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来吧,还是我载你,你要保留一些体力念书。”衣若芙的家离她下车的地方尚有一段距离,农村型的乡镇交通运输网并不及大都市般普及,所以每次她回家时,三个妹妹总会轮流骑脚踏车来接她。
“整天窝在家里看书,难得动一动嘛。姊,快上来啦。”衣若蓉仍霸占着“驾驶座”不让。
看着她期盼的表情,衣若芙也不跟她争了,就让她运动一下也好,适当的运动对体力是有助益的。两姊妹就这样骑着脚踏车,慢行在一片片绿油油的田野风光中,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姊,你好象瘦了。”衣若蓉觉得这次载她比上次轻松了一些。
“有吗?”
“有啦,我感觉得出来。姊,你是不是忙着打工,三餐就不正常?”衣若蓉知道她肩上背负着家里的经济压力。
“没有的事,你别乱猜。”衣若芙轻斥,她不希望衣若蓉为了念书以外的事担心,她现在只要把书念好就行了。
“那你怎么会瘦了?”衣若蓉不死心地追问。
“大概天气变热了,胃口就差了。加上最近忙着毕业旅行的事,才会瘦了一点吧。”
“喔,原来是这样。”她顿了一会儿,继续道:“姊,你放心,我今年一定会考上的,到时候我也可以去打工,帮家里赚点钱。”她知道家里无法负担她重考的费用,所以格外认真准备今年的考试,希望一试成功,不要再增加家里的负担。
“是自信,还是放空话?”其实衣若芙很了解自己妹妹的实力,所以她不担心她的功课问题。
“当然是自信喽。”
“有信心是很好,但是别太自负,以免大意失荆州喔。”
“放心,我知道。”衣若蓉甜甜一笑。“喔,还有,小水打算要念建教合作的职校,所以她的学费也不用姊操心了。”
“建教合作?”是那种“半工半读”的学校?“她自己说的?”衣若芙不希望自己的妹妹因为学费问题而放弃自己原有的理想。
“对啊。小水说她对读书没兴趣,想学美容美发方面的技能,可以让自己漂亮,也可以让别人漂亮,又有钱赚,多好!”衣若蓉转述衣若水的话。
听起来的确是爱漂亮的衣若水会说的话,衣若芙在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气。她也心疼这些妹妹的懂事,知道自己家里的状况,进而互相扶持;天上的父亲如果知道了,也会安心吧。
穿过一片树林,衣家的三合院便在眼前,衣母和另外两个妹妹及衣家唯一的男丁——衣若刚,正在院子里整理他们刚从田里摘回来的菜。看见衣若芙她们回来,衣若刚第一个冲出来。
“大姊!”衣若芙才站稳,衣若刚就扑到她怀里。
“阿弟,你又长高了。”衣若芙摸摸这个衣家最小的孩子,也是父亲盼了多年才盼到的儿子。天生好动的他,不但长高了,也晒得更黑了。
“嗯,快跟四姊一样高了。”衣若刚得意地说。
“功课呢?有没有进步?”她边说边拉着他往院子里走去。
“有啊,这次考试我进步到前二十名喔。”他的下巴抬得更高了。
“谁的功劳呢?”衣若蓉停妥车子后也来到院子。
闻言,衣若刚的肩膀缩了缩。“当然是二姊的功劳。”
衣若芙看到这幕情景,心里也明了了八、九分,依照小弟那种逍遥散人的个性,若不是小蓉盯着他读书,只怕考完试以后,他还不晓得老师教到哪了。
“有进步就要继续保持,知道吗?”她揉揉他的头。
“嗯。”衣若刚开心地点点头。
“妈。”看到一直低头捡菜的母亲,衣若芙出声唤了她一下。
“嗯,回来啦。”衣母的语气淡淡的,头也没抬,继续她手上的工作。
衣若芙从背包中拿出自己的存折及印章递给母亲。
“妈,这是我的印章及存折,里面的钱可以给弟弟妹妹们注册用。”
“嗯。”衣母伸手接过,并没有打开来看。
“我想应该够用了,如果不够,我再想办法。”她先前听了衣若蓉说过妹妹们的升学状况,盘算这些存款应该足够了,剩下的只是自己的部分了。
“不够就叫她们别念了。女孩子早晚要嫁人,念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衣母又开始她的女儿经了。
“妈!”衣若芙实在不懂,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的观念整个改变,变得很悲观,也很灰暗。认为她自己命薄,也认为这些小孩是没人疼、没人要的可怜儿。唯一能够翻身的机会便是找个男人嫁了,如果不是,就跟她一样,是个苦命的女人。
“难道不是吗?有个男人依靠,你就不用那么辛苦赚钱供你弟妹读书啦。”衣母冷冷地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你们已经没有爸爸疼了,就应该自己去找会疼你们的男人才对。”
“我……”衣若芙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三个妹妹拉住。
“大姊,我有些志愿选填的问题要请教你。”
“大姊,我的功课有些地方不懂……”
“我也是。”衣若仙拉拉她衣角。“大姊,你来教我好不好?”
看见三个妹妹的举动,衣若芙当然明白她们的好意,到嘴的话硬是吞了回去。
“好,我们进屋里去。”
进屋前,衣若芙回头交代了一声:“妈,暑假我要留在台北打工,所以不会回来了。”
说完便偕同三个妹妹进屋,院子里只剩衣母及正跟小狗玩得不亦乐乎的衣若刚。
每次回来,便会因为这个问题跟母亲有所争执,衣若芙真的觉得累了。相较于赵琳的母亲,她反而觉得外表柔弱的赵母其实是坚强的,至少她能致力于为子女安排后路,而不是将子女视为负担,急于推给别人。
换个角度想,也许这是母亲自认对子女最好的安排,所以也不能说她不为子女着想。只是她忽略了一点,她没有考虑到子女本身也会思考,也有自己的意志,她应该听听子女们的心声的。
★ ★ ★ 毕业旅行回来,衣若芙全力投入打工的事宜,因为这个暑假她必须赚足自己的学费及房租,所以除了赵琳这个家教外,她还另外接了一个小学生的家教,白天则是在一家咖啡屋打工。
这家咖啡屋名为“忘尘轩”,她之所以会前来这里应征,完全是被这个名字所吸引。是什么样的地方能让人忘尘——忘记尘世间的烦恼?一进“忘尘轩”,迎面而来的是一股浓浓的咖啡香,配上轻柔的乐音及布置典雅的环境,真的能让人身心为之放松。只有一门之隔,竟有如此的天壤之别,衣若芙不得不佩服经营者的用心。
原本只是端端盘子、送送咖啡的外场工作,但是由于衣若芙表现出对煮咖啡及调酒的高度兴趣,于是店长也开始在客人较少时教衣若芙如何煮咖啡及调酒。像现在,店长正详细地教衣若芙如何调“螺丝起子”。
“这种调酒以柳橙汁为主,所以喝起来感觉不到太多的酒味,一般女孩子很喜欢喝。”
“喝多了也不会醉吗?”衣若芙想起她那个酒量超烂的室友兼同学——风铃,如果这酒喝不醉,倒是挺适合她的。
“喔,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店长温和一笑。“这种酒因为柳橙汁的味道盖过酒味,所以感觉不出酒的味,但是它依然含有酒的成分在,而且不低,不知情的人把它当柳橙汁喝,一杯接一杯,往往因此喝醉了而不自知。所以它又叫“失身酒”。”
“失身酒?!”衣若芙睁大双眼看着眼前黄澄澄的液体。
“嗯。”店长点点头。“有些男人利用这种酒的特性,骗女孩子说这种“果汁”喝不醉,所以女孩子就一杯接一杯喽。”
“原来。”衣若芙恍然大悟。
“酒量差的,一杯就好;有点酒量的,可以喝到两杯。至于三杯以上嘛……”
“如何?”她很好奇。
“那就得靠酒胆了。”店长小陈笑得暧昧。“小若,你是哪个层级的?”
“放心,对于这类“加工”饮料,我向来是浅尝即止,不会用酒胆来挑战它的。”既然自己知道它的“背景”了,就懂得如何与它保持距离才是。
“聪明的女孩。”
“这还要谢谢店长的指点迷津才是。”衣若芙真心一笑。
“对了,你认识六桌那个客人吗?怎么我觉得他的眼光很不友善。”小陈用眼神示意衣若芙。
衣若芙转头看向六桌:怎么是他,邵凡齐!
“他什么时候来的?”衣若芙一直专心听小陈讲话,没注意到有客人进来。
“从开始教你调“螺丝起子”的时候。”小陈再瞥了邵凡齐一眼。“你朋友?”
“还称不上。”衣若芙拿起菜单。“我去点餐。”
邵凡齐听公司的小妹说这家咖啡屋的咖啡不错,所以在开完会后特地绕过来品尝一下,没想到竟然在此遇到她。那个跟她有说有笑的男人是谁?她的同事或是朋友?普通朋友还是男朋友?她专注地听着他说话,时而露出淡淡的笑容,看在邵凡齐眼里实在不是滋味,怎么她不曾对他如此笑过?
终于,她注意到他了,此刻她正朝他走来。
“欢迎光临,请问用点什么?”地公式化地将菜单遮上,脸上的笑容也是公式化的,有别于之前真心的笑。
“你怎么会在这?”邵凡齐不答反问。
“我在这里打工。请问需要什么吗?”她再问了一次。
“他是谁?”邵凡齐用眼神指了吧台的小陈一下。
“忘尘轩的店长。”衣若芙不明白他问这些做什么。
“他喜欢你?”
“如果你不点餐,那我走了。”说完,衣若芙当真伸手要取回菜单目录。
邵凡齐没让她拿走目录,只是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才开口:“给我一杯你最拿手的饮料吧。”
“好吧,那就给你一杯“巴拉松”吧。”衣若芙坏心地说。
邵凡齐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了出来。“原来贵店的技术已经进步到可以把农药调成饮料喝了啊?”
算他不笨,还知道“巴拉松”是农药。
“你可以有别的选择。”衣若芙没有丝毫愧色,仍是一副老神在在的冷静。
“老实说,这是我第一次来这家店,什么好吃、什么好喝我都不清楚。也许这方面你比较熟,所以……”邵凡齐合上目录,交给她。“你作主吧,我接受你的建议。”
“不怕我真的给你一杯巴拉松?”
“也许我真的适合喝巴拉松吧。”邵凡齐耸耸肩,不置可否。他那一脸认命的无奈样倒是逗笑了平日不苟言笑的衣若芙。
当然,衣若芙并不会真的坏心到拿农药给他喝。她替他煮了一杯曼特宁咖啡,这是她最喜欢的咖啡,所以当小陈说要教她煮咖啡时,她便第一个要求学曼特宁咖啡的煮法。因为是自己最喜欢的咖啡,所以她特别用心学,也煮的特别出色,最近还常有客人指定喝她煮的曼特宁咖啡哩。这样的结果令她特别高兴,表示自己的努力不但有所成果,也得到他人的肯定,这是十分值得安慰的。
除了曼特宁咖啡外,她还替他搭配了一块起司蛋糕,因为她试过,这样的组合味道特别对,所以基于推荐好产品的心态,她就破例对他鸡婆一次。
明知道这样的组合已经十分完美了,但是衣若芙仍是期待着他的反应,就像期待其它顾客对她煮咖啡技术的认同一样;她仔细地看着他的反应,希望从他口中得到正面的肯定。
邵凡齐在咖啡刚送上来时,已经被那般浓浓的香味收服了整颗心,如今再仔细品味,更是发现其口感的舒畅。咖啡的苦涩佐以起司蛋糕的香甜,将整个味觉调和得恰到好处。一百分!邵凡齐大方地在心里给予它满分。
“如何?还满意吧。”衣若芙表面虽然镇定,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的,不知他会有什么评论。
“我想,我的决定是对的。谢谢你!”邵凡齐朝她感性一笑。
虽然没有直接的给予肯定,但是意思也是如此了,衣若芙知道他满意自己为他做的安排后,心里除了高兴外,还有一点点的满足。
“你满意就好,请慢用。”
“……呃……”见她就要离开,他突然想开口留下她。
“嗯?还需要什么吗?”她依然公式化地询问。
“呃……如果你不忙的话,”他环视了尚有空位的室内一眼,知道此刻并非店里的尖峰期。“能否坐下来,我们聊聊?”
聊?他要跟她聊什么?
“很抱歉,我现在是上班时间。”衣若芙并不打算跟他有太多的接触,因为这个谜样的男人,全身散发着一股危险的魅力,要不是先前他给她的印象太差,她实在没有把握自己是否有足够的定力来抵挡他的魅力。何况他是赵琳的未婚夫,她更是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遐想,唯有保持距离,方能安全。
“我只是想改善我们之间的关系。”邵凡齐说出他的目的。
他一直认为她刻意在躲避他,仿佛他是她的死对头一样,也许是每天两人相处的结果都是不欢而散,才令她有这种不想与他“正面冲突”的作法吧。其实他并非有意如此,只是每当面对她时,他总是会行为失控,不知不觉地又让两人之间充满了一触即发的火药味,事后自己又懊恼不已,因此他今天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邵先生,我们之间的关系仅只于你是我家教学生的未婚夫,如此而已,没什么好改善的。”衣若芙老实不客气地回答。
“我知道我的身分。我只是不希望我们每次见面就像交战的双方,炮火不断。”他手支着下巴,一脸玩味地看着她。
“我向来不主动宣战的。”每次都是他先挑衅的,不是吗?她只是出于本能防守而已,没有理由要她挨打而不还手吧,这不是她的作风,她向来讲究公平原则的。
“我们讲和了,对不对?”地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欣赏她那股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冷静。
“我说过了,我从不主动宣战的。”言下之意是:只要你不挑衅,一切就可以风平浪静了。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邵凡齐不禁自问:我干嘛在意她对我的态度?看不惯的话,不理她就是了,不是吗?
只是……真的可以吗?真的可以眼不见、心不烦吗?他眼光又不自觉地追随着她娇小的身影。奇怪,为什么总是管不住自己这双眼呢?
盛夏的午后,大多数人不愿冒着得皮肤癌的危险外出接受紫外线的洗礼,宁可躲在家里吹冷气,因此“忘尘轩”此刻的客人并不多,所以衣若芙有充足的时间向小陈请教各式水果酒的调法,以满足她的学习欲。就见吧台内,小陈教得专业且认真,时而穿插一些幽默的言语;而衣若芙则是专注而入迷地学习,并不时被小陈的幽默逗得发笑。这一幅温馨和谐的“教学”画面,看在邵凡齐眼里却成了郎情妾意的“调情”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