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兄弟姊妹吗?再难过,也会有自己的生活要过,过了一阵,他就会忘了吧?」走了好久,脚下的阶梯逐渐变成石头了。
「他不会忘。」
她愣了下。什么样的兄妹之情让他永远不会忘掉丧妹之痛呢?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要过,不是吗?
突然之间,对她前世的大哥很感兴趣。「他结婚了吗?」
「有,他会成亲,跟一个很可怕的女人成亲。」想来就发抖:「他命中注定的,妻管严。一辈子就这么一个,人家都笑他。大哥好可怜。」
她「噗」地一声笑出来:「那不是很好吗?」
「可是,他也花了一辈子的时间去为妳报仇。」
脚步停住了。「他……帮我报仇?花一辈子的时间?」怎么会有这种人呢?她没有兄弟姊妹,甚至父母之爱也很淡,无法理解这种可以为对方付出一切的心态。
突然之间,想看看他到底生得什么模样?就算……就算没有办法面对面跟他道谢,那也让她在阴间感谢他吧。
她加快脚步,几乎是用跑的上楼,不知何时,脚下的阶梯已成木板。胖娃娃大喜,一直保持在她上头几个阶梯,叫道:
「再几十个就到了……好高兴!大哥不会失望了!」
「你……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我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她微讶,脚步又缓了下来。
他仍然笑瞇瞇地:「一开始,我就没有名字。没关系,只要带妳去还魂,姐姐重新再来,不要再选择自尽,会一切都很好的,不要再难过,我们都陪着妳。」
「你要带我去还魂?还我前世的魂?」好象有点不对劲了。人死不该去投胎吗?怎么跑去还前世的魂?心里已知不对劲。这个胖娃娃根本不是什么阴间使者吧?
「姐姐不想去吗?去一个真正适合妳的地方?妳自尽了,可是那是妳不知道有人会用什么样的心情过日子,现在妳知道了有人会为妳花一辈子思念妳,妳不想回去吗?」
「回去……」听起来是比颜小满的生活好多了。只是……只是……
「而且,大哥喜欢姐姐。」见她一脸怪异,他连忙补充:「大哥是苏家远方亲戚,不是亲大哥。」
「啊?」好复杂的关系啊。
「快点,快点!他还在城隍庙等着姐姐回魂呢。」
在唐朝真有人相信回魂这种事吗?她咽了咽口水,反正人都死了,投什么胎都一样的。她见他为自己一脸的着急,忽然问:
「我帮你取名字,好不好?老叫你『喂』的,总觉不配你这么可爱的脸。」
笑瞇瞇的圆脸在剎那间僵住,随即他细声乖巧地说:
「好。」
「小抱,好不好?」
「小抱。」他用力点头,一条线的瞇瞇眼虽一如往常,但总觉眼眶有些亮亮的。「小抱,我叫小抱。快点,姐姐,虽然那时节是在冬天,但是放久了也不好。等妳回去了,不要再想不开,有大哥保护妳、有小抱陪在妳身边──」笑瞇瞇的圆脸好高兴:「小抱可以回到姐姐身边了。」
颜小满心里觉得有异,想要问他,在前世里他到底是她的谁,忽然又听他好高兴地喊:「还剩十六个阶梯,一阶代表一年,回来了!回来了!姐姐快点!妳一定会喜欢这个世界的……快点……快点,再晚点,苏姑娘的尸身就真的会腐烂了啦。」
颜小满正要喊:好。又走上几步──「啪」地一声,突然之间脚下腐朽的木板裂了,她一脚踏空,瞪着小抱僵住的笑脸,还来不及伸出手求救,就往黑暗之中坠去。
他呆住,过了好几秒才冲下来,叫道:
「姐姐!姐姐!不对……还差十六个梯子啊!妳晚了十六年……完了!完了!十六年……苏姑娘的尸身等不了这么久啊……姐姐,难道妳会成为大哥的女儿吗?小抱要怎么办?姐姐!姐姐!」
* * *
「涌起来了!水涌起来了!有救了!救起来了!救起来了!苏少爷,多亏有你,不然这姑娘就死在井里了──」
昏昏沉沉里,眼皮虚弱地张开。
无数的人影在眼前晃动。
「姑娘,妳还好吗?快找大夫啊!这是那口妒井啊!姑娘还没成亲,跳井自杀做什么?」
有人一直在她耳边吵。自杀?谁会自杀?她只是……只是什么,她怎么一点也记不起来?
「苏少爷,交给我吧,你救她也费了不少力气,我抱她去找大夫好了。」
感觉好象从一个人的怀里移到另一个人的怀里,她混乱的视线里跳进一个身影。
一身白衫的,真像斯文的读书人。
是这人救她的吧?
管她是不是自尽,既然救她一命,道谢是应该。
舔了舔唇,意识上要开口谢人,脱口而出的却是──
「好酸,果然是醋水啊……」脸几乎要皱成一团了。
那白衫的男人原要走离,闻言倏地回头看她。
彼此打了个照面。
好眼熟啊……她是不是见过他?
第四章
圆圆小小的脸,男人的一个巴掌就可以罩住,柳眉细眼却不见古典之色,反而……很孩子气的脸;连嘴唇都小小的,她怀疑这张嘴能塞进任何一粒完整的果实……其实,她连十五都不到吧?
铜镜里的小脸皱起,努力横眉竖眼,试图为自己的脸增点皱纹,无奈光滑的肌肤紧绷到弹指都好痛,她才刚过十岁生辰吧?
「我真的满二十了吗?」
「那当然。」床边的老管家用力点头:「去年妳来时,就告诉咱们妳有二十岁了。」
「呃……难道你们没有怀疑过?」
「青梅,妳这么说岂不表示妳在说谎?妳虽然不常说话,但处事能力极佳,心
思又成熟,我们自然相信妳已是成熟的姑娘,而非孩童。尤其妳又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呃,我是说,妳必是天生的孩子脸,个头又小,但绝对是个成熟的丫鬟,没有错。」
「我是个丫鬟?」戮戮手心,十指细小像孩子,但指间长茧,看起来就是做苦工的人。她是个丫鬟而非小姐,真令人感到有点……不太能适应。
就像是一觉醒来,命运已定,再难更改。
「妳叫文青梅,去年入程家受雇为大小姐的贴身丫鬟。妳告诉咱们说,家乡在北边小村落,没有什么家人,为了餬口,所以瞧着府里在征丫鬟就来了。本来呢,妳在西厢房扫地,那里是已逝老夫人的佛堂,后来,妳吃苦耐劳,一致决定将妳擢拔到大小姐身边服侍……咱们可没有虐待妳哟,这是妳自己答应的,而且是一口就答应,所以,青梅,妳可不要借着失去记忆就反悔啊。」
瞧他着急的模样,像是没有她就不行──更像她做的工作是非人在做的,所以没有人敢接啊。
尚躺在床上,一身无力的文青梅开始怀疑起服侍程家大小姐的工作到底有多困难。
老管家突然弯身贴近她,出于本能的,她直觉微撇开脸,不愿与人太过亲近。
「青梅啊……那个,妳要自尽──不不,我是说,妳不慎落井,当然不是自尽,会有什么好理由让妳自尽的?妳在程家待得很好,也没见妳跟哪个男仆处得很有情意,当然不可能为了他而跳妒井,所以是不小心掉下去的,反正啊,妳好不容易被救回来,却失去记忆,就继续待着吧。」
「好啊。我无处可去,还仗大小姐收留。」软软的童音出自她的嘴,顿觉陌生。她真的不是小孩子吗?可别年龄虚报大了。
「那太好了!太好了,有妳当大小姐的出气包,咱们有救了──不,我是说,咱们现在在常宁镇的客栈里,很多事不方便,等回府了就没事了、没事了。对了,不要说我没有提醒妳啊,虽然说是苏家少爷救妳的,但妳最好还是跟他保持点距离,大小姐她……不太喜欢有人背着她接近苏少爷……」
哦,原来如此啊。原来她家小姐喜欢她的救命恩人,早说嘛,拐着弯扯了这么多,害她以为她的救命恩人是不是跟大小姐有仇?
「还有啊……妳若能起身了,就回大小姐身边吧。这房间是临时腾出来的,原是苏少爷的,要他跟其它人挤一房,大小姐心里很是不高兴呢。」
原来,那姓苏的少爷是个好人啊,等她一能起床,就偷偷去找他感激一番吧。
等老管家走后,她躺在床上,虽盖着被子,却觉身子有些发冷,于是放下铜镜,让全身缩进被中。
她是孩子脸的事实已是难以更改,就算她真不满十五岁,也因为失忆,得勉强自己当个二十岁的大人了,真冤。
「好冷喔。」
听老管家说,她被救起是奇迹。苏少爷一见有人在井中,立刻跳井救命,可那口井太深,无法在最短的时间内攀上来。就在众人忙着找绳索、想办法时,突然之间,井水暴涨,迅速溢高,最后溢出古井,她才及时得救。
人人都说,是古井的女鬼显灵,不愿更多活人死在此处。她倒是一点印象也没有,到底,是什么天大的事让她痛不欲生到寻死的地步?
「天,好冷,他们到底有没有请大夫来?」她暗暗深吸口气,正欲将自己的身子在被中缩成球状时,忽觉腹中一股热流四窜,迅速奔向四肢百骸!她微惊,不知自己何时竟有在体中生火的奇能,想起床看个明白,身体却违背她的意识,连动也不动。
如慢火般,她的身子渐渐回暖起来,以腹下丹田为中心,开始扩散。好暖啊,暖得想让人睡觉了──啊啊!这是什么?
「冒烟了!冒烟了!」她惊叫,看见一缕一缕的轻烟从被窝里徐缓地钻出来。「老天!我燃烧了!我燃烧了!」
顾不得身体僵硬,拼了命地掀被就逃下床。一落地,双腿一软,差点四平八稳地趴在地上。
身上穿著薄薄的单衣,不停地冒着烟。
「是哪儿着火了?是哪儿着火了?」她急叫,忙着脱下衣服,白皙干瘦的身子很……很安全啊,可怎么从身子不停地冒烟?她的身体出了问题?
视线不知所措地乱转时,突然发现这间客房里至少摆了五面铜镜,或大或小。
难道苏家少爷有迷恋自己的倾向?这个念头小小地从心底滑过,随即瞪着铜镜里的自己。
五张孩子气的脸从镜中回瞪着自己,头顶……在冒白烟!
「我的头在冒烟?」她叫,吓得又跳又拍头顶。她的头要是着了火,头发就烧光了,她也不用活了。
「完了完了!难道我自尽,是因为我的身子会自己燃烧?」那她还能活到现在?
惊惶失措地又叫又跳好一阵子,她没感疲累,反而童音变得有些嘶哑。她微喘,终于注意到自己的身体并不感到任何的疼痛。
她暂停扑火的动作──没有火啊!她这才发现,从头到尾根本没有火从她身上冒出来,那么哪来的烟?
她的身体会无故冒烟,所以她选择自尽?
她停格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垂首瞇着眼看着自己的裸体。烟……渐渐没了,但确定是从她的身体里飘出来的。她……其实可以当杂耍艺人吧?
等了又等,确定烟不再从她体内冒出来,她才松了口气,有心思打量起她赤裸的身子。
她的身子发育得还算……马虎。胸部有点小,看不出来是二十岁的成熟身躯;腰说是细,不如说是有点干瘦,很像是长期被虐待的下人;捏了捏双腿的肉,虽短小,却很结实──自从在古井捞回一条命后,可能是撞上后脑勺的关系,她对过去全然的空白,所以只能凭着别人的言词与自己的观察来猜测自己的过去与个性。
其实,由她的身子来看,她的生活不是很好吧?
「不知道我赚来的钱放在哪儿?」她搔搔头,努力地想了想,还是像白纸般的记忆。「如果跟老管家说我找不着,请他重新发给我薪饷,不知他肯不肯?」脑中胡思乱想没个定位,因为不知道个性该如何走才能像失亿前的自己。
老管家说她沉默不多话、很有耐性,所以……她最好保持沉默吗?边想边穿上衣服。
她的衣服收在床头,是临时从外头买来的,挺廉价的,好象她的衣服被泡烂了……她在古井中泡了很久吗?
衣衫是淡蓝色的,垂着许多又长又花的布条,她摸索了半天,不知这些布条的意义在哪儿?绑在脖子上吊吗?还是任凭垂到地上?她试了很久,终于满头大汗地放弃,瞄到屏风上挂着一件大披风,干脆拿下包住自己的身子,便走出门外。
一出门,寒风从夜色中袭来,她却不觉寒冷。不知是她干瘦的身骨太健康,还是这件披风太保暖所致。
天太黑,差不多三更天左右,虽隐约可见天上圆月,但乌云遮住大半,地面几乎是黑漆抹乌一片。客栈简陋的院子里,有一座廉价的假山在左手边,小小的水池
绕着假山,六株盆栽搁在角落,右边有小又破旧的凉亭,石柱上有七条大小不一的裂缝,第三条裂缝间还停了一只飞虫……
她瞠目结舌的,讶异于她的眼力绝佳!一、二、三……十步,走到凉亭要十步距离,比了下裂缝的大小,差不多是她小拇指的长度。是大家的眼力都这么好,还是她不但身子会冒火,连眼睛也有千里之视?
「谁?」耳朵极尖,听见凉亭后有异声,出于身体本能的,她停止呼吸了。
* * *
白色的鬼影──呃,是穿著白衫的男子从石柱后露出身影来。
高瘦斯文,面白俊美,眉间有颗朱砂痣,年约……三十上下吧?心中迅速要搜寻是否认识这号可疑人物,却发现脑袋一片空白。
啊,对了,她失忆了,自然记不住这人是谁,对她有没有危险性?
但,此人浑身上下没有懂武的气息,无须过防。这个念头在她心中闪出,然后突然觉得自己好象很久没有呼吸了,连忙用力吸了好几口气来弥补。
「真怪,我干嘛防人如防贼?这里是客栈,有人在不意外啊。」她搔搔头,咕哝道。
「小姑娘,身子好些了吗?」这白面俊美的书生开口了。声音虽悦耳,却略嫌冷淡;双眼轻飘过她,像是漫不经心。
「我很好。」她答:「你……认识我?」
「认识?」他唇边勾起若有似无的笑:「谈不上认识。妳是妳家小姐身边的丫鬟,打过几次照面。这么小的年纪就懂得自尽了?有什么天大的事让妳有足够的勇气跳井?妳以为自杀了,什么事就一了百了吗?」
咦咦──这人对她有敌意喔。她直觉退一步,既然算不上认识,为何处处透露出他的不满?她有什么好让他不满的地方?因为她自尽?可恶!到底要怎样才能找回记忆,想起过去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