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定没有人后,一块地板突然被掀了起来。
一名高大颀瘦的结实男子倏然从地窖中跃出。
任惊鸿迅速挪开棺材的木盖,将软绵绵的人儿抱起来,一条带刺鼻香气的绢帕覆上她的鼻唇上,轻轻拍打她的脸颊。
“魔美醒醒!”
一只眼儿半睁,过了一秒又合了起来。
“不,没有时间睡了,醒醒!”他的力道不得不加重。
“嗯……”她终于清醒了。“鸿!?”简直叫人无法相信!她无暇思考其它,本能的紧紧揪住他的衣襟。
“真的是你吗?我不是……”不是在做梦吧?他们说,他不是已经……已经……
“来,快站起来。”他极小声催促着。“我们要离开这儿。”
他俐落地替她套上保暖的大衣后,任惊鸿再一次确认两人的行头是否都妥当。
他已经换穿回自己最原先来到芙蓉村的装扮,脚上也套着厚重的雪靴。
“你没死!”等真正清醒回神,稍微恢复力气的魔美,激动的捧住他的脸孔尖叫。
“嘘──”他要她安静。
“对了,他们──”清亮的眼浮出忆起的恐惧。“他们要杀我!”
“不,我们都会平安无事的。”任惊鸿才替她打点好衣着,便有只手拍拍他的肩头,让他吓了老大一跳!
喝!我的妈呀,是他戒备力降低了,还是来人太神鬼不觉?
“啊,你──”魔美吃惊的看着年轻人──还有他怀中的小女婴,她的神色马上激动起来。
“来吧。”年轻人丢下这么一句,将小女婴塞到任惊鸿的臂弯中,调头就走。
“走!”任惊鸿立即携妻带女,展开他们的绝地大逃亡。
他们轻踮脚尖,跟着年轻人往“芙蓉林”疾行而去。
胖婶儿匆匆拿着一碗汤粥,赶着跑入内室。
哎哟喂呀,真是该死,她怎么忘了朱实小姐喂食的时间呢?唉,千怪万怪,都是外头庆典的热闹太吸引人了,让她忘了重责大任。
三步并作两步,胖婶儿拉开了内室纸门──
杀猪也似的惊惶尖叫响彻整栋屋舍。
“这里。”年轻人引领着他们来到一株树下。
树下一块石座,其上雕塑一尊小小的僧弥。
年轻人动手推搬着石像,并示意任惊鸿一块儿帮忙。
费了九牛二虎的功夫,石像终于被搬离,其下竟露出一个一人大小、能通容入纳的洞穴。
“走吧。”年轻人指示。“这是一条隧道。你们必需用爬的,有多长我不知道,但是根据祖先留传下来的记载,这条隧道应该是贯穿了整座山,通往外界。”
“你不一块儿走吗?”魔美抱着孩子,在即将进入洞穴之际,想起什么似的询问。
如果被村内的人知道是年轻人放他们逃亡的……她真不敢想像后果。
“不可能。”年轻人以大而无谓的语气回应。“纱织小姐有话要我转告两位。”
他抬起深不见底的黑眼看着这对金玉壁人。是的,不可否认,他相当嫉妒他们。
“她要任先生承诺好好照顾“芙蓉姬”和朱实小姐,一辈子爱她们、保护她们。”
男人面对着男人,年轻人眼中的渴望──任惊鸿懂了,以一种男人对男人的了解。
“我承诺。”
年轻人转向魔美。“你就跟着他走吧,将故乡忘掉,展开新的生活。”
年轻人的话才说完,一阵遥远却清晰得绝对错不了的鼎沸喧闹也隐隐约约传了过来。
是发现真相的村民!
“快走。”年轻人催促着他们尽速离去,看着他们没入不见。
他也立刻将雕像搬回原处,打算马上离开。
太晚了。
怒气汹涌的人潮沸腾而至,壮丁们或举火炬或举锄耙,连猎枪也上膛了,杀阵团团围住这一小方土地,阻去了年轻人的去路。
“竟然是你这个叛徒!”带头的村民怒喊,猝不及防一耙就砸下来,意图要他让开,好钻地洞下去,搜寻隧道。
“不。”年轻人看穿众人的企图。他反击打歪一人的下巴,趁他满地找牙时又横扫一腿,踢向另外一个人。
他不能有违纱织小姐的命令!年轻人以寡敌众实在吃力得紧,近身肉搏战之余,他不忘丢掷地上的石块,拼命三郎的模样大有殊死生决战斗之势,令人颇为忌惮。
“可恶!”年轻人的反击终于激躁了敌手的耐性。
砰!
砰砰砰砰!
一声接连一声的枪声串响,死亡的火药味久久弥漫在空中,久久不散。
“他奶奶的,没想到这个小子居然就是放走“芙蓉姬”的内奸!呸,真个儿是外神易防,内鬼难察啊。”
窗外,杂沓的脚步声伴着大剌剌的交谈,幅射般扫入她的耳膜。
“哼,老子给他脑袋一枪还算便宜他呢,他耗了我们半个多时辰哩,那种背叛者早该千割万剐下油锅了!”
“咦,你们怎么回来了?”第三个人的声音加入了,好奇旋即变成了诧异:“这不是随侍在纱织小姐旁边的──”
“对呀对呀,想不到吧?那个老板着一张臭脸孔的小子──”
“他……死了吗?”这句话问得有些惧意。那……那真的是一张死人的脸吗?竟然是笑的?
“废话,不死怎么抬得回来。”啐唾的声音,极不屑地。“他连死了都直堵着那条秘道出口不放。喏,你瞧瞧。”
“他的手不见了!”
“他呀,把自己堵在洞口,手死命环着旁边的树干上,整具身躯是拉不动也切不开,只好用斧头──”
够了!
纱织从被褥上猛地坐起身,通体痉孪地一颤,暴睁的瞳孔如同脸色一样惨白。
“喵。”是袖珍。这只猫儿起初只静静蜷在墙角阴影内,此刻却来到了纱织身侧,垂头舐了舐她的小手儿,但纱织毫无所觉。
他……死了。
纱织眼前浮现年轻人那张严谨间带丝木讷的俊美脸孔,忽然觉得完全呼吸不过来。
他死了。
为什么觉得身子内部好轻?好似破了一个大大的坑洞,一种什么东西也无法填补的空虚呢?
无闻于屋外愤怒、懊恼、得意有加的叫喊,她只是静静缩在床铺上,再次合上眼睛。
身为神官的继承者,纱织和姐姐千织均有相同的预知力及无法测量的能量。据她所知,千织是一次也没发挥过,她也没有,历代的神官也没有──她们光是尊崇的地位及稍微的预知力就够一辈子吃得开,根本无须其它。
因为没有人敢说在施展能量后,神官本身会有什么下场──也许能量耗尽了,就会导致死亡。
可是呵──
“现在我又有什么好在乎的?”纱织轻轻的笑了,眼角缓缓渗出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
她,已经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
第十章
隧道又长又窄又挤,任惊鸿让小妻子先爬在前头,由他殿后捍卫防备,深怕大后方会出现的追敌。
不晓得年轻人是用什么招术拖延那帮追兵,但他由衷地感激。
“前面!”
惨了!他们赶上来了,任惊鸿听到彼端传来的叫嚣。
“前面有声音!”
“在那里!”
“快。”他抓紧魔美的手。记得年轻人提过,他并不知道隧道有多长,但是依据自己上回过山洞来到芙蓉村的经验,至少也要两个小时吧,倘若估计没有错误,只要一点点时间,只要再一点点的时间──
“哈!我看到了。”兴奋的叫声恍如就在背后一步之遥。
只要再一点点的时间就够了啊!
神哪,救救我们吧,请再给我们多一点时间。
轰隆隆隆──轰隆隆隆──
那种奇怪又有点儿耳熟的声响──就像是酷斯拉般庞然巨物“砰磅”倒地的连锁反应,在大脑及神经来不及回应,一阵令人头晕目眩的晃动使任惊鸿霍然领悟,将妻子女儿一把半揽在怀中,开始疯狂拼着老命朝前匐匍前进。
“鸿?”魔美惊魂未甫,方生产完、被下过药的身子是禁不起过多折磨的。
在妈妈怀中的小朱实则被不寻常的吵杂晃动终于吵醒了,正瘪起小嘴儿号啕大哭。
她想问他怎么了,但突如其来的猛烈摇动马上说明了整个状况。
地震!
后面的追兵也马上兵慌马乱。
“快逃哇!会压死人的!”九死一生中,每个人哪顾得了追逐或逃亡?
赶紧保命要紧哪!
土崩了。
岩落了。
石滚了。
山塌了。
“不──”任惊鸿卯出了吃奶的全力才爬出那片黑天暗地,便昏厥得不醒人事。
尸遍鸿野,哀嚎不断。
倒塌屋舍中的断椽残梁,四分五裂的家俱。
苍天突然变得好高,地面一片冰冷。
来不及或走或避的人们负着鲜血淋漓的伤口,有的倒在地上呻吟痛哭,有的昏迷不醒。
孩子们不知所措地放声嚎啕着,大人们一边须从这场天灾地变中冷静振作,一边开始检视四周,耳边偏偏又有刺耳的哭叫声在干扰思绪,那种被引点的暴烈情绪一发不可收拾。
好几栋屋舍全烧起来了,火光映天。
纱织却无法亲眼目睹这一幕。
坐得笔挺的她已经气绝多时,在耗尽所有的力量;在地震发生的同时,她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她的手腕僵凉,瞳孔放大,嘴角尽是鲜红的血痕,唇线却往上扬,欢迎死神的到来。
几乎是同时,袖珍的身子也一抖,然后伴着主人永远地静止了。
这幕惨景中诡异的地方是──那张圆润娃娃脸赫然老化近骷髅状,满头黑发成银丝,看来就如年近百岁的老妪。
“病人还没有醒吗?”
“是的,中川医生。”
病人?
他们在说谁呀?魔美茫然思索,过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番对话竟是在说着自己。
“嗯,想来这三位病人还真命大呢。”
“是啊,他们躺在雪地上也不知道昏迷多久了,若不是地震探测的直升机在拍地面图时恰巧经过,才发现了人,否则再怎么急救也来不及,那名小女婴可能也就存活不了了。”
是吗?喂,你们在说谁啊?急于征询的话却无力脱口而出,她再一次被睡神召唤……
“哇……哇……”有人在哭。是谁啊?在哪儿啊?为什么要哭呢?
“不哭不哭呵。”这道男声温存柔和。啊,她好嫉妒他所眷顾的对象,是谁呀?
“朱实乖,瞧,妈咪在这里。孩子的妈咪,你想不想抱抱朱实?她跟我保证她会乖乖的,不吵你休息噢。”
他在说什么呀?
这个问题的答案不一会儿便“送”上来了。一团软绵绵的东西放到她的臂弯之中,那温暖的重量让她讶然。
“小妈妈,你瞧,朱实都乖乖静下来了,现在正眼睛大大看着你哟。”一只大手轻拂黏在她颊侧的发丝,依依不舍揉蹭着。
啊,好舒服。
当那只手终于挪开时,她好舍不得哟,真想叫他再把手摸回来。
任惊鸿瞧瞧已经安静下来并转着滴溜溜黑眼的女儿,她绽着小嘴,发出咯咯轻笑,仿佛知道身置母亲的怀中。
一阵鼻酸,他的视线挪向那张消瘦苍白的秀丽脸孔。
“已经一个礼拜了,你还要睡多久呢?”瞧她手臂上扎管的点滴及注射营养剂所留下的点点针孔,他有着说不出的心痛。
“你在怪我吗?的确,是我没能好好保护你……”
不对呀,这怎么能怪他呢?她急于辩解,偏偏连一丝牵动嘴皮子的气力也无。
碍于无法动弹,她只能聆听他的娓娓道来。
原来那时他被灌下的毒药是假的,和魔美一样会立即呈休克状态。那时的任惊鸿接着被搬到神社,直至夜半人静才被年轻人弄醒,纱织则严肃的对整个情况加以解释。
这个好主意还是任惊鸿的故事──“罗密欧与茱丽叶”,给纱织的灵感哩。
“芙蓉姬一旦生下了子嗣,她和其村外召来的夫婿就没有了利用价值,也变成了二十年一度的主要祭品以谢天筹地。”
活人祭!?
“你说什么?”任惊鸿全身寒毛直立。“你们敢动她一根寒毛试试看,我会杀了你们。”
没有鸡猫耗子的尖叫,也没有凶神恶煞的诅咒,更不空口白话的威胁,他只是在陈述一件事实,淡然的口气是百分两百的铁定。
他言出必行!
“我知道。”纱织听他这么说就放心了。“七日后便是祭典,我会想办法送你们一家三口出去。”
纱织也言出必行。如果不是她的计划、她的大力相助,恐怕他们现在就不是在医院中接受治疗了。
任何人在生死鬼门关踅过,那种回想的滋味必定都是机伶伶地打哆嗦吧?
“你为什么肯帮我们?”他如是询问过纱织。
后者回他一抹凄凉嘲弄的笑。
“因为我注定是个妖鬼,无法拥有情爱、伴侣,而,魔美等于是我不曾有过的孩子,我要她得到我不曾有过的幸福。”完全是移情作用。
“你?”他仍露出半疑半信神态。
很早他就察觉纱织不是个寻常的池中物,但是他从未深思过这个小孩不寻常到什么地步……
小朱实咿咿唔唔的声响提醒了他,应该赶快将宝宝送返育婴室了。
看着这个活泼可爱的小生命,他顿然觉得不论有多少困苦危难,他都会挺身挡受于爱妻娇女之前……
“等你睡醒了,我们就准备回家喽。”
当天晚上,魔美终于从昏眠中清醒──
激动满怀的任惊鸿搂着她,掉下了男儿泪。
之后呢?
王子和公主从今以后过着平凡快乐的日子喽。
是?也不是啦,夫妻俩接下来又生了三个小萝卜头,形成一家六口的饱和局面。
“快点快点,我带你们去看兔宝宝及猴猴。”
率前为先锋,主动做动物园导游的是他们最小的爱情结晶──也因为这个女孩拖了十八个小时的难产,吓得她的爸爸真的真的不敢让妈妈再冒怀孕的风险,在小纱美生下的同时,自动自发乖乖的去做结扎。
月眉星目的五岁小纱美最爱和九岁的三姐玲爱斗嘴,啊,她们真是天生的宝一对。小纱美喜欢跑跑跳跳,小玲爱却喜欢涂涂画画,红润的脸蛋如西洋壁画中的小天使,剔透圆润,让人忍不住想捏一把,嘴又甜得像抹了糖,见到初次见面的长辈乖得不得了,只有和她相处久了,才知道那张天使皮相下是个捣蛋的小恶魔。
“不要跑那么快,安静一点啦。讨厌。”最后一句“讨厌”是习惯性用语。而任织慧的家人都知道那句话是没有恶意的。
她的爸爸最喜欢这个二女儿的──鼻子。认为那是这个女儿最神似他的地方,清灵美丽且聪敏的任织慧独独脾气差了一点,不过她的脾气来得快,去得更快。
走在织慧身旁的长女任朱实是个恬静可爱的漂亮孩子,也是嫡袭“芙蓉姬”能力的长女。奇妙的是,母亲的力量自从转移到朱实身上后,魔美就正常平凡的和一般人没什么两样了。
朱实的能力偶而会在家中制造出如电影中的“特殊效果”,也许会有数本百科全书在书房中腾空,翻页纷飞。厨房的冰箱门自动打开,再关上。或许叉子和汤匙会弹到餐桌上大跳豆豆舞……但这通常只有在她的负面情绪十分低潮时,才会出现的特殊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