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明眼人也知道他的火气烧得正旺,更逞论走在后头满头大汗的毕颜,频频道歉的字句也越吐越快。
虽然这恐怖的声音已经听了一个早上,但古奎震不得不承认,他的适应力很不好。
“害你受累了,对不起。”毕颜边道歉边忍着脚底传来阵阵的刺痛,或许是因为走路的关系,已止住血的伤口又开始沁出血丝。
是谁那么残忍啊!先让他救了一个垂死边缘的女人,接着发现她是个破锣嗓子,他真的受够了!古奎震再次用力咽下冲到喉头的火气。
毕颜望着半天不吭声的恩人不知该如何是好,皮肉伤外加心头之痛,她再也忍不住抽抽噎噎地啜泣起来。
他要拿刀割下自己的耳朵!古奎震无法忽略身后那细微的啜泣声,像魔音穿脑般让他的脸色越来越铁青。
“闭嘴!”他拉开嗓门大吼一声,吓得毕颜身体一僵。
她倒抽口气,愣愣的看着他的背影,泪水在他怒气里停止了。
见方法奏效,古奎震嘴角微扬,脚步也轻盈不少。哼!没见过这么欠人凶的女人。
一旁的马儿嘶叫一声,仿佛是想告知什么事般,古奎震拍拍它的脖子,牵着它继续向前走,很高兴背后终于没了像鬼魂般细碎的呜咽声。
老天,这么宁静的时刻最好能维持久一点吧!古奎震虔诚地在心中祈祷,丝毫没有察觉到异样。
马儿再次嘶叫一声,打断他的冥思,不由得转过头给它一记警告的眼神,但马儿却停下脚步不肯向前走。
这家伙!扯着缰绳,古奎震瞳大一双眼瞪着它。
仰天嘶鸣,它停在原地死都不往前踩一步,摆明要与他对抗。
一人一兽就这么互瞪半天,过了好一会儿,古奎震才发现一件事——咦,她人咧?
左右张望,他没见到那个叫……叫什么?抚着额,他努力回想那嗓音哑得很恐怖的女人的名字。
她好像叫必……必什么?闭嘴?不对!那是他鬼吼她的字眼,不是名字。
算了,古奎震拢起眉,放弃在脑海中搜寻她的名字,改采直接找人比较快。
可恶,他不是跟那女人犯冲,就是八字不合,她才会频频找麻烦。
“该死。”往四方探了几眼都没见到人影,他怀疑那女人根本是消失在空气里。
他有种想砍人的念头!古奎震一手握住刀柄,身旁的马像是知道主子的心思,转过身朝前方嘶鸣一声,他眯起眼朝那方向看去。
一个黑点,离他很远。
不会吧?他走了这么远呀。按着眉心,他认命的牵着马走过去,心里涌现一股无力感。
在他越来越接近那个黑点时,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哭声随着风飘入他耳里。
她哭得呼天抢地兼凄凉哀怨,小小的身躯竟然可以发出如此惊天地、泣鬼神的恐怖声音……古奎震抹抹脸,深吸一口气后走近她。
“喂。”
“呜……呜……呜……”毕颜掩着脸哭泣,从他消失在眼前那刻起,她便躇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仿佛要将满腹的委屈全都宣泄出来,反正他都已经抛下她了,她还顾忌什么?
他的耳朵快要聋掉,见她一时半刻还停不下来,古奎震干脆自包袱里掏出几片洗净预备好的叶子,打算替她换上新药。
蹲下身,他换他的药,而她则继续哭她的。
遇上她后,他开始培养起一种名叫“耐心”的美德,并告诉自己一切都是很美好的,只是这女人的哭声吵了一点,嗓子哑了一点,胆子小了一点……只是全部加起来后,他怎么觉得变成很大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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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远处传来细碎的声音,官道上看似宁静却隐藏风雨,空气里多了一丝诡谲的气氛。
古奎震低首为她的伤上药,脸上不见半点情绪波动,但他浑身紧绷,加快动作帮她包扎好伤口。
毕颜没想到这男人会回头来找她,在痛痛快快大哭一场后才发觉他的存在,以及他正在帮她换药。
“谢……”她开口向恩人道谢时,却被他突如其来的捂住嘴,搞得她险些咬伤自己的舌头。
古奎震将她拖进怀里,炯炯有神的鹰眼布满寒气,毕颜将他的变化看进眼底,一时间来不及反应。
两人四目相接,一人沉稳冷静,即使泰山崩于前也面色不改,另一人却战栗惊吓得像只惊弓之鸟快要崩溃。
一个挺身,古奎震捉起毕颜的衣领,带着她跃上距身旁不到三步远的大树上,动作一气呵成,她根本来不及尖叫。
“大……大……”爷字含在她的嘴里,被他一掌给按住。
“闭嘴!再说一个字就割掉你的舌头。”他压低声音,大掌仍旧捂住她的嘴。
冷硬的威胁字眼兜头砸来,毕颜缩着身体直打略嗦,很配合的点点头。
古奎震满意的拉起嘴角,冰冷模样看得毕颜心里一凛,长这么大没见过有人可以这么凶神恶煞,如果真有地狱修罗,八成和他这副尊容一模一样。
脚步声由远至近,古奎震听得一清二楚,这年头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他看了她一眼就打算离去。
毕颜在他准备跃下树时,赶忙伸手捉住他的衣袖,古奎震没料到她会有这种举动,差点重心不稳整个人栽下树,所幸他及时攀住一旁枝干稳住身体,他脸色难看气得想指死她。
“你搞什么鬼?”
“我……我……我怕高。”她压低粗哑的嗓子,无奈的对他说。
他要忍住多大火气才能不在此时砍死她?古奎震一手按着腰际的大刀快要抓狂。
“闭上眼!敢再叫一次我就砍死你!”他已经受够她的懦弱胆小!
“好。”她眨着晶亮的大眼,一脸无辜的看着他。
“还不闭上?”如果可以,他真想撕下她那张无辜到无知的表情。
“呃。”阖上眼睛,她忍不住满心好奇偷偷的睁开一条小缝。
古奎震看了火气不但没消,反而更加高张。“用手掩上,掩好!”他低吼一声,咬牙切齿。
闭上嘴,捂好眼,毕颜把头埋进膝盖里,不再多吭一声。从他气愤的表情看来,她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事,她不笨,只是假装什么都不晓得。
确定她不再有任何意见后,他稍稍放心,“等一下不管听到什么,都别出声。”看着那颗黑色的头颅,他蹙紧双眉,“否则,我会杀了你。”
最后五个字传入她耳里,毕颜明白他是说真的,纵使她看不见那双眼,以及那张脸,但他的语调既冷酷又认真,让她晓得这男人绝对是说到做到。
底下传来刺耳的金铁交击声响,毕颜仍旧紧闭双眼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纵使再害怕,也只能强忍住,她咬着下唇,忍受心里强烈的畏惧感,以及飘散在空气中,那股让人作呕的血腥味;这些勾起她脑海中最深沉的痛苦记忆。
泪水滑落眼眶,和着嘴里温热的咸味,在那一瞬间里她突然看不见,为什么她会看不见?为何当初她会捂起双眼什么都没看见?她怎能这么懦弱,什么都没看见?
纵使闭着眼,浮现脑海的道道身影依旧清晰得像是昨日才见过,教她逃不掉,也忘不了。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以为自己早已忘记,谁知那些记忆就像是身上的胎记,怎么也甩脱不掉。
直到杀戮结束后,古奎震才将她带下树来。眼见之处满是死伤,扑鼻而来全是难闻的血腥味,毕颜跪在地上干呕。
古奎震只是站在一旁面无表情的盯着她,并不意外她的反应,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没见过死伤,也没遇上这种场面,难免会无法接受。
“觉得难受吗?”久久,他冷冷问了声。
毕颜没答腔,失魂落魄的低着头。
“那就不要再跟着我了。”他希望她能去过自己的新生活,而他也有自己的事要去做。
他们两人是不该走在一起的。
“你不要我了吗?”她幽幽的问道。
古奎震扬起唇,紧握着腰上的刀,不发一言。
“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她的语调轻轻浅浅的,被风一吹就散了。从见她到现在,他未曾听到如此平静的语调,她一向是慌张、是无措的。
“一路顺风。”简短的四个字算是与他话别。
他们相处仅只短短几个时辰,然而她那双黄褐眼眸,却是他看过最清澄透明的,他能轻易看出她的心思,不似其他人晦暗难淀的心思,尤其在这个不平等的世界理,她是难得的。
双掌贴在地面上,粗糙感觉让毕颜想起什么似的,不发一语拼命往下挖,细碎沙石陷入指甲里,纤细的手沁出丝丝血痕,但她像是没有察觉到痛的继续挖着。
“你做什么?”站在她身后,古奎震对她的动作十分不解。
毕颜没有回答,只是使劲的用力往下挖,地面渐渐被她挖出一个洞,而她始终没有停手的意思。
拧紧眉,古奎震弯腰一把抓住她那双伤痕累累的手,沉声道:“够了!你该死的究竟在做什么?”
面对他的怒吼声,她仍是一派平静,淡淡地看向一旁倒卧在地的尸首,“就算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也该给他们一点尊重。”她轻轻挣脱他的箝制,没有花多大力气。
那双黄褐色的眼变得黯然,寂寥空幽的情绪盛装在眸中,强烈的刻在他的心版上,他曾经见过如此万念俱灰的表情。
“你曾看过数不清的尸体曝晒在荒野上的景象吗?”掘着沙土,她对于自己的新伤口一点也不以为意。
古奎震没有说话,在很多很多年以前,也有人这般看过他;空洞幽暗的睁着眼睛,无神的望着他。
“你曾闻过尸首随时间流逝而发出的阵阵恶臭吗?”
她的问题再次强烈撞击他的心头,古奎震握着拳,不想因她的话而扰乱自己的情绪,却很难做到。
“如果你见过,就晓得有多惨烈;如果你闻过,就一辈子不会忘记。”
“你究竟想说什么?”古奎震平板的语调响起,表情冷漠得让人看不出他心底的纠结。
毕颜摇摇头,“我只是想让他们死得比较安宁罢了,这里是荒郊野外,难保不会有兽类将他们叼去果腹。”她抬起头给他一抹淡然的微笑,“若换作是你,也不希望自己死无全尸吧?”
闻言,古奎震凶恶的瞪了她一眼,“呸!不吉利!”这女人存心想触他霉头吗?
因为他一脸难看又铁青的表情,让毕颜忍不住轻笑出声,“看吧。”
还咒他?“闭嘴!”他气恼的朝她瞪眼,不悦地吹了声口哨唤来黑马,将腰上大刀挂在马背上。
“你做什么?”毕颜不解将走的他为何卸下身上的家当。
古奎震挽起衣袖,脸色难看的朝她吼了一声:“不做什么!”
搞不清楚他在想什么,她仰起头看着他,而古奎震则是一脸厌恶的瞅着她,一边不悦地卷高袖口。
他没听过更没见过,有哪个杀人的替被杀的造坟作墓,就只有他!
第二章
毕颜看着眼前的小菜,一动也不动的坐在椅上像个木头人。
人来人往的客栈里,喧嚣人声充斥在耳边,这座城池是重要的交通要塞,虽地处偏僻,却是与繁荣都城连接的关卡要邑,随处可见不同人种在此聚集买卖形成市集,热闹得可与京城相比。
少去漫天的黄沙、烈风灼日,这里的风很温和,像女人脸上的笑。有别先前瀚海沙漠,现下踩的土地气候宜人,毕颜觉得眼前一切十分新鲜。
古奎震将一副碗筷重重的放在她面前,半声未吭。他们这样对坐近半刻钟了,可她只是盯着面前的食物到两眼发直,她有什么问题呀?
“噢……谢谢。”她伸手捧起碗筷,笑得一脸天真烂漫。
他勉强不白她一眼,没空搭理她,准备开始用餐,没花心思欣赏她的笑容有多灿烂。
毕颜扒着白饭,一小口一小口的咀嚼着嘴里那甜美的珍题。她曾经听说中原的白米饭好吃极了,如今一吃果真不同。
古奎震埋头进食许久后,抬起头扫了她一眼,搞不清楚她为何只是小心翼翼的扒着白饭,却一脸的满足,没见过有人这样吃饭的,怪!
在她咽下第五口饭后,目光瞥见桌上的青菜卤肉,心里陷入挣扎。那些看起来好像也很好吃……毕颜才动此念,又赶忙低下头扒着白饭。
眯起眼,他捕捉到她畏缩的目光觉得一阵不快,“你做作么?”
那双黄褐色的大眼看向他,随即飞快移开。“没、没什么。”她怎能说碗里的白饭根本满足不了她饥肠挽挽的胃口?他八成会一脸难看的瞪着她,毕颜低下头继续扒饭。
“再给我阴阳怪气就小心点。”他恶瞪她一眼,没好气的说。
“嗯。”
他的嘴角有些抽动,只是被满脸的胡子给掩盖住。“没事多吃一点。”瞧她骨瘦如柴的模样,真是难看死了。
“呃。”她赶紧再扒几口白饭塞进嘴里,不敢再对桌上菜肴打任何主意。
古奎震因她的动作感到纳闷,将所有心思放在她身上,企图看出个所以然来。
她捧着饭碗,想找个目标让自己转移注意力,才不至于被阵阵香味给拉去注意力,却无意间瞥见腕上那遭绳索磨破皮的伤痕,赶忙拉好袖子掩住那道丑陋的伤口,她的动作全落入古奎震眼里。
她的动作让他有些恍然大悟,他忘了是在那场买卖中遇见她的,她没忘自己的身分,可他却忘得一干二净。在这个世界里,主仆关系分得既明显又残酷,主婢不同桌不同食,就连走在路上都只能跟在主人身后。
而这个事实,他从未能改变……
他夹起几块卤肉到她碗里,毕颜吃惊的看着他,胸口涨满激动。
“以后我吃什么你就吃什么,我用什么你就用什么,咱们没有分别。”说完,他低下头继续用餐。
他的话让毕颜备感窝心,不曾有人这样对她说过,也不曾有人对她如此用心过。“谢……谢……”她嗓音粗哑地道谢,强忍住泪水,她晓得他并不喜欢见人哭得唏哩哗啦的。
古奎震淡淡地扫了一眼不再多话,两人静静的进食,直到盘底朝天后,他才又唤来小二叫了碗甜汤。
甜汤摆在桌上,古奎震将碗推到她面前,但她只是直盯着那碗甜汤不敢有任何动作。
“你不吃吗?”
“我不喜欢甜腻的东西。”他又不是女人,对这种东西一点也不感趣。
“吃。”
毕颜小心地舀了口甜汤送进嘴里,一股甜味弥漫在唇齿之间,挑逗敏感的味觉,她欢欢喜喜的吃着。
他看得出来她很喜欢这碗甜汤,也期望这碗加了点蜂蜜的甜汤能治疗她那恐怖粗哑的嗓子,就算疗效只有一点,他也十分感激。近一天的时间,他仍旧不适应从她嘴里发出的噪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