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远远看她,到成为点头之交,进而说上几句话、有了交集;走得愈近,愈是无法餍足。
虽然常将两人的差异挂在嘴边,其实只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能越雷池一步。
事实上,他已经找不回最初只要远远看著、偷偷恋著她就能满足开怀的聂骉——
这样的他,应该要避著她的。
偏偏现在又——唉。
以往单轨的心思,如今因为生命中多了一份在乎而日渐复杂。聂骉手足略显无措地走向恸哭的人儿,想拉起她,偏偏她又像上回一样蜷缩身子僵著,怎么都拉不起来。
不得已,第二次抱起她。
终究……不忍心让她一个人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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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亏了多年来找零件、扛家电锻炼出的体力,聂骉抱起吕若玲并不费力。
最近的四下无人处就是公寓天台,抱著她,不消一会儿工夫就来到五楼天台。
可是,他找不到一块乾净的地方安置她。
思考直线如他,呆呆将佳人抱在怀里,让她安坐在手臂上,枕在他肩窝呜咽不休。
然而,颈侧时浅时重的热气呼呼,让他禁不住觉得热。
男人到底还是男人,唉……
「不要哭好不好?」十足商量请托的口气。「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你不哭,那个……还是我去找黎?她比我会说话、会安慰人,你先下来站好……」慎重放她落地。「那、那个嗯……你等一下,我马上去找——」
「别,」她赶忙留住急退的慌张男人。「我好像没有跟你说过,我大学时代是戏剧社社长对不对?」
「啊?欸?呃?嗯……」她那没有泪痕的脸困惑了他。「你刚才——」
「原谅我骗了你,我不想你再躲我。」这还是她第一次装哭,有些不好意思。
「欸,嗯、唉……」颀瘦的身影飘移到栏杆旁。
「你不会说谎,再说你躲我躲得这么明显,就连我带白杨的书轴来还,你也避不见面。」上一次来,被毒舌不亚於忘恩的鱼步云酸上一阵,就连向来绅士的可法·雷也软语带剑,可见她的作为有多么让人气恼。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那天我说的每句话都不是真心的,我只是——」
栏杆边的男人终於有了反应。「我知道,我没有生气。」
他来不及生气,就已经被伤心和自责填满,连哀伤也来凑热闹,搅得他无暇想到生气这件事。
就算有气,也不会针对她。
「那为什么躲我?」
「嗯……呃……你说想一个人清静……」
一瞬间,想哭又想笑的心情,让吕若玲的表情透著说不出的古怪。
这个男人——真的是傻里傻气到家!
「你跟他……和好了?」所以她心情也变好了?
聂骉的心因这个猜测而沉落谷底。
「不,已经分手了,现在只是单纯上司和下属的关系。」
咦?!栏杆因聂骉的错愕而振动匡啷响。「分、分手?!」
在不敢相信的同时,确实感到—股莫名的欣喜。
唉,他也会有这么卑鄙的念头……聂骉愧疚地想。
「嗯。」吕若玲走到他身边,伸伸懒腰试图振作。「我玩不来自助餐式的爱情游戏。在我的印象中,燕观鸿这位大学时代的学长很出色;我喜欢他,也暗恋著他,而当时的他正在追求忘恩……虽然如此,找还是喜欢他。你能了解这种感觉吗?明知对方另有心仪的对象,还是傻呼呼地喜欢上对方,看著他天天出现,却是为了你身边的朋友。」
「……我了解。」他比谁都了解这种心情。
仿佛陷入过往回忆,吕若玲并没有注意到他心有戚戚焉的回应。「当时我不明白为何忘恩一再拒绝他,但现在我懂了,因为她知道他并不是专情的人,只有我,一直看不见他住感情方面的多心,」
然而……她更讶异自己复原得这么快。
在哭过之後、在郁郁寡欢数日之後,横亘在她脑海里的是那日自己迁怒於聂骉的劣行、他离去前那张哀伤的睑,让她觉得自己好可恶,比燕观鸿可恶上十倍不止!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跟你说这些,并不是想说之以情得到你的原谅……」她自嘲地耸肩。「恐怕还是自私的心态使然,想你陪在我身边。你知道,我不希望我爸担心,我的朋友不多,所以——」
「嗯,我懂。」
「不要这么宽容,我对你做了很糟糕的事,直到现任还是在利用你让自己觉得好过。」
「我没关系。真的,只要你好,我就好。」
如果想逼出她以为已经哭乾的泪,那么聂骉做到了。
「你这个……笨蛋!」
他又做错什么了?!惊见泪珠从她眼中进落,聂骉又忙著道歉,「对、对不起……」
好傻气啊。「根本不是你的错,为什么道歉呜呵呵……」又想哭又想笑,他的无措把她弄得像疯子一样。「是我该跟你道歉才对,真的对不起,那天你离开後,我就後悔了,後悔得不得了……想见你却怕被你拒绝,事实上你也一直躲著我。」
「对、对不——」最後一个字被她的纤掌阻住。
「我们别再道歉来道歉去的好不好?可不可以当这事从来没发生过,燕观鸿只是我的学长兼上司,我没有跟他交往、没有分手、没有那日对你的迁怒……我知道这样的要求对你不公平。但是,我们当作不曾有过这回事好不好?」她的微笑夹带著化不去的哽咽。
「好。」他答得毫不犹疑。
「你——」太好商量反而让人失笑。「你真的没有脾气吗?虽然我很高兴你是这样的人,但又忍不住为你担心,别人说好你就好,以後会吃亏。」
「并不是对每个人都好。」聂骉靠回栏杆,藉由俯视夜景遮去脸上的赧红羞涩。「因为是你才这样。」
突然的心悸,起因於他简单七个字,一时间,她选择望天回避,
因为是你才这样——多简单,却也包含诸多意涵。
倏然想起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身边一直有他。
自从被狗追事件之後,她和他便有所交集;接著……接著呢?在同一家公司、一起上下班,他知道她在公司的难处、知道她的办公室恋情,也看见了她分手後的狼狈……
他一直都在她身边。
为什么?这个疑问猛然冒出头,让她收回观天的眸,移注向他。
不知情的聂骉犹学她伸长脖子,殊不知对方的视线早回到他身上。
为什么一直在她身边?突然间,她想问明,想知道他的心思。
聂骉刚好在此刻低下头,朝她露出单纯温和的微笑。「你刚刚在看什么?」他认真看了好半天,却什么都没发现,只好问了。
吕若玲这才知道,他方才的专注也是因为她。
为什么——这个问题在此时显得多余了不是?「我在找星星,只可惜今天晚上的夜空什么都没有。」
「星星一直都在,只是台北光害严重,看不见。」
她低吟,想著他的话。
「也许我就是被光害蒙了眼,才看不见一直近住眼前的星星。」
「啊?什么?」他听不懂。
「什么什么?」她学起他的茫然,半晌,自顾自笑了起来。
虽然还是不懂,但见她笑逐颜开,聂骉总算确定她已经没事,告诉自己可以放心了。
多日来的担忧,总算在今晚得以纾脱,聂骉一如过去,静静地看著她、聆听她的笑声,暗暗欣赏。
笑声渐止的她,终於发现了他的凝视。「你在看什么?」
「没!」聂骉赶紧抬头。「我找,找星星。」
「我陪你找吧,」她说,与他并肩仰望漆黑的夜空。
静谧就这么悄然在两人之间流窜,直到吕若玲觉得颈背酸疼回神,看见身边人完整的侧脸。
她第一次认真看著他,惊讶地发现他的轮廓深浅有度,像刀刻过後经砂纸细心琢磨,不致太过深邃刚硬。
那是一张斯文温和的睑,一如他温吞柔缓的个性。
眼镜後的那双眸子呢?忽地好奇了起来。
他的眼睛又是什么模样?单眼皮?双眼皮?还是因为经常熬夜,藏了一对熊猫眼?
凝注的视线明显到连聂骉这么迟钝的人都感觉到了,低下头,迎进她仰首的—光。
「我、我又怎么了?」他什么都没做也有问题吗?
「不,没有,没事。」她赧然垂眸,笑意淡淡牵上唇角。
直至今日才明白,原来他的戒慎小心并非源於恐惧,而是在乎。
因为在乎,对於她的每一个表情,他都认真看在眼里,放在心底。
虽然表现得笨拙,却处处认真。
「真的没事?」
「只是突然觉得有你在——」
停滞的话语到最後仍未说全,留给聂骉一团解不开的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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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未说完的话,并没有因为事过境迁而忘却。
相反的,吕若玲将它放在心里,谨慎收藏。
她禁不起感情上再一次的挫折,也担心是她自己会错意。
治愈感情受挫最好的方法,就是接受另一份感情。她听许多人这么说过,但不想成为其中之一,怕只是伤上加伤。
最重要的是,她不想再利用聂骉对自己的好,继续任性使泼。
所以,尽管清楚意识到他对自己的特别,也宁可放在心里珍藏,不敢稍作回应。
那夜,他陪了她一整晚,看繁星暗沉的夜空、听她说话,直到早上从他怀里清醒,才知道自己说话说到最後竟沉沉入睡。
他一定很伤脑筋,不晓得该怎么办吧?
从追忆中清醒,吕若玲正眼看向镜中略微消瘦的自己。
「失恋果然是减肥的特效药。」她忍不住嘲弄自己。
「我说过了,总经理对你只不过是玩玩而已,根本不会认真,所幸你还有一个聂骉。该不会从他离开公司之後,你就没跟人家偷来暗去了?这种两面手法我可玩不来。」
这声调、这股酸劲……「田蜜,在洗手间偷听别人说话并不道德。」
「哈!」隔间之一的门打开,田蜜趾高气昂的步出来。「你被总经理甩了,这件事全公司上下都知道了,大家都很佩眼你,不晓得你是怎么做到的,还能留在前男友身边继续担任秘书工作,天天看他和别的女人卿卿我我。你以为这样就能让总经理回心转意?男人哪!特别是有成就的男人,是不会吃回头草的。」
定定看著自以为是的田蜜,不知怎的,吕若玲有一股想笑的冲动。
而她也真的笑了出来。
「你、你笑什么?!」过度妆饰的美丽闪过一抹窘困的狼狈,像被看穿了什么,感到莫名地心虚。
「谢谢你,田蜜。」她的酸言酸语,让她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之所以选择秘书这份工作,是因为我崇尚粉领贵族的生活,我以为office lady的生活与众不同,其实哪个人不是与众不同的呢?不管是什么职业、什么地位,每个人的人生都是独一无二,自有他的一份精彩不是吗?」
她是不是被总经理抛弃,脑袋……失常了?田蜜悄悄退了三步。「你、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不自由,你也是。」她终於懂了。「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忘恩当初会放弃大好的工作,选择接下黎伯伯的担子。表面上看来她是被拖累了,其实她才是真正自由的,聂、可法……他们都是自由的。」
天,就如聂骉所说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世界,想将整个世界装进自己的生活方界中,简直是痴人说梦!事实上,光是探索属於自己的世界就足以忙上一辈子了,既是如此,又哪来多余心力去在意旁人目光?
任意的人被这无形的锁链因为阶下囚,终日苦恼;不在意的他们,则得到了真正的自由,自在地做自己想做的每一件事。
而她,属於庸庸禄禄的前者。
究竟在现实生活中,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你、你、你不要因为被总经理抛弃就、就想不开。」老天,她该不会真的脑筋秀逗了吧?「那个……天涯何处无芳草,下个男人会更好!你、你节哀顺变,我、我先出去了!」几乎是连冲带跑。
「欸!欸欸!」速度快得让吕若玲叫她不住。
她只是想提醒她——
上完厕所要记得洗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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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坊邻居都知道,老吕面店从上午十一点开到晚上九点,少一分不成,也从没多过一秒,精确得好比中原标准时间。
准时开店、准时休息,十数年来如一日,今儿也不例外。
「……送你送到小门外,行句话儿要交代,虽然已经是百花开……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从来没好听过的小调,和面馆同样维持十数年如一日的五音不全,总在老吕收店时哼在嘴边。
这让身为女儿的吕若玲想不透。
「爸,你为什么老唱这首歌?」收拢椅子,她终於好奇地问出口。
「嘿嘿……」老吕笑了笑,黝黑的脸老实不客气地浮上红云。
「爸?」
「这个呀,」弓著背刷洗锅子的老吕没回头。「是提醒我要守著跟你妈的约定,这辈子别三心二意。说了你可别不信,你爸我年轻的时候可是个帅小子,人见人爱,要不是当年你妈壮了胆子倒追我,啧,我怎么可能娶她那个老太婆。」
她噗哧一笑,「你年轻的时候,妈还不是老太婆啊。而且……妈跟我说是你追她追了十几年,烈女怕缠郎,她是逼不得已才嫁给你,怕你娶不到她,抱憾终身。」
「什么?!」老太婆这么跟女儿说?「谁谁谁追她十来年了?才九年四个月又二十一天而已,还不到十年哩!啧啧,老大婆说谎,别信她!」
「喔——没追十几年也有九年多,爸,想不到你这么痴心。」
老脸拉不下,回头继续刷锅去!「你妈就爱怀疑东怀疑西的,明明就娶了她,这辈子当然只打算跟她过,偏偏她疑心病重,老是担心我到外面打野食,这歌她以前成天挂在嘴边唱,我听都听烦了!可是啊……」经年累月工作而显得厚实的手掌顿下,「连我都会唱了,每天唱每天唱,就像她还活著的时候……」老脸仰抬一个角度,仿佛想起了什么。
吕若玲静静地看著父亲的侧睑,看见藏在眼角的湿润,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若不爱,怎会有如此深情的表情?
也在这同时,她发现小时候觉得高大的父亲老了,不再是高如参天古木、能为她挡风遮雨的超人,只是一个历经风霜、失去妻子、守著孩子的老人。
爸爸是什么时候开始变老的?她自问,却发现自己一点也想不起来。
是不是因为一直在身边,所以从不觉得有什么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