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曼的眼里涌上泪水。她母亲从来没有生过病。从来没有!有的话也只是感冒而已。恐惧充斥着她的内心。雷家人走了一个女儿,但彼此还可以相依为命。母亲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她还有什么?由于自己年轻健康,她从来没想过母亲可能会有什么不幸。不行,妈妈不能有任何差错。“我打电话叫医生来。”
莉莉抓住她。“不用了,我现在很好。”
心慌意乱的莎曼没有争辩。莉莉的脸色好多了,幸好。
“答应我,”她哀求道。“如果再不舒服,一定要去看医生。”她跪下来撒娇地将头放在莉莉大腿上。“你是我的一切。”她伤心地道。
莉莉爱怜地抚着莎曼的长发。“一定会的。现在让我们多坐一会儿。”
莉莉的心中也是满怀恐惧。黑色的恶魔仿佛要将她吞噬。她得找贝拉和米契谈谈。一个小时后,她将心不甘情不愿的莎曼赶出门。心头的恐惧一直挥之不去。今晚她感到噩运临头,泪水刺痛了她的眼。那嘈杂的人声愈来愈大,她无法逃避,一切仿佛昨日”……
四岁的莉莉耐心地坐在木板凳上,旁边是薛卡尔。在希特勒严峻的肖像一下,卡尔仿佛小丑。红色的头发像拖把般跑出帽檐,还有大蒜鼻和挤在一起的绿眼睛。
莉莉在等她父亲——伍汉斯——从佛许大道一楼的盖世太保总部出来。
她想到外面的草地上玩,去收集散落的七叶树叶,她更想闻紫丁香的花味,但紫丁香八月不会开花。
莉莉拿起红色蜡笔画了一匹马。爸爸最喜欢的颜色就是红色。突然她听到父亲大叫:“猪!畜生!”
一个男人的尖叫声。她跳了起来。那男人又尖叫。莉莉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每回到父亲的办公室总是令她感到害怕。她讨厌这硬板凳,恶心的味道,可怕的声音。她转头将脸埋入卡尔的胸膛,等待声音消失。
有些事她不太了解。她曾经问爸爸为什么当卡尔带她到儿童乐园坐迷你火车时,一位妈妈生气地看着她?为什么她想和她女儿玩,但她却把女儿猛地一把拉开?
爸爸捏捏她下巴,把她高高抱起转圈圈。“你不需要他们,他们不过是些犹太猪。你有我就够了,亲爱的。”
她爱父亲。银金发蓝眼珠的伍汉斯潇洒英俊,每个人都说她像他。妈妈说爸是人中之龙,大家都听他的命令。她说他是世上最聪明的男人,是审判的法官,尤其是对犹太人和反抗者。莉莉不懂妈妈的话。但妈妈如此引以为傲,所以那必定是好的。
爸爸常常在办公桌上放一张不同的照片,她看过一次。照片中的男孩有好大的耳朵。那女人看起来比她妈妈老,而且一点也不漂亮,妈爱花——秋海棠、玫瑰、水仙,紫丁香是她的最爱。史特拉,她的名字听起来像是个电影明星。
每天早上,爸爸会让莉莉在他的杯子里加上十二滴奶精、两颗方糖然后搅拌。她会屏息等待他啜饮一口显示他对她的喜爱。她爱爸爸,虽然他很严厉。
爸爸走出办公室时,她刚画完马。她向他冲过去,他抱起她。
“我们可以走了,爸爸。”
“我们改天再搭车去兜风,现在先回家。”她咬咬牙,长久的等待却落了空。
爸爸叫她回房待着。“不,亲爱的,你没做错什么事。”她母亲说。“爸爱你,只是爸妈得谈一谈。”
晚饭时,他俩一点笑容也没有。吃过饭,妈妈立刻赶她上床,爸没说故事也没唱歌。夜幕低垂,房间一片漆黑。她又听到那个男人的尖叫,怪物们又回来了,他们在墙上飞舞,她吓得躲到床单下。
第二天早上,她父亲用力地亲吻她,用力地抱紧她使她几乎喘不过气来。“我爱你,亲爱的。到窗边来跟我挥手说再见。”
她爬下床。“爸爸,我今天不用帮你倒奶精吗?”
她站在妈妈旁边向爸爸道别。爸爸走在街上扬起帽子和她们挥手,还给她们一个飞吻。
“爸爸要到柏林去。”爸没回来吃晚饭时妈解释道。
那天晚上,妈妈将她摇醒。“起来,我们得马上离开!”
门口一盏昏暗的灯光在墙上投下阴影。莉莉畏缩了一下。怪物!她用手抱住妈妈的脖子。“告诉爸爸我要他。”
“嘘,莉莉,你要把爸爸给忘掉,别提起他的名字。”
妈妈让她脱掉睡衣穿上最好的羊毛衣时她抗议道:“这是冬天穿的。”
“袜子。”史特拉喃喃自语。“帮我的宝贝穿上袜子。”
“不!”她不想穿袜子,也不想穿母亲帮她穿上的冬天厚外套。这时她瞧见手提箱中装满了她的衣服。
“我们要上哪儿去?”她问道。和母亲在一起时总是比和父亲在一起时自在。
“我的蓝色兔兔!”莉莉从床上抓着它。她母亲几乎是半拖着她走下楼梯的。
到了外面她惊呼一声。她们要去参加宴会!街上仿佛嘉年华会一般热闹,灯火通明,人们又唱又叫,亲吻,拥抱。教堂的钟声响个不停。装饰着花朵的坦克车驶过街道。窗户上处处飘着三色旗。人们互相干杯。莉莉伸长了脖子看着这稀奇的景象。
“妈妈,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在唱什么歌?”
“马赛进行曲。今天他们解放了巴黎,记得,不可以提到爸爸任何一个字。”她母亲将她抱在怀里开始用跑的。
为什么不能提到爸爸?她不懂什么叫解放,但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因为妈一直强调叫她不准提到爸爸,而且看起来那么悲伤。
她们飞也似地在街上奔跑,不停地撞到拥挤的人群。她仿佛看到着制服的军人,但却不是爸爸穿的那种制服,他们说的话她也不懂。
“记住,别提到爸爸。”母亲气喘吁吁地将她放在一幢公寓前,然后带着她走上三层阶梯。穿着那么厚重的衣服,莉莉全身冒汗,但母亲并未理会她的埋怨。
“记住,莉莉,由我来开口,你不准提到爸爸。”接着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很快地塞进莉莉的口袋里。
“你得给人一个好印象,所以我让你穿这样。要让别人知道我很在乎。”
“妈妈,我好热。”莉莉哭道,拉扯着外套的扣子。“我好渴,我要找爸爸。”
“住口!”
一个满头油腻黑发的女人把门开了一道缝隙,盯着她们瞧了一会儿,马上便认出她们来。“哦,是你们!”她叫道,手中挥舞着一支酒瓶。“滚开,你这个法国婊子,不然我就敲碎你的头,还有你的德国杂种也一起带走!”
莉莉认出她是那个在儿童乐园里遇见的那位小女孩的母亲。
“不,等一等!”她母亲拦住门,那女人又开始咒骂起来。
“我有钱。”莉莉看着白花花的银币。“你看!求求你,她只是个无辜的婴儿,求求你,带她到圣母院,我只求这个,可怜可怜她!”她母亲哀求道。
“叛国贼!”那女人吐了一口口水在她妈妈脸上。莉莉吓得尖叫起来。
她母亲拭去脸上的口水。“钱,我的小宝贝,救救她。”
毫无警觉之下,莉莉觉得自己被往前推了一把跪倒在地。
“妈妈。”她抽泣道,看到门关了起来,妈妈哪里去了?
“闭嘴!你妈已经走了,你听到了吗?她跟我一样不想要你。”那女人将她拎起丢到一张椅子上。她的头撞上椅背,牙齿撞得好痛,她的脚够不到地。
“小杂种,你如果敢从那上面下来,我就打烂你的脸,剥光你的皮,让你流血流到死!现在我要去睡了,明天早上再来整治你!”
莉莉害怕地不敢尖叫。要被剥皮的景象吓坏了她。她会照那女人命令地做,像在她父亲办公室外等待一样安静,在深沉的恐惧中她知道自己不能闭上眼睛,否则邪恶的恶魔就会来吃掉她。每次眼皮重得撑不开时,她硬是唤醒自己,一边咬住下唇啜泣,咬得都流血了。
她的父母亲不爱她,他们说过爱她的,但却不爱,他们不要她,丢掉她,她一定是个坏女孩。抓着仅剩的一个朋友兔宝宝,泪水自她眼里掉落到兔宝宝的毛里。
倦极了,她迷迷糊糊地仿佛看到恶魔朝她而来。“妈妈,”她低泣。“你为什么不爱我了?”
她好想上厕所,但夹紧双腿痛苦地忍着,一声痛苦的呻吟自嘴角逸出,她只好抱紧兔宝宝忍住呻吟也忍住膀胱满胀,但她毕竟敌不过大自然,尿液湿透她的裤子,流到她的腿上,连袜子也湿了。她也控制不了瞌睡虫的造访,垂头睡去。
醒来发现一室的光亮,她等着倾听妈妈在厨房哼唱的声音,等着爸爸叫她起床看他刮胡子。爸爸呢?妈妈呢?这里不是她家,家具不一样。
“看看你做的好事,你这个肮脏的小东西!”那女人尖叫道,吓得莉莉缩在椅上,恨不得自己就此消失。
“谁要付我钱清洗椅子,可恶的小鬼?”
“我要找妈妈。”她低泣。
那女人伸手就是一拳。“你这个婊子养的杂种,根本不值一毛钱。”,
而那个她想找她玩的小女孩穿着睡衣在房里走来走去,捏着鼻子。“哼,她好臭!”
她从来没有在裤子里大便过,但这次却拉到裤子里了。
“可惜我没办法将她冲到马桶里。起来!小鬼!我们要走了,天晓得你妈妈为什么选了我。”
万般委屈的莉莉在那女人威胁要打她的情况下,赶紧起来穿着脏湿的裤子就跑,但衣服沾在她身上,湿湿的袜子绊了她——跤,招来一记耳光。害怕的她只好加紧努力地跑,途中又跌了好几次,每次那女人都是用力地拉起她的手臂继续往前走。膝盖跌破的地方慢慢地渗出血来,裤子里大便也掉了出来。过了几条街,那女人用力将她推撞在一大扇橡木门上,她跌坐在地。
“坐好!别说话!”
莉莉已经处在半昏迷状态,就是想说话也说不出来。她全身都在痛,膝盖在流血。那女人一再地敲门,终于有一个修女出来应门。
“修女,有人把这个脏小孩丢在我家门口,我不知道她是淮,也不认识她爸妈。”她撒谎道。“我已经尽了基督徒的义务了。”
珍妮修女站在圣母院门口,看着这可怜没人要的小东西。她双唇干裂、眼里满是恐惧,两只手紧抓着兔宝宝。
她二话不说地蹲下来伸出手,温柔地抱起莉莉亲吻她,而未理会她全身的脏臭。接着退一步把大门关上。
她抱着莉莉摇了好久才使莉莉不再颤抖。接着处理她的伤口,帮她洗澡。莉莉外套里史特拉的信证明了她的怀疑。那天晚上以及接下来的一个月里,莉莉都睡在珍妮修女的怀里。由于心理上受到严重的创伤,莉莉相信了好心的修女帮她编造的故事。她相信自己是鲍莉莉,她的家人悲惨地全在战争中丧生。她的一切记忆和噩梦都深锁在一个连她自己也探索不到的黑暗深处。
直到有一天在纽约,一名法国神父造访她,交给她史特拉的信,那是他在珍妮修女死后在她书桌里发现的。
“她一定以为留着它是上帝的旨意。”他告诉莉莉。
第三章
一九七九年纽约
高莎兰钻过一辆宾士和一辆富豪车,突然一辆计程车猛踩煞车,差一点就撞上她。愤怒的司机大叫:“找死啊!”
“你想的美!”她回叫,不过其实并不完全是他的错。今天下午她打算骚包个够。她跨越麦迪逊大道,经过圣派屈克大教堂、第五街,来到洛克菲勒中心。
“艾维回来了,艾维回来了!”她的心在飞扬。许多男士向她投以欣赏的目光。纽约不乏靓女,但像她这样具有银金色发质的亮丽女孩可不多见。
莎兰加快脚步。艾维应该已经快结束他在国家广播电台(NBC)的午间新闻播报工作,随时可能下班。她不敢迟到,尤其她已经计画好要怎么迎接他。
莎兰猛一转弯却撞上一个男人的胸膛。镶了金边的购物袋中掉出一件丝质衬衫。“臭婊子!看看你干的好事!那件衬衫花了我五十块钱哪!” “少臭盖了,先生。”莎兰回过头笑道。“现在打折才四十五块。”她认出来那是在高氏精晶店——她家开的店,在第五街上——买的。她知道自己有多么幸运。毕竟全美国有多少女人能拥有一座五层楼高的衣橱?
莎兰爱死纽约了。
只要有曼哈顿的天空、百老汇的首演夜、高雅的餐厅,便仿佛置身天堂。
这里的生活惬意极了。只要那些乞丐或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别在她等红灯时向她要钱。参议员爸爸送她的十八岁生日礼物——一只蓝宝石钻石戒指——在她的手上闪闪发亮。很快她就要十九岁了。天啊,三十八岁的一半了。
警察吹起哨子,突然打断她的前进。莎兰不耐烦地等灯号改变,就飞也似地冲出去。 她真的只有一个月没见到艾维吗?当他去采访战事时,她在纽约大学头一年的课业侥幸过关,帮爸爸办了两场宴会,和一个朋友到加州度了五天美妙的假期。
看到艾维在审视吃午餐的人潮,莎兰冲抵她的目的地。他很高,六英尺二英寸,运动员般的体格,发色比电视上看的要深一点,是深咖啡色,有点自然卷。但她最爱的是他的蓝眼睛,她仿佛陷溺在一泓深蓝色的大海中……
“艾维!”她冲向他亲吻他的脸颊及嘴唇。毫不顾忌身旁早已认出这位年轻新闻播报员的人们。“坏蛋,你留了胡子,看起来仿佛广告中的食品一样秀色可餐。”她高兴地叫道。她的眼睛在他结实的身上逡巡,欣赏他的穿着一海军蓝的西装配上浅蓝色的衬衫及她送给他的红色领带。“或许我们该省掉午餐,我真想知道这些胡子会不会扎人。” 他往她的臀部打了一下,搂着她,让她以为他和她一样急切。“住嘴,难道你想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有多浪吗?”
现在是春天,气温大约华氏七十几度,他俩随侍女走到庭院里的桌子,坐在一把大红伞下。两人不时以微笑和双手的接触回报彼此。
艾维坐向前,眼睛盯着她的双唇,拇指把玩着她的手掌。很少有女人能像莎兰这般穿出衣服特殊的韵味,仿佛是设计师专门为她设计的。以她特殊的眼睛和发色,不管她穿的是破布袋还是华服,相信任何车辆都乐意停下来载她。五英尺八英寸的她确实是个绝色美女。“莎兰,你愈来愈美了,你该死的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上天特别眷顾的骨架和绝妙的遗传基因。”她回道,这是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