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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姬  第3页    作者:婷姿

  “这孩子太静了。”纱织及年轻人并未靠近她自成一格的恬然小天地。

  纱织依旧让年轻人抱在怀中,发育不健全的细瘦身体黏得他牢牢的,丝毫不肯放松。

  年轻人的唇嗫嚅一下。

  虽然只那么一下,但是纱织早就心有灵犀一点通,明白他要说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你认为我也是。可是我可只会在你面前撒娇的哟,嘻。”纱织短短的手指探入他的衣襟开口,顽皮地抓他一下。

  “我好爱你哟。”纱织的爱语朦胧若梦呓。

  年轻人在纱织额上轻轻一吻。

  纱织微微一笑,表情随即一凝:“来了。”

  什么来了?年轻人一怔。

  纱织仰首看陡峭的霜峰雪地,静静待看命运的降临。

  什么来了?

  一阵惊天动地的摇动使大地颤抖起来──

  “地震!”此起彼落的惊叫声立刻响起。

  虽说日本三百六十五天中有三百六十天都在地震,但是此刻的地震竟突然摇荡到让人一下子站不稳脚跟,难免引起一阵惶然。

  年轻人立刻抱着她就地跪下,将纱织紧紧护在怀中。

  未到片刻,就有一阵喊叫传得遍响。

  “山坡上滚下一个死人!”

  哄地一声,大家全部都往前冲。

  错了,人还没死。

  虽然还没有死,可是任惊鸿就已经了解到“凄凄惨惨戚戚,这次第,怎地一个愁字了得”的李清照意境。

  而代价就是他可怜的、脆弱的、无辜的──跌断的右腿。

  据说它被木板及布条固定着,内敷消肿去炎的草药──“据说”啦,因为他跌得整条右腿骨差点报销,现在被扎得比小象脚还臃肿,自然是无法将身体调整为四十五度的坐姿,双眸自然无法对腿“眼见为凭”啦,再加上前三天痛得除了躺在床上昏迷睡觉外,连喂到口中的粥都咽不太下,更遑论其它。

  不过现在他的神识总算已经完全清朗,眼珠则百般无聊地瞪着天花板。

  他还记得第一次在那痛得四分五裂的肢离破碎感中醒来时,逢面迎接他的第一句话竟是──

  “你活过来啦?”

  咳……哪、哪家小孩讲话这么没教养?

  一张清丽的脸朝下地映入他无法凝聚的焦点。

  任惊鸿吃惊地看着她,不相信会是那张红滟滟的小嘴吐出那种恶毒的招呼语。

  只见少女羞涩地一抿唇儿,嫩嫩的嗓音是从他另一边耳朵旁喊起:

  “秀子、美保,去将温好的鱼肉粥端来。千代,打盆热水,帮他好好拭拭身子──臭死了。”

  原来在那里。任惊鸿在枕上费力地转过头瞪着那名吆喝来吆喝去的小小女娃。

  天哪,乳臭未干就这么傲,长大还得了?

  “魔美。”忽然有人叫唤着。

  魔美?

  任惊鸿瞠大眼,又赶快想回过头去看看那名秀美如花的少女。

  可惜的是对方已经站起来,而他,虽然也想用手臂撑起自己,可是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才撑不到两秒钟,整个人又像烂泥巴似的瘫了回去,莫名的倦怠感侵占他全身上下每根神经……

  不行……了……呼……

  “咦,他怎么又挂了?”

  “大概是安睡药发挥效用了。”

  “真不好玩。”

  我……我不是玩……玩……呼……具……

  第二次清醒时,是张放大尺寸的人类脸孔正压在他眼珠视线正前方──

  “喝!”吓死人了!他根本搞不清楚脸孔的主人是谁,哇地叫了一声便胡乱伸出手掌推拒。粗糙的掌心触及对方细滑的嫩肤时,这才看清楚竟是那名秀美如花的羞涩少女!

  那个……“魔美!”他赶紧大叫,意欲阻止对方仓惶欲逃的脚步声。

  脚步声是迟疑了一下没错,只不过接下来却以更急促的速度离开。

  好紧张、好可怕、好刺激,好──好──再也想不出其它形容词的魔美捧着滚烫的颊,努力地拍了拍,看看是否能使温度降下些许。

  没用。不过她的努力倒引来袖珍的好奇眼神,这只猫儿琥珀的大眼一眯,仿佛在纳闷它的主人的徒劳无功。

  她的心思不由得回到那名被挽回性命的外地人身上。

  村内不是没有年轻的男子,也不是没有相貌如他那么出众,但他的身份所造成的新鲜感,以及一股莫名的引力,就是让她非仔细看看不可。

  所以她才会趁没有人的时候溜进他休息的客房。

  也没想太多,她就这么坐在床榻旁看着他熟睡的脸庞,但是最后实在克制不住茂盛的好奇心,所以就移位靠近他的脸,忍不住弯下身子,双掌颤巍巍地贴在被褥上,以鸟瞰的姿态盯着他猛瞧。

  有什么好看的呢,人不就是长得这样?两个眼睛外加一个鼻子,再配上一张嘴巴?

  但是她就是觉得那双浓眉、阖起来的双眼皮眼睑、厚实的唇瓣……甚至连他高挺的鼻子都长得很好看,这种“对极了”的厌受真奇妙,说也说不明白,只留一番滋味在心头。

  有许多事、许多威觉,只能意传,无法言达。

  如果不是他突然的清醒,如果不是他大声叫喊着自己,那么她就不会逃得那么狼狈了吧。

  对了,魔美瞠大水眸。

  他怎么知道她的名字?

  第三章

  “你好一点了没?”

  当那名粉雕玉琢、讲起话来却欠修理,自称纱织的小鬼头工工整整、很和气地跪坐在他的床边时,洋娃娃般的凤眼则是不停眨呀眨的,不知怎么地,总给人一种诡异的调调。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哼地一声,任惊鸿笔直看向静坐在离纱织身后三步之遥的年轻男子,若有所思。

  若说这名小鬼很诡异,那么这个家伙就更玄了,那种沉默谦谨的模样让人不由得联想到日本锁国时期前的忠臣孝将。

  他们不像是兄妹,也不可能是父女,若要他说,任惊鸿总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一名居住在皇城的公主及护卫她的随身武士。是了,这样说就对了。

  但,这两个都不是他想见到的人。那名少女呢?她叫“魔美”……他可以这么希望吗?毕竟日本取名的方式类似西洋,叫什么“子”什么“子”的,就多得像蜜蜂蚊子满天飞……

  思及此,他这才想到一个早该问的重要问题──

  “这里是哪里?”

  “欢迎光临“芙蓉村”,任惊鸿先生。我还在猜你什么时候才会问呢。”应该说是呆到都不会问,纱织在心中加上一句。

  “芙蓉村”!若不是重伤在身,怕是任惊源就这么直挺挺跳起来也说不一定。

  “你们怎么知道──”他本想问怎么知道自己是谁,接着想到带在身上的护照等证件,一定是从那儿得知的吧。

  “那……那么她是魔美喽?”心慌情急的,他的问句纷乱无章,思绪无法一一抽丝剥茧。

  他怎么会摔成这样?他怎么会跑到这儿来?明明记得自己是在山洞中爬呀爬的,然后突然脚底踩空──

  “你是从半山腰滚下来的──”像是看出他的疑惑,纱织主动将大致情况讲了一遍。

  “哦……”照这么说来,他命还真大。

  “魔美的母亲是不是叫美智子,父亲叫江中铭?”他无暇顾及其它,心思马上转到最关心的事上。

  “嗯哼。”这回换纱织诧异了。

  他怎么知道的?张口欲言的纱织却听见走廊上的脚步声,急忙将到嘴的疑问咽下,力持平静。

  是那些长老来探访了。

  “你好好休息吧。”

  她可不想在此时节外又生枝哪。

  在床上足足躺上半个月,任惊鸿可以算是“接见”了所有因好奇而来的村民们。

  他们大部份穿着传统和服、拖鞋、棉袄,感觉上像时光倒流了五十年。

  这儿的村民都相当和善,被北国风雪吹冻的红脸永远欢喜地笑颜逐开,仿佛人生就这么简单,工作及吃睡就能代表一切。

  任惊鸿努力用有限的日语回答那些地方口音浓厚的日语,告诉他们自己来访的目的。

  “江中铭?啊──魔美的父亲。”听懂他的来意,驼背的老人佐之助回答了他的疑问。

  这名老人有张红脸及满头满腮的银白发须,像极东方版的圣诞老人。

  “二十年前,江先生因为迷了途而来到咱们这儿,那时可是村内的大新闻呢……”

  老人的眸一黯,变得愤恨不平。

  “可是啊,他嫌弃我们这儿的落后,对新婚不久的美智子变心,趁着月黑风高的晚上一走了之……”

  嗄?

  “那么魔美的母亲呢?”

  “死了。”佐之助苍老的眼中凝着可疑的水光。“可怜哪,好好一个女人家就这么茶不思饭不想的,亡在相思病中……”

  如果诚如佐之助所说,那么江中铭为什么后来又慎有其事地将那帧照片收藏着?

  他早该将有关自己妻女的一切弃之脑后,重新去过他的生活才是,留着过往的遗迹做什么?

  到底是谁孰信孰不可信?任惊鸿迷糊了。

  “这里真是个好地方哪。”任惊鸿只能试图转移话题。这也的确是个不错话题吧,窗外简朴的乡下景致带有自然的华贵,非人工的矫作,恬静安谧如世外桃源。

  尤其是这儿的人看起来都那么愉悦、安乐,任惊鸿顿觉先前置身的俗世多么纷纷扰扰。

  真该包袱款款来这里养老。

  “是的。芙蓉村数十年来如一日,也许在你眼中是比外面世界落后了点,但始终是个好地方。”佐之助大方接受他的赞美,与有荣焉笑道。

  “为什么这里被命名为芙蓉村呢?”

  “喏,”老人指点道:“看见那一片林子盛开的红色花朵吗?那就是“芙蓉”,盛开的花朵便是芙蓉花了,那儿命名为芙蓉林,而本村也是以此命名的。”

  原来如此。

  任惊鸿也将视线挪到窗外,那开得满娇满红的灿烂景致,脑海中却浮出一张比芙蓉花更清艳的笑容……

  深夜中,一幢屋内聚集了村内各家的代表,讨论的声量却低若喁喁私语。

  “近两年来收成都很差,囤积的粮食已经没有丰余……”负责运转农作的桑之原长老说道,露出典型的苦瓜脸。

  “芙蓉果也结得很少,这是不祥之兆哪。”另一名长老平之甚也紧接着报告。

  “……昨日我卜卦请教于“芙蓉姬”,竟没有任何表示出现……”长老纪之国口气最沉重,一时间全场都静了下来。

  “芙蓉姬”对一连串不祥之兆没有任何表示?那岂不说村庄即将大祸临头?

  这该怎么办!?

  众人唇舌纷纷,抢先发言,却没有一个人有结论。

  重重拍一下膝头,长老之首──佐之助站了起来。

  “献祭吧。”

  献祭?

  一听见这项提议,全场霎时噤若寒蝉,静到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那竟是种兴奋,恐惧混杂着肾上腺上升的兴奋。

  “纱织小姐,您怎么说?”每一对眼不约而同朝她望去,渴望她下个果决的表示。

  小女孩俨如英国女王般,显得雍容而沉稳,一身素白的绢衣更让她看来如一缕虚无缥渺的幽灵。

  “已经,二十年没献过祭了。”纱织小巧的唇一张一合,色泽显得分外朱腥。

  众人免不了又是一阵嘀咕耳语。

  “你们说呢?”她巧妙地将皮球踢回去。

  “我们惶恐!但种种异象均表“芙蓉姬”正处于愤怒当中,至少在明年冬天便需献祭,此为全村上下一致心声。”

  “一致心声!!”全部的人异口同声,朝纱织曲膝平地磕头。

  好一副万宗朝圣的壮观景致。

  够了!纱织闭上眼。

  “至少……要视他们是否郎有情、妹有意,否则一切枉谈。”

  “我认为那位任先生对“芙蓉姬”有兴趣,我不会看错的。”佐之助眼珠在深刻的皱纹窝中发亮。“就算是没有兴趣又怎样?”

  散会之后,偌大和室只剩一盏幽暗的灯火,和半坐在阴影的娇小女孩。

  好累。

  纱织仰首静望梁与架柱之间交错的阴影,好半晌就保持这副模样,直到一双有力的大手从背后绕过来,在紧拥中给予她情爱的滋润,在静默无语中沉淀、发酵。

  “──如果不是我这双腿,想必你也不会一直留在我的身边吧?”纱织语气是苦涩、是认命。

  这双萎缩、不能行走,连装饰用途也没有的腿岂止只改变了自己的一生,最大的受累者──应该是他吧?

  年轻人将她一把抱起,罕见开口的声音低沉、坚定、清晰:

  “我不准你这么想,保护你是我生命的职责──”

  也是我生命的意义啊。

  “……别说了。”难道他不知道,他愈是这么说,她愈难过吗?

  古老的钟响着,沈铜色的锤摆分秒不差,滴嗒、滴嗒,在老屋每个角落回荡。

  年轻人拎起织阵刺绣的暖和外褂,以无比的温柔覆在小女娃身上,怕她着凉了。

  他们簇拥而立,在窗前。

  一切,尽在无言中。

  在病床上足足躺半个月后,任惊鸿开始厌烦这种闲来没事数蚂蚁的生活,忍着肌肉的疼痛,坚持要动动手脚、松松筋骨。

  布条虽然尚未拆除,但肿痛度已从九阶的程度降至一、二阶,他的行动也从倒在床上至能离开床铺勉强走个二、三步。

  再过两天应该就可以拆伤口了吧。

  这条腿没在这次重伤中报销真是各路神明给的保佑,他会天天烧香拜佛……

  纸门半开的些隙间,有颗急遽躲开的黑色头颅夺得他全副注意力,也让他分神地膝盖一软,倾跌于柔软的被榻间。

  “该死的。”

  许是笨重的声响和咒骂让那颗头颅又伸了出来,一帘乌黑的青丝倾泻而下,如一道涓涓水瀑。

  “啊──”不到一半,那个头颅又缩了回去,像极不知所措的小白兔。

  看见了猎物,这下子大野狼可忘记那条受伤的腿啦。

  “哎哟……”这回的叫声可虚假多了。任惊鸿在被褥间翻滚二下,抽搐三下,颤抖四下,痉孪五下……挂了。

  咦?小白兔又探头进来了。

  大野狼怎么动都不动了呢?

  魔美拧起细致的月眉,蹑手蹑脚地踏入室内,跟着主人进来的小猫突然喵呜一声,她赶紧竖起洁葱纤指放在唇瓣上,嘘气警告。

  那种可爱的模样被偷偷眯开一只眼睛的他瞧见,内心不禁轻莞。

  有趣,原来小白兔还带了跟班哩。

  任惊鸿数着亦趋亦近的脚步声,可是当一只滑腻的小手探上他的额时,脸颊上一束肌肉不由自主抽动一下。

  不是不曾有过肌肤之亲,但她一个轻轻碰触竟就足以点燃身体某一点的火焰,直接热辣的在血管中引爆。

  魔美好奇极了。

  她从来没有见过芙蓉村以外的人呢!爷爷伯伯们都说外面的人,没一个安好心眼。既然是坏人,那应该也是长得很丑才对吧,可是……

  她的指尖不自觉一路划过他英挺的男性五官。

  可是她觉得他长得一点也不丑啊。

  她又摸摸他散在额上的浓发,还大胆地将指尖点向他的眼皮。

  不行,她再这么摸下去,他就……他就……

  任惊鸿假装在睡梦中轻咳一声,她果然有些忌惮地收回手,不敢再造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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