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的人为之一僵,搁在双腿上的十指忽然握起,强忍住因这句话所带来的激动与错愕。
她怎麽可以……怎麽可以这麽轻易地就宽恕他?
「可以听我说个故事吗?关於一个小女孩的幸福……」
她的眼仍是闭着,让褪色的记忆一点一滴的回到脑海里,就像昨日才刚发生过的,曾经一度温暖的将她包围起来,就算坐在旁边的只是个单纯的陌生人,她仍想重新温习一次有家的感觉。
「有个小女孩,在她一小块天地里,爹和姐姐就是她全部的幸福,这双温暖坚固的翅膀小心的呵护着她,让她无虑的茁壮长大,没人告诉她被翅膀隔绝起来的外面是怎样的世界,直到那一年……」那晚,大夥正开心的吃着爹托人从江南带回来的糕点,等人嚐新的糕点还来不及被人称赞,便被血给换上了新的颜色。
「一个男人硬生生的折断那双翅膀,夺走了她所有的幸福,她才明白,长大对她来说是一件多麽残忍的事。」她恨那个男人,更恨自己当年什麽也没办法做,就连追随爹爹和姐姐一起离开世间的勇气也没有。
闭着眼的螓首垂侧在膝上,正好让老人无所顾忌的盯着她的容颜,炯炯的黑瞳像是历经百载也无法将这张哀伤的脸给抹灭遗忘,他也给了她一对承诺的翅膀,可是到头来使她折翼的却也是他,那麽,他与那个伤害她的男人又有什麽分别?
「最後她选择逃避,逃避其他的人给她的关心和保护,因为她知道爱一个人和失去一个人的感觉是相等的。爱有多深,失去的痛也就有多深,虽然一个人很寂寞、很孤独,可是她宁愿这样的寂寞孤独,她以为她做得很好,偏偏……她唯独让他闯进她一个人的世界,怎麽也防备不了……你说,我是不是很傻?」
她很想哭,可是却流不出泪来,她所有的泪水都被东祈收去了,要是付出的爱也能偿还,那该有多好,她想拿回自己的眼泪和当初不该交付的真心。
铁牢的门被撞了一下,老人几乎是用逃的离开,离开满载她哀愁的挟窄空间。
连身斗篷难掩底下激动的昂藏身躯,他大口、大口的喘息着,想利用呼吸来浇灭胸口窒闷的疼痛感。
东祈冲出地牢後,狼狈的坐在院子的大石头上,颓然的将十指插入黑色束发中。
他做了什麽!
他到底做了什麽!
他让自己爱的女人成了阶下囚,然後再打扮成陌生人去听她没有怨怼的表白,这就叫做爱她吗?
为何……他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去爱她?
「少主,二少回来了,听说正在议事厅里等你。」追上来的鬼方转过脸去,不忍看见东祈此刻的表情。
「我明白了。」
***
「这是怎麽回事?」东祈才刚踏进门,在议事厅里待不住的西遥一看见他就跟在他旁边追问,看东祈绷着一张脸,两人的心情同样好不到哪里去。
「南昊到底怎麽样了!」见老大默不出声,西遥开始火了。
「我正在打听他的下落。」挥开揪起衣襟的一双手,东祈脱去身上的斗篷丢到一边的桌上,一点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和自己的兄弟吵。
「你真的有在关心南昊吗?还是只关心那个女人的死活而已?」在中原一听到南昊被宋军捉了的事,他便快马赶回来,没想到却听闻老大为了一个女人跟众大臣翻脸的事,而不是真的在担心他们的手足。
「你是什麽意思?」黑眸冷了起来。
向来事不关已,无关紧要的西遥,这会儿为了南昊被捉的事发起火来,话里藏刀带剑,比起平常还要尖锐百倍。
「你认为呢?老三都被宋军捉去几天了,你什麽也没做,倒是为了那个女人做了不少好事,是不是牺牲一个没有血缘的兄弟对你来说是件不痛不痒的事?」他把斗篷捉到东祈面前,再用力地甩到地上,别以为他不知道这位向来人人倚重的大哥刚才上哪儿去了。
「王父说过别提这件事!」这次换东祈火大的揪起西遥的衣服警告他,兄弟就是兄弟,南昊是他的兄弟,这是永远也不会改变的事。
「那你就拿出本事来让我别提这件事!」
一记拳头轰上西遥的下巴,证明拳头的主人不喜欢人家把他说的话当成耳边风。
「我警告过你了!」
在一阵昏眩後西遥也没忘记要回赠回去。
「我拜托你清醒一点!那女人是宋军派来的,她要卖掉鬼域之前是不会心软的!」又粗又硬的拳头跟着挥出去,这一拳,是要一向将鬼域存亡摆第一的老大看清楚,要不是他追查到楼轻舞的身世,他还不知道老大要被这女人瞒骗多久。
「我认为她不是内奸!」咬了咬被打歪的下颚,东祈再度让西遥的下巴吃痛。经过一番的深思後,他认为轻舞并不是那个将军机泄露给宋军的人,在鬼域这麽短的时间内她根本没机会接触到军务的事。
「好!你说她不是,那刺伤你的那把剑又该怎麽说?她跟宋营联络也是假的吗?她是从前忠胆为国的大宋将军楼阳之女,你认为她会做出污辱她父亲的声誉,背叛她的国家来效忠敌军吗?」论拳头,向来只动脑筋的西遥当然敌不过其他三个兄弟,当他再度被东祈捉住衣领时,嘴巴动得比拳头快多了。
「别逼我!」东祈吼了回去,怒瞪着将下巴抬得高高的西遥。
他做得还不够吗?是不是非要他亲手处决所爱的女人,所有人才会为他的大公无私感到满意。
「没人逼你,是你自己在逼死自己,你看你变成什麽样子?昔日鬼域英姿奂发的少主到哪儿去了?我那公私分明的大哥又到哪儿去了?难不成你非要亲眼看着王父多年的心血落入他人的手上你才甘心!」痛得睁不开一只眼,西遥龇牙裂嘴的同时还想着他的脸要肿多久才会恢复原状,而他的话针针见血的刺中东祈的痛处,让他顿时成了受伤的狮子。
松开手,他狼狈的靠着墙,盘踞在脑子里的是她深刻的爱恋,谁来告诉他,这份情他该怎麽还?
「她爱我……」只手蒙住的不只是脸,还有进退两难的心。
西遥愣住了,为眼前那对松垮下来的膀子感到愕然,他没想到老大居然爱那女人到了折磨自己的地步,更进一步的正在摧毁自己。
一句话改变了他咄咄逼人的姿态,西遥想起在中原时那个野女人提过的事。
「宋的大官里有个叫官晋之的,挺在意那个女人,只要我们告诉他楼轻舞是楼阳的女儿,於公於私,我想他会很乐意我们把她交给他,只要他肯答应放南昊回来。」
「你要我把她交给别的男人?」抬起的两只黑瞳里镶着茫然。
「这是最好的法子,对你或对她都好。」虽然他打心底不想原谅那个女人,但只要老大能重新振作起来,饶她一命也算值得。
尽管心里有千百个声音在挣扎着,东祈却说不出任何理由来拒绝西遥,他是鬼域的少主,责任是在维持这片土地上的和平生活,而这份他一直努力扛起的责任就要让他失去她,不管他有多麽的不愿意他都要失去她了。
「忘了她吧,老大。」
忘……要是能忘,心就不会空得那麽厉害了。
***
交换的事很快就有了结果,官晋之似乎是在一接到信就不加思索的答应这件事,凭藉着他在朝中的势力,让带军的将领也只能乖乖的听命行事,看来不爱江山爱美人不止是皇帝的专利,就连平常仁义道德挂嘴边的文人也是一般。
「他们答应用三少换你回去,再过几日你就可以离开这里了。」将装食物的盘子放下,鬼方瞄了瞄没有动静的人,怪了?怎麽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不像是高兴。
「东西我搁在这里了,那……那我走。」该传的话他已带到,交换人质的这件事几乎已经底定,这样也好,早点让她走少主就不用再痛苦的面对群臣和二少给他的压力。
「鬼方。」坐在石床边,楼轻舞低低的开口叫住鬼方。
「什麽事?」
「能麻烦你一件事吗?」抬起的眼睛,竟是无比的平静,甚至忘了该怎麽笑。
「这……」一听到这个鬼方就害怕,怎麽每个人都爱找他的麻烦?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但这件事很重要,关系着鬼域和东祈的安危,不管你信不信,我都拜托你一定要去一趟。」
看她执着的样子,鬼方仍是对她的话半信半疑,她都要活着离开鬼域了;应该没理由骗他,但敌人终归是敌人,还是得防着。
「舞姑娘请说。」
「引筝居的床底下有一个木盒子,你把盒子里的东西交给东祈他自然会明白。」一直以来,她并不想报仇,宋的天子昏庸,就算她将这些证据拿出来,也改变不了楼家早被灭门的事实,当年的血案听说後来也是这麽不了了之。
她只求过着平常的日子,忘记过去的一切,不让仇恨蒙蔽了心。谁知道终究还是敌不过命运的安排,遇上了仇人。原本她恨不得亲手杀了完颜宗弼,但当完颜宗弼提到姐姐的名字时微露的凄楚神情,那时她很想问他,他也曾爱过姐姐的吧?是不是这就是姐姐选择相信他的原因?
也许,姐姐死在心爱的人手中时,亦不曾恨他,她了解的,就算鬼方今天带来明日东祈就要将她处死的消息,她也不会恨东祈。
「那个盒子装的是?」该不会又想用什麽手段来骗少主的感情吧?二少还特地交待他要小心,别又上她的当。
「一个秘密。」她祈求的看着鬼方不相信的脸。
「我跟你一样,不想东祈受到伤害,就当我求你,无论如何都要让他看盒子里的东西,还有……请他提防身边的人。」
「舞姑娘的意思是……鬼域还有其他奸细!」鬼方瞪大了眼睛。
「在你们不相信我的前提下,我能做的就这麽多。」表情回复落漠,她也想亲自告诉东祈这件事,也想再跟他……说说话。
鬼方犹豫後,答应她说:「好,我会去一趟。」
第十章
宋军和鬼军约在离鬼域范围有一段距离的落日坡交换人质,而且要求人质只能由对方的一人陪同走到坡上,这也是有监於鬼军的强悍作风,怕突然遭袭。
有别於两方蓄势待发的人马,平静的落日坡金乌斜挂,秋天似乎急着离开,为即将到来的新冬做准备,空气中穿插着冷冽的北风,吹凉等待的心扉,沸扬的沙尘张显宋军人多的气势,反观鬼军这边的人马,只出动一队精兵,列队数排严阵以待,坐在马背上的人专注遥望前方,毫不放过对面宋军里的一举一动。
「他们派出不少人,我们要小心点,免得他们要什麽花招。」西遥不相信宋军会这麽安份,不会临时来个小动作。
「东西两处还有我们安排的两支人马,现在只等北拓带兵赶回来,我担心的是鬼域内部的兵力太弱压不住。」同样在观察敌军的东祈,不敢轻乎宋军的能力。
「鬼域里有鬼仆在不会有问题,怎麽没看到鬼方?」西遥怀疑的问出口。
迟疑了些会儿,东祈才开口:「他去替我办一件事。」
看着东祈冷凝的侧面,西遥没再问下去,反正这女人都要送走了,老大死不死心都无所谓了。
站在高大骏马後面的娇弱女子,心思全放在同一个人身上。
他,和她第一眼看见时的感觉一样,头上的紫金冠像极了主人的傲气,一袭银白软胄耀眼夺目,直挺的背脊像是能担起所有的负荷,而那双黑眸总让她猜不透他的心思,看他高踞马背上的身形在落阳的投射下一寸一寸的拉长,延伸至她站的位置。
挪了挪脚步,楼轻舞小心踩着底下颀长的影子,感觉就像仍在他的怀抱中一样,心中漾起一丝丝的满足。
他瘦了,是又为了鬼域的事操烦所至吗?离不开的目光是不舍,更是无可奈何。
坐在马背上,东祈强忍着回头的冲动,因为他清楚那两道似水的双眸是落在谁身上,不能……他不能再面对那对哀伤的眼睛,再看一眼只怕会承受不了,他要她怨他一辈子,让他这辈子都在接受负心的惩罚。
「时间到了。」不想东祈还有半点後悔的空间,西遥的马转了个方向,横阻在这两人之间,连带斩断绊住他们的情丝,正好宋军那边的烟号升到空中,表明可以让双方的人质走到落日坡上,同时也惊动两颗等待却又受伤的心。
「你带她过去。」见老大迟迟不下命令,西遥便派了个士兵带楼轻舞走。
接获命令的士兵推着楼轻舞,催她一起往落日坡的方向前进。
余阳在後,看着黄沙一前一後印上逐渐远离的足迹,西遥的手及时按在东祈肩膀上,压下他差点就喊出口的制止。
「南昊就快回来了。」
他知道西遥的用意,但顽固的黑眸还是不愿放开她,心口强烈的疼痛来自那走远的背影,在这一刻,有谁能给他救赎?
「我知道。」最後只能勉强挤出这句刺痛自己的话。
***
金黄的光线照得人微醺,楼轻舞在数日吃少、睡少下身体有些虚软,印在沙地上的步伐沉重蹒跚,她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
一定得让南昊平安的回到鬼域才行,不知道鬼方拿到盒子里的信了没?她一直不懂完颜宗弼那句一切都来不及是什麽意思,他的目的是要夺下鬼域,可是到目前为止他并没有做出对鬼域不利的事,到底他会怎麽做呢?还有姊姊的那把佩剑,也是他故意要陷害她的吗?直到走上落日坡,她的心里依然想着这些事。
从宋军那里出发的两个人也正好抵达坡下,其中的一个身形像极了南昊,不过头发披散头又低着,让楼轻舞不确定那个人是不是就是南昊,当她引领想看得更仔细时--
「啊!」站在身後,与她一同来的士兵忽然惨叫一声,她惊惶的回过头,很快地蹲到中箭的人身边。
「你怎样了?!」底下的人呻吟着,她紧张的不知该如何帮他减轻痛苦,插在心口的箭让她拔也不是、不拔也不是。
此时,一个极为熟悉的面孔更快一步的来到她旁边拉起她。
为了表现英雄救美,官晋之没有在安全的宋营里等待,甘愿冒着生命危险来接她。
「舞姑娘快跟我走!」
「是你?」她有点反应不过来,不明白这个人为何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舞姑娘不用害怕,我是来救你的,要不是侍书姑娘来找过我,在下还不知道原来舞姑娘是被鬼域的人捉去了。」
她转头看向另外一个人,发现站在官晋之旁边的人并不是南昊,只是个身形酷似的士兵。而他手中拿的……竟是十字弓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