线,钻进了他的身体。
他顿觉眼前好亮,黑眼缓缓移到她孩子气过重的笑脸。眉在笑、眼在笑、嘴在笑,她真心诚意地在笑,笑颜为什么能这么开怀?
「好吗?」她张口问。
剎那之间,真要恍惚了。是他的错觉吗?总觉,她的笑颜好熟悉啊。
「咦?这是你的东西吗?」她讶问,直觉拾起他身边白白的、圆圆的胖娃娃。「好可爱啊……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在哪儿呢?在哪儿?这胖娃娃的瞇瞇眼,真的在某段记忆里翻搅。
抬起头来,见他近乎专注地望着自己,她脸微红,暗恼自己好象对美丽的事物也不能免俗,甚至好象有点小迷恋呢。
「这是你的吗?」她举高。
他回神,愣了下,不知少昂生前钟爱的娃娃怎会掉出,正要接过,忽地听见:
「大师姐,原来妳失去记忆了啊。」
他甚至来不及察觉任何事,就见她脸色一变,直觉伸出短手要推开他。
等等!脑中闪过此念,嘴一张,气才到喉口,小掌拍到他的胸,下一刻,他已再度飞撞到供桌之下。
生平,同一天内,第二次他狼狈地趴在生霉的泥地上。
他开始怀疑──他真的必须看大夫了。
第七章
「碰」地一声,她吓了跳,回头瞧见他四平八稳地趴在地上。心中一惊,要奔前扶他,身后却传来声音:
「大师姐,妳一向独来独往,少见妳纠缠一个男人,这就是妳脱离师门的原因吗?」
这声音充满敌意又耳熟,显然是针对她的,也许苏善玺与她保持距离,对他才安全。她循声看去,瞧见一名书生打扮的青年。
「我不认识你。」
「大师姐,一个失去记忆的人是记不住我的,可,世上谁都有可能忘了过去,唯妳不可能啊。」
叫她大师姐……她才十二岁,哪来的这么大个儿的师弟?
「咳咳,入门只分先后,不算岁数。」苏善玺虚弱的声音响起,让文青梅暗暗心惊,又回头看他撑着供桌吃力地站起来。
他怎知她在想什么?
「妳也知道那种毛骨悚然之感了吧?」苏善玺讥道。「明明是陌路人,却总能知晓我在想什么,我几乎要以为妳是谁来附身了。」
她愣了下,搔搔头:「说得也是啊,每次我一看见你,老觉得你心中像有一条线,一直连到我这儿来,告诉我其实你不开心、不快乐、烦恼、憎厌……也许,我真的是被附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