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继续吃,我去买点东西。”
她的脸上写满不安与紧张,松开握住汤匙的手,两手紧紧地捏着衣摆,他又要丢下她吗?
“别浪费食物。”他拉起她的手,将汤匙塞回她掌中。“我会回来。”说完,他转身走出客栈,没入拥挤的人潮中。
直到硕长的身影消失,毕颜回想着他的长相,他的相貌不属于俊逸那一型,五官像刀刻般有棱有角,浓密的胡子掩去他大半面容,教人看不清他真正的模样,他那双眼眸像一泓深不见底冰冰冷冷的湖,教人难以亲近,但虽然如此,对她而言,古奎震是特别的。
一种让人说不出来的味道,孤傲得像……一只鹰,翱翔在天际,像是天地中没有一处可以让他停下暂作休息。他就像是深埋在她记忆中的一个人,一个选择飘泊一辈子的人。
飘泊的人,不会在某一处停留太久,犹比浮萍水中飘。这让她很不安,一个人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任何状况都可能发生……她不敢再想像。
可是,他说过会回来的……她要自己专心喝甜汤,不要再多想。她在赌,为他一句保证的话而将自己当作赌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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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皎月如镜,星子璀璨,夜色静穆得连风都吹得深沉,树影摇曳一地。古奎震双手抱胸,看着手中这块用五彩丝线系住的红璩,他的神色越来越凝重。它的质地明亮色泽鲜红,艳得就像是自人身上流出温热的鲜血般,难得一见。
早些时候到市集里,他刻意打采了一下,发现并无任何人曾经见过类似这质地,或是做工相仿的璩玉。这东西价值不菲,为何会连着几次出现在那群追杀他的人身上,他不禁怀疑起它的来历。
伸手掏出腰带里另一块红璩,与手中的红玉几乎一模一样,不同的是,他所拥有的红璩缠绕的丝线陈旧得看不出精致艳丽的色泽,就像是古老得历经许多风霜。
那些曾经对他穷追不舍的人,在他离开这块土地后便不再苦苦相逼,或许他们只是想将他赶离此地,任他自生自灭。
直到现在,那把跟他多年的大刀再度尝到鲜血的滋味,隐隐透着寒光一副亟欲噬人的模样,就像是最初意气风发的他,也是一样这般残酷冷寂。
一把刀、一块玉跟着他飘泊四方,去见识各处各种的景致,但一个人流浪得再久还是得回到原地,一些该结束却还是没结束的事,总会让他继续在这块土地上逗留,像是轮回般反反覆覆。
他不记得上次踏上这块土地后看了哪些风景,只晓得自己最后的目的地,在他看尽泰山之壮,黄河之阔,但再美的地方也比不上那里的妍丽。
也许他的心还留在那里,即使他走遍大江南北,看尽天下风景,却始终忘不了那一段记忆。一辈子,有人说太长,却不够让他足以全部忘记,绕了一圈,他仍会回到这里,就像是候鸟,时间到了就会飞到某一处过冬。
双手各执一块红玉,他忆起离开这块土地时,也是他与这块红璩相识的最初。
“十二年……”他喃声道。
这十二年来,只要他回到这片土地时,就会有一批相同衣着的人来“探访”。
古奎震将一只红璩收进怀里,心想在这块从杀手身上找到的红玉找些蛛丝马迹,可是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他一点收获也没有。
他抬起头,门外一道身影躲躲闪闪映在窗纸上,看来鬼鬼祟祟。他握住身旁的刀,轻力一使银刀便出鞘,顺手将玉收进袖里,一个箭步跃到门后,屏息以待。
门外步伐声细细碎碎,令人感到奇怪,他一把将门推开,大刀搁在对方脖颈间,迅捷又准确。
“我……”手还没敲到门扳上,就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毕颜咽下欲脱口的尖叫力图镇静。
古奎震脸色铁青的瞪着她,握住刀柄冷冷地不出声。
瞟了眼脖子上那把银亮得阴森的大刀,她害怕自己动作太大会死在那把利器下。“我……我只是想来……来道谢。”她不傻,知道刀剑不长眼,尤其像他这种人,带的武器更是非比寻常。
他的刀还搁在她的颈子上,冷眼一直盯着她。她究竟来做什么?
“谢……谢谢你为我添的首饰衣物……我很喜……欢……”那把刀架得她很不舒服,尤其他一点都没有想将它拿下的意思,毕颜很怕自己讲错什么话会被他一刀砍死。
就这样?古奎震眉一挑,收回架在她脖颈上的刀,抿着唇不发一语。
他的面无表情让毕颜一阵尴尬,为什么他在听完她的感谢后仅是这般瞪着她?瞪得她想钻进地洞里。
他选给她一件样式简单可爱的裙装,粉嫩的水蓝色像是一池刚入夏的清池,清新得让人感觉很好。那个早些时刻还脏得看不出模样的小丫头,此时却出奇的秀丽娇柔。古奎震眯起眼凑近身,想看得仔细。
他闷声不响突然靠近,吓了毕颜一大跳,无奈两条腿已被先前那吧大刀吓得瘫软无力,连向后退的气力都没有。“震……震爷……”
直到那双熟悉的大眼在月色照耀下显得更加明亮清澄,古奎震才确定先前与现在的是同一个女人,他也仍旧没忘,那女人有一副鬼见愁的嗓门!挺直腰杆,他又昂然地站在她面前。
毕颜仰头看他,面对他的沉默不知所措。
他的眼光显然不错,挑选的东西让她收得挺欢天喜地,这让他心情有些好转。那套质地不错手工细致的衣裳,衬托着她娇小迷人的身形,只是……太单薄。古奎震再次低下头望向她。
“震……震爷?”连连被吓了几次,心脏再强壮的人都会变得无力,尤其是她还胆子这么小,挂在嘴上的笑容也被他怪里怪气的动作给僵在脸上。
长这么大没见过像她这副一阵风便能吹倒的女人,怎么有人可以瘦成这模样?古奎震对于她的身材保持某种程度的疑问。
“喜欢就好。”
他慢慢吐出这几字,而后缓缓拉开彼此的距离。
见状,毕颜显得轻松许多。“我……我以为你睡了。”
他扬高眉,这就是她在外面像小贼子的原因?“我没那么早睡。”他一向不重眠,睡眠对他而言并不太重要。
“我怕吵到你。”垂着头,她说得很不好意思。
“那就不要出现在这里。”他差点一刀将她砍死,她晓不晓得?
他的语调不轻不重,可听在毕颜耳里却是句凌厉的责骂。“对……对不起。”她频频道歉,双手握在心口处难过不已。
古奎震蹙起眉头,“只要我再用力一点,你的头颈就会分家。”他倚在门板上冷冷地说。
“对不起!对不起!”
见她欲哭又强忍的表情,这女人总算晓得他最讨厌的东西是种叫眼泪的武器。“不必小心翼翼、紧张兮兮,有事就敲门。”
毕颜低垂着头,秀眉拧得紧紧却不敢让他看见。
“不要忘了,我们两个人是平等的。”他的目光看向远方的天际。“有话想说就说,有事想做就做,你已经自由了。”他不曾忘记有人也曾对他这般小心翼翼,恭敬得让人觉得生疏且不真实。
而他,彻彻底底讨厌这种感觉!
毕颜抬起头,对他吐出的话而显得吃惊,他给了她像她这种人一辈子都不敢奢求的……自由?!
“你和我不同的地方,只是眼眸毕颜色。”他望着她的眼,再次重申自己的原则,“而我并没有你那么漂亮的色泽。”
一阵激动梗在喉头,她握紧拳头身子颤抖。“从来……从来就没有人对我这样说过……”对那些人而言,唯有黑色的眼瞳才是这世上最尊贵的身分,每个人都是这样说的,都是如此告诉她的。
“我没有那么伟大到足以支配你。”对他而言,这世上所有的人并没有身分高低尊卑的区别。“而你也没有卑微得仰人鼻息才能过活,你就是你,旁人无可代替。”
第一次,有人能够正视她的存在而如此尊重;第一次,有人和她说话而不是命令;第一次,有人给予她的眼神不是鄙夷。眼前这个男人,将她心底所有对这个世界不甘不平的种种一切给抹去,显得诚恳而热烈,没有半点虚伪。
“我……可以吗?”如他所言,真的可以吗?
古奎震点点头,眼中没有往常的冷漠,十分认真。“这是你的权利,无人能够约束。”
“但我是在那场买卖……”
他举起手阻止她说下去,“没有什么买卖,你不是物品。”她少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歪理塞进他的脑袋里。“人的价值,是不可以用金钱来衡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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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古奎震再度打开衣柜后,毕颜那颗紧绷害怕的心才放松下来。她按住心口,几乎能够清楚感受到那份过于激烈的动荡,久久不能平复。
看着那张因空气不流通而泛红的脸,古奎震有说不出的歉意。“没事了。”她缩在衣柜里,单薄身形更显娇弱。
她果然还是不太能接受刺激,惊慌失措的表情己诚实的告诉他。
古奎震握住她的小手,将她带离那一柜的黑暗。房内灯火仍旧闪烁,风平浪静得像是一切不曾发主过般。
事实上,两人交谈不过几句,她便被古奎震推进衣柜里,被迫一个人面对黑暗恐怖,而他则是到房外迎战那些威胁两人生命的杀手。
“坐下吧。”他为她拉张凳子,倒杯热茶缓缓她的心情。
毕颜颤抖着双手捧住杯子,余悸犹存,她赶紧仰首喝光杯中的热茶。
古奎震又倒了一杯给她,分不清她的颤抖是因为夜凉,还是刚才那场厮杀。
“我没有杀死任何一个人。”
他没有忘记她不喜欢见到伤亡,同样的,他也没忘记今天早上自己还为那些来找麻烦的家伙挖坟造墓,那种很痛的心情,他可不想再尝上一回。为杜绝后患,他索性砍了他们一手一脚,留条命让他们逃走。
“是吗……那就好。”放下杯子,她轻吐一口气。
她一脸如释重负的模样,却教古奎震摸不着头绪。他非常清楚她讨厌杀戮,但事出必有因,否则她不会平白无故冒出那些莫名其妙,且极度伤感的话,只是他无从问起。
“你还好吗?”她皱起眉,没忘他是一个人去面对那些人。
“他们伤不了我。”他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这种场面在我身上无可避免,不管多少年。”
毕颜十指交握,刚才发生的事以及他沉着稳重的应战,也让她多少明白一些。“嗯。”
“对方的来历,我不晓得,这些年来,只要我的脚下踩着这块土地,他们便会如影随形地跟在我身旁。”原本他并不在意,但现在身边多了个她,让他开始有所顾忌。“你了解吗?”
她轻点螓首,害怕他接下来的话。今早也是这般气氛,当时的道别并没有真正结束,只是暂时延后罢了。
“我顾得了自己却顾不了你,你畏惧杀戮伤亡可我却得面对,这就是我生活的方式,和你不同。”如果她求的是平安稳定,那么最好别跟在他身边。“我无法选择,可是你有。”
她的过去他并不晓得,而他的恩怨风雨她也不曾参与过,没道理哪天死在别人刀口下还得拉她一块作陪,他只希望无辜的人不该受到牵连。“不要和我一样,过着这种日子。”
毕颜微微启口,轻吐着话。“当你踏出那扇门的时候,我害怕到只想掉泪,可是却忍住了。当你对我伸出手时,我感动得也想掉泪,但我同样忍住了。”只因为他一见到她哭泣就会沉下脸。“躲在衣柜里时,我一直想着你对我说的话,想着想着,也就没有那么恐惧了,但若是和你分别,我更害怕这份自由仅是短短一场梦。”
古奎震不语,灯火因窗外吹进的风而忽明忽暗,同时将他身影拉长映在墙上。
“就是因为我们服眸不同,注定了我的命运。”她低头看着手腕上的伤,“我以为只要将那条绳索给挣脱掉就可以活命,可是我错了,只要我一逃,必定会有更多更粗的绳子将我套牢。”
她凄楚地扯着笑,那双晶莹的黄褐色眸子盛满许多哀伤情绪,投映在古奎震眼中,那样的表情,他第一次见到。
“这就是我和你不同的地方。”腕上的伤到现在都还隐隐作痛着,也包括在她心底。“我希望当你给予我自由后,不要又将它从我身边夺走。”
古奎震起身走到茶几旁,从行囊里掏出一只药罐,沉默地坐回她身边。她的话,让他心里五味杂陈。
“我甚至还未尝到展翅飞翔究竟是什么样的滋味?”昏黄灯火闪映在她眼中,显得迷迷蒙蒙的。“我不想又被关回原来的地方,如果不在你身边,无论我走到哪里,终究得回到原地。”
她的恐惧写在脸上,他毋需刻意注意便能清楚知晓。虽然他们不曾深人交谈过,然而他很明白那种噬人难忍的情绪,因为他也曾经有过。
她那瘦弱的身子,承担太多数不清的煎熬,统统都是他不知道的过去。古奎震保持一贯沉默,想不到任何一句能够回答她的话。
他一个人生活了太久,早就忘了如何和旁人交谈,哪怕只是一句简短的话,也会让他思索半天。纵使想问,却找不到半个理由。他明白每个人都有一些秘密与过去,不是能够轻易在别人面前谈论的,也包括他自己。
“第一次,我趁着夜色逃离那里,可不到半个时辰就被人抓回去,他们重重打了我一顿后,又紧紧捆住我。”她的眼角闪着泪光,嘴角却挂着一抹淡笑,“那年我十岁,因为有人告诉我,你的眼瞳不是黑色的。
“几年后,我被卖到一处大宅院里,做着仆人的工作,他们告诉我,‘轻贱’这两个字就是应我们而生。那年,我十二岁。”
握住手中药罐,一股翻腾情绪覆上他的眼,让他几乎无法克制。她说得事不关己,清淡得如浮云。
“往后几年,我在不同的地方度过不同时分节气,他们富庶繁荣与我无关,而他们衰败式微却关系到我明日落脚歇息处……如此反反覆覆,最后我还是回到那块最初将我卖掉的囚地。”闭上眼,她依旧可以感受到昔日种种的痛苦。
她已经记不得,究竟哪一处才是她停泊最久的地方?而那些华贵的宅院,也不再存在于她的心中,除了那些折磨难受的煎熬还留在脑海里外,其余的她早已忘却,留下的是这辈子最难忘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