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么个个望着她的,都和度小月的神情如出一辙。
对啦,她承认她穿起天子服来是又俊又迷人没错……
但“她”现在可是男的耶!
这年秋到得早,枫红将函阳城染得优美如画,在缤纷落叶中,皇宫内的一切也回复了平静。
某天严阙在养生殿外和兰兰谈了一会儿,翌日早朝便递秦折辞官。
如曦虽不舍,但严阙去意已坚,几番犹豫下还是忍痛允了,三日后严阙举家迁离函阳城,再也不复见其踪影。
她晓得这是迟早的事,日夜相对却不能相见实在太辛苦了。她不愿严阙痛苦,于是让他离去。
这段时间如曦借口体虚不适,闲暇之余都躲在无为阁内批阅奏折,再也没有上朝。度止厄那日大闹朝堂给了她一个好理由,大臣们多数以为她病了,所以无论大大小小的事全载在奏折之中,好让她不用奔波上朝,安心休养。
叶鞠来看过她几次,见她神色不错,也就没有多作诊察。
叶鞠又说,严阙走后丞相之位虽有人递补,但那个新来的什么都不懂,害兰兰累出了一撮白发。她们现在正在御花园里养蜂,蜂蜜有去老还童之效,兰兰想把她的青春补回来。
于是,大伙儿忙得不可开交,宫阙变得空荡,没人有空理她。
“兰兰,怎么严阙离京的事你没告诉我?”秦折批累了,如曦跑进御花园里找兰兰。
原本她还想见他最后一面。没想到他竟然这样一声不响地走了。
“我不想让你心烦。”兰兰正在整理蜂巢,脸上身上都被叮得一个包一个包。
“你以为我会把他留住,不让他走对不对?其实我也知道我们两个是不可能的,他留在这里只会触景伤情,走了也好,起码还能够重新开始。”
兰兰听见如曦的话颇觉得讶异。“从康王府回来后你好像长大了,想事情也考虑得多,真令人欣慰。”辛苦了这么久,如曦终于开窍,一种雏鸟离巢的感慨令蔺兰感怀了起来。
“是啊,年纪也到了,总不能再胡作非为,无所事事吧!”如曦说着说着,却突然“恶”了一声。
“怎么?”兰兰立即回过头来。
如曦只是朝兰兰微微一笑,忍不住腹中翻腾的酸意,紧接着又“恶——”了第二声。
兰兰有种不好的预感,她每次有这种预感的时候,如曦通常都会惹出很难办、很难办的事情来。“拜托你告诉我,那只是吃坏了肚子。”
如曦浅浅笑道:“没关系啦,就算生下来,也有你帮我养啊!”
“我的老天!”兰兰捧着头就快晕了。
兰兰望向御花园外头,对守在外围怕被蜂叮的宫女喊道:“那个谁……对……就是你……马上去把御医给我叫过来……皇上身体不适!”
“我没有身体不适啊!”如曦柔柔地道。“只是有了小娃娃罢了!”
第十章
弘观二十三年冬,帝崩——
天街上不再有熙来攘往的人潮,风雪大起的寒冷夜里,行人匆匆来去,拍拍肩上所积厚雪,急忙赶路。
北端尽头有座占邑丽堂皇的宫阙,在这夜色下看来,竟显得斑驳而苍寂。
皇城之外,人民举着火把为刚驾崩的皇帝守夜。他们的王从三岁登基,直至病入膏肓以前,一直都是位体恤百姓的好皇帝。他在位期间,不但从来没有加过赋税,而且还知人善用,为皇朝开辟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
无奈这么一个好皇帝,天生便体弱多病,与先帝一样劳心劳力、为国为民的结果,年纪轻轻便与世长辞了。
严阙一路由最南的城镇北上,期间听见不少对辞世帝皇的褒扬。
他本该欣慰,因如曦这些年励精图治,成了个万民景仰的君王。
但自那日司徒兰托人告知他消息起,他的心就如同死了一般,岑寂了。
在天街转了个弯,回到昔日的丞相府邸,刻著「相府”二字的牌匾已被取下,经过五年,红漆木门也变得黯淡蒙灰。
严玦双又翻下马来,提起简便行李,打开门就往里头去;严阙也下了马,却一直逗留在外头没进去。
“怎么了,快点进来啊!”玦双叫着。得知皇帝翘辫子后,她这弟弟就一直板着张如丧考妣的脸,严阙平时不笑的时候已经够可怕了,现下这模样,出去肯定吓死人。
“你先进去吧,我往外走走。”他松开执着的缰绳,深深叹了口气后走开。
“搞什么鬼,爹娘死的时候,也不见你这么伤心过。”玦双不解地摇摇头。
冬里寒冷异常,门庭前的街道除了一堆积得深厚的白雪之外,就只剩下她家两匹跑了半个多月,快被严阙给跑残了的马匹。
玦双转了身,打算进屋,忽然两抹小小的身影,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两个像球似的物体,滚呀滚地滚到了她的面前。
“我爹呢?我们来找爹的!”四岁的元宵和红豆穿着橙色的棉袄,两个小家伙手牵着手,一是男孩、一是女孩,一样的相貌、一样的圆润,看起来就像两颗连在一起的橘子。
“什么爹?你们两个找错地方了吧!”玦双望着这两名逗趣的小孩,忍不住就想笑。
“娘在做姜汁汤圆,要等爹来。爹再不去,就没得吃了。”元宵鼓着双颊,他们是跑好远才来这里的。
“这个地方是我家,我和我弟弟已经五年没回来了,里头是空的,没有你们的爹。”可爱的小孩,好想让人捏他们一把。玦双忍耐着冲动,别人的孩子是不可以随便玩的,真可惜啊!
“爹住在这里,兰姨带我们来过!”红豆也鼓起了双颊,两个人拉紧了手,硬是要冲进里头。
“喂喂喂,这里姓严,真的没有你们的爹啦!”两个圆呼呼的小孩一把撞进了玦双怀里,软绵绵的,乐得她嘴都合不珑了。
玦双就喜欢小孩子,尤其是那些看起来无辜又惹人怜爱的。她现下可真希望这两个孩子的爹就是严阙,但哪有可能呢!严阙除了五年前那位昙花一现随即消失无踪的姑娘外,就再也没有和谁眉来眼去过了。
突然间一个到手的弟媳,就这么莫名其妙失去,玦双实在是恨得不得了。但每回问及严阙那名叫如曦的姑娘时,严阙的脸就越变越臭,阴沉得让她不敢再追问下去。
而且当时朝间还有传言,说什么皇上有断袖之癖,觊觎严阙,惹得严阙最后包袱收拾收拾,带她往鸟不生蛋的南方逃;后来甚至还索性当起教书先生,荼毒起别人的孩子来。再者,照他那副生人匆近的模样,哪有可能生出两个这么惹人疼的小孩来。
“爹是姓严啊,严肃的严!兰姨教过我们。”红豆被玦双一把抱住,只好在她怀里滚来滚去,看看能不能脱困。
“啥?你再说一次!”不知道是不是老了,她的耳朵出了些毛病。
“我爹姓严,就住在这里,他叫严阙,兰姨说他长得很凶、很可怕。”红豆大声地喊出来。
“放开我妹妹,不然我咬你哦!”见红豆有难,元宵也奋力想板开玦双的手,从她怀里把红豆救出来。
玦双顺势将元宵抱了个满怀,但却狐疑了起来。“啊!怎么会那么巧,我家也有个叫严阙的。”同名同姓吧!
她不信严阙有这么能干,一次两个,而且还长得圆滚滚,可爱得叫人颤抖。
昔日繁华景象不再,冰封街道上的长乐坊失去了热络的人潮,紧闭着的水门内灯火俱灭,只留下一片清静寂寥。
严阙绕到一旁巷内,推开当年厨子进进出出的侧门。这个地方没有门闩,无法锁上,是长乐坊内的小厮带他来的。
迎面,庭园中只有空无一人的冷清和满地白雪,往里头走去,只见黑鸦鸦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他燃起火折子照明眼前路,发觉桌椅摆设一如往常,从未变过。
来到一张邻近厨房的木制方桌前,记起就是在这处初次看见如曦的女装扮相。长乐坊是她的心血,出现在这里的她,永远是那般笑容可掬,清新甜美,然后他就像失了魂般,寻了她两年。
离开京城后的第四年,听闻长乐坊关门了;或许那时如曦已经病了,但他不知道。
回程的路上他不断地想着,如果当时留在她身边、如果这些日子能够替她分忧解惑,或许如曦不会积劳成疾、或许如曦仍会安在。只是这时候的如果,都已是挽不回的懊悔。
由几上薄薄的灰尘看来,如曦病了后,还是常到这儿来吧!否则一年前就关起来的店铺,不可能打扫得这么干净。
他的行踪飘忽,司徒兰派来的人寻到他时,如曦已然去世,只是他到现在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总会想着在某处、在某天,她会突然蹦出来说,这只是个小玩笑。
京城,丧钟鸣着,天下大丧,臣民痛哭失声。严阙想要让自己明白事已成定局,但他就是无法去相信如曦已经离世的事实。
火折子燃到尽头,烧痛严阙的手后坠地熄灭,大厅陷入一片漆黑当中,他在那张桌子旁坐了下来。
耳际,依稀还可听到当初车水马龙、门庭若市的喧闹声,小厮们吆喝着招呼客人入座,如曦望着他,侧着头疑惑地问——
你喜欢我吗,严阙?
严阙眼眶发热,深邃的黑眸蒙上氤氲热气,在这凄冷的夜娌,悔恨当初不告而别,弃她而去……
一阵细碎的声音在岑寂夜里响着,厅堂外头不知发愣了多久的严阙,于声响持续好些时分后才发觉有异。
严阙掀开帘幔往内堂走去,然而迎接他的,却是场不可思议的景象。
原本应该无人的厨房亮起灯火,灶上大锅内水咕噜咕噜地滚着,搓揉到一半的面粉团搁在旁边等待,窗被打开了,刺骨的寒风直灌进来。
“……如曦……”严阙心中只有个念头——是她!但她已经死了不是?在这儿的,或许是司徒兰吧!
厨房里,那扇门后,突然发出了些许声响。
那是如曦的房门,是她在长乐坊的休憩居所。
由这处他能清楚地看见,那扇敞开门内的一切动静。
床板上被褥凌乱,由下而上,有股力量正拚命往上推着,严阙的脚像生了根似的无法挪移,怕若是一动,眼前这景象就会消失不见,完全化为乌有。
“砰”的一声,门板被推开来,一名身着白衣的女子由底下地道爬了出来,边拍身上的灰尘边念道:“兰兰,这个地道该清一清了,我刚做好的衣服都被弄脏了啦!”
“糟糕,刚刚走得匆忙,寝宫那头的床板好像忘了盖上。”兰兰的声音由地道下面传来。
“咦,怎么会忘记?”
“要不是你叫吃汤圆叫得急,我哪会把这点小事都给忽略。算了,反正也不太要紧,我自己去去就回。”兰兰拿着火把往皇宫方向而去。
“那我先把这边的床板盖住,省得灰尘跑上来!”
“随便!”
如曦无奈地关上密道入口,顺手铺好床褥。眼角瞥见有个人影,低着头的她以为是孩子们,便道:“元宵,怎么只有你一个,妹妹呢?”
那人没答腔。
如曦边拍落灰尘、边感觉有些不对劲,她家小元宵才四岁,不可能一下长这么大,抬起头来,她对上了一对通红的眸子。
“啊!”如曦轻呼出声,她看见的是一名满脸惊愕、胡髭恣生、双眼凹陷、面容憔悴的男子。
如曦张大了嘴,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极为不解地问道:“怎么弄成这样,发生什么事了?”记忆中的严阙是沉稳而自信的,相隔五年,虽料到他会有些改变,但如曦没想过严阙竟会变成这般模样。
“你……活着……”严阙怀疑自己眼花,看见了幻象。
如曦缓步走来,迎向严阙,不解的眸子凝望着他。
“你活着?”严阙粗糙的手掌抚上如曦素嫩的脸庞,当他碰触到她,发觉她有着暖暖微温,他迷惘了,再也分不清楚何谓真、何谓假。
“我当然活着,你到底是怎么了?几年不见,原以为你不在朝为官,会长胖些,谁知道反而更瘦了。”为伊消得人憔悴,如曦手指画过严阙两颊的深陷,也清楚地触碰到他未干的泪。
“司徒兰说你死了,要我回来奔丧。”症结肯定是出在那个女人身上。
“奔丧,然后呢?”如曦猜想,准是兰兰搞的鬼。
“没有然后。”严阙还是有些恍惚,他只能藉由触摸如曦,感受她缓缓绽开的苦涩笑容,来确认自己真的不是在作梦。
“兰兰在宫里可能真是累疯了,她自八岁进宫到现在就没一天休息过,所以才会弄出这种事来。”如曦心疼严阙,望着他泛红的眼眶,就能猜想当他得知她那谎报出来的死讯时,会是如何伤心欲绝。
眼眶有热气上涌,化得湿润,如曦道:“她一定也没告诉你,皇宫里传出的死讯,是为了掩天下人耳目才设下的计谋。我是女儿身的秘密绝不能公诸于世,加上元宵和红豆也大了,兰兰看准那两个小鬼比我聪明得多,春天一到就要让元宵正式登基。她说我辛苦了二十多年,也该退位让贤了,所以才发布我的死讯,昭告天下……”
“等等,元宵和红豆是什么?”他不解。
“你忘了吗?我们是从姜汁汤圆开始的,然后第二次是冬瓜蜜红豆,所以他们一个叫元宵,一个叫延见……”
“我是问……”
“别打断我的话,继续听我说就对了。那个兰兰居然连这个也不肯告诉你。”如曦失笑。“他们两个是我疼了三天三夜才生下来的,当初连叶鞠都以为我会因此而提早下去见父皇母后,但好在最后一切顺利,然后我就没事了。”
“我……我儿子!”严阙恍若置身梦中,不敢相信。
“一个儿子、一个女儿,整天活蹦乱跳的,瞧,这会儿又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我方才听见他们两个在密商,说要去你家找你,怎么,你没碰见他们吗?”想起那两个孩子,如曦的心就甜了起来。
严阙不在的这段时间,她倒也没太辛苦,但兰兰就不一样了。
发觉她怀孕了之后,兰兰立即对外宣称因度止厄大闹朝堂拆下帘幔,她不慎受污秽之气入侵而卧病在床;孩子呱呱坠地之后,除了没法子喂奶,兰兰把屎把尿样样自己来;待元宵和红豆稍长,兰兰又得教他们怎样讲话,好让外头的人相信他们真是兰兰所生;而如曦这个生母,在旁人面前则是要叫作“父皇”来着的。
因为孩子还小,兰兰怕他们记不住她的叮咛,所以每天早上如曦都会听见兰兰对两个孩子说道:“在外人面前,你们两个只得叫我母后,然后叫娘做父皇。”
“那没有外人的时候呢?”孩子们总会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