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轻快温暖的节奏中,她的心似是被文火煮沸的咖啡,缓缓地蒸馏出香气,眼里不知不觉被薰满湿意……
* * *
走出县立医院,杨绪宇一脸茫然。
这一趟追寻的过程,原以为会是件简单的差事,不料事情一再出乎他的意料。
首先是孙家之行。孙家的闽式老宅落了锁,从铁门大锁布锈蒙尘的情况看来,已有相当长的时间无人居住。
经过对街坊邻居的探访,却发现孙家的保守与低调让他的工作困难重重,连孙爱的基本成员都出现了好几种版本。只知,早在七、八年前,曾经门庭若市的孙家在孙德范的医院因故停业后,便枝叶散尽,一干近亲远亲消失无踪,不相往来,只剩孙德范一人独居在此。偶有陌生脸孔来去,旁人也说不出是什么来历。
六年前的某一天,孙德范因事匆忙赶往台北之后,他的老宅便空无至今。曾有人发现他回到老家做短暂的停留,一副像是清理、收拾的模样。只是,不再执壶行医后的他行事更为低调,没有人知道他停留了多久。此后,再没有人在孙家老宅附近见过他。
杨绪宇打听是否有人知道孙思烟的事,同样没有得到多少资讯,似是她一向在台北读书,大家所知不多。她车祸死亡的消息更是没人知道。
他不解。饶是不解,他还是在邻居盛情的带领下到孙家祖坟走了一趟,墓地丛生的杂草透露出一股乏人整理的荒凉。
转了一圈,没发现新坟。
奇怪……当年孙德范不是要女儿落叶归根,为什么没有思烟的坟?而情况看来,她回到台南后,并不曾在她的老家停留过,连停灵、治丧都没有。最后,甚至连向来居于此的孙德范都离开了。搬到哪里?没人知道。
这家人像是平空消失了。
他追踪到六年前唐豫和孙思烟共同的主治医生,确认了当年那辆载着孙思烟回台南的救护车最后抵达了县立医院。
于是他启程赶往县立医院,经过费力的探询与调资料,才发现当时孙思烟根本只在急诊室停留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让医生做个简单的观察,确定无碍后,连病房都没住进,便被另一辆救护车接走。
据说是台南某家颇负盛名的私立研究医院派来的,但详细情形没有人清楚。只知,这一切都是孙德范安排的。
以孙思烟伤重的情形,院方承接这样的伤患本来就有些迟疑,转诊自是他们乐见的事,因此这段意料之外的转诊过程没有遭遇任何阻碍。
他研判这过程中唐平原、唐世明兄弟介入的可能性或许有,但并不高。
为一个将死之人安排如此复杂的程序,有其必要吗?
谜……愈是如此,愈激发他解开的决心。
* * *
凌晨三点,唐豫房里的电话响起,铃声一声急过一声,让人心惊。
假寐的唐豫从沙发上起身,蹒跚至书桌前操起话筒。
“唐豫,有个人,你可能会想见她一面。”杨绪宇的声音透过电话线传来,显得沉稳而遥远。
“思烟?”他直觉脱口而出。
“一个和她有关的人。”杨绪宇的语气仍是平静的。
不是她……
废话,当然不是!他自嘲,他太放纵自己的期待了——明明知道这样的期待太过荒唐。
已死的人如何复生?
尽管重新燃起火焰的心复又冷却,他还是操来纸笔。就让他放纵最后一次吧。
“给我地址。”
随着杨绪宇的话语,他振笔记下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址。
第三章
沙沙的脚步踩着落叶的声音响遍樟木林,渐行渐近……
不一会儿,颀长的身影在竹篱外停了下来。
归去来。
穿过树林,唐豫站瞪着眼前三个性格的墨刻大字。耳边传来思烟悠悠的吟诵和叹息——
“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以往这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觉今是而昨非……
时间才过了八点不久,山丘间的雾未散尽,阳光透过细细密密的树叶洒了下来,照在竹篱内两层楼高的古典建筑上,凭添几许虚幻。
他抬眼望向沿着墙边植满的紫罗兰,没来由地觉得情怯。
古式的木门开启,杨绪宇缓缓走了出来,俞绮华继之。
“俞姐?”唐豫惊讶。怎么回事?他没料想会见到她。
“嗨,老板,几个月没见了。”俞绮华试图缓和三人之间略嫌紧绷的气氛。
只怪这里太安静……
三人无声地互望着。三张脸各自写满一夜无眠的疲惫,以唐豫为最。
他四周打量了一圈,故意讥诮道:“这就是你负责了一年半载的休闲农场?”他越过两人,大跨步走进茶坊。
满室温暖的花香茶香扑鼻,墙上挂满的各式干燥花和压花、拼布画首先进入他的眼帘。他愣住了。
“这里的主人姓孙,不是你也不是我。我只是在这里住了一年半的房客。”俞绮华回答了他的问题。
姓孙?他射向俞绮华的眼神锐利了起来。
“你们到底要我见谁?”他转向杨绪宇寻求答案。他要的是思烟的坟,为什么带他到这里来?
“思烟的父亲?”他猜测。
这是最可能的答案。不过,他怀疑孙德范肯见他,毕竟,他是害死他女儿的凶手。
“不是,孙老医师去世一年了,不过,没错,这是他留下来的茶坊。”杨绪宇一脸深意。
难怪……他几乎可以想见思烟在此间移动的身影,到处都是她的影子——慢着,他又搞混了!他来这里见的人不是孙思烟。不管是谁,绝不是孙思烟。
“人呢?”他低声问道。
俞绮华瞥了眼墙上老式的时钟,应道:
“到附近的花园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我希望你等会看见她时不要……”杨绪宇谨慎措辞:“不要太流露你的情绪,不管你有什么想法,或是感觉,不要吓到她。”
女的?他暗忖。对于两人的故弄玄虚有些不耐,心头却莫名地蠢动。
林子里传来两声单车铃声,接着,是个女孩子的声音,低低的,有些沙哑,带点暖暖的鼻音。声音愈来愈近……
“俞姐,你在吗?我回来了!我们有客人是不是?街上的人告诉我,有辆黑色的轿车往我们这儿开来,现在车就停在林子外,你看到了吗?是不是你们说的那个人来了……”
女子捧着星辰花和雏菊侧身进到屋里,原本埋在花瓣中的脸看到了眼前地面一双陌生的黑色皮鞋,立刻扬起笑容招呼道:
“嗨,早安。”
* * *
她不是思烟……
“你是谁?”面对着熟悉至极的五官,他冰冷的语调不带一丝感情。
“你好,我叫易安,孙易安。昨晚俞姐和杨大哥说他们的老板会过来,就是你吧?”女子轻快地回答,毫不掩饰见到他的喜悦……和些微的惊惶。
还有一些什么,她说不出来,总之,她开心见到他。
够了!
唐豫凌厉谴责的眼光一一扫过眼前的三人,不发一语,轻哼了一声,怀着满腔的愤怒疾步踏入林中。
哈哈哈!
他是鬼迷了心窍才会答应走这一趟!事情过了那么多年,他还期待什么?奇迹吗?可笑至极!那女人……她凭什么?凭什么!
思烟有的她都有——住在属于思烟的地方,有思烟的巧手,思烟没有的快乐、活力、年轻……甚至,生命,她也有。
她甚至有着和思烟近似的长相!
看着思烟原本可以享有的一切完全被那女人承继,他突然觉得好不值,替思烟不值。她凭什么拥有思烟的一切!
乍见她的那一刹那,他还以为……以为是思烟回来了。只是,兴奋的感觉还没来得及升起,随即被更强烈的失落取代。
她不是他这些日子以来期待的人!思烟没那么白,没那么瘦,也高她一些,更不会像她一样轻易露出笑容,像个傻瓜一样。虽然五官如此接近、如此相似,但,不是就不是!
在盛怒和绝望之下,他恣意踢起地面上干枯泛黄的树叶,一遍又一遍,一遍一遍不停息……方落了地的叶子复又被卷起,上上下下,在半空中飘零成雨。
“啊——啊——”脚下的行动仍不满足,他纵声嘶喊出他的抑郁。
耀眼的褐黄色叶雨中,一条细瘦的身影走进共享。
他发现了。
渐渐的,他停止动作,停止嘶喊。最后一片叶片回到地面,一双冷眼冷冽地瞪视着她。
她不是在装傻,就是瞎了眼没发现,因为她的面容欢喜依旧。
“听见没?它们在说谢谢你……”她无畏地笑望着他,从地面上拾起一片枯叶。
“你知道吗?你让这些叶子重新又活一次,而且活得比前一次灿烂、耀眼,而且更精采。”她举高叶片,放下,让它招摇着风,以极美的姿态翻滚,落地。
这女人疯了吗?
唐豫侧过身,眼神无意识地望向前方。这原本该是属于思烟的……这所有的一切。
“你没想过,对不对?你看,所有人都会说这些干枯的叶子没什么价值,可是,它们在这里,在你脚下,让你发泄你的不满,也让我见识到这一场美丽的景色,你说,它们的存在不是很有价值吗?”
“你无聊。”他用冷然回报她。
她定定地打量着他,有些不解。
“你一直这么讥诮吗?”若是如此,没道理俞姐和杨大哥谈到他时的语气,会那么充满尊敬和友爱。
继而,她轻轻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你在生我的气,对不对?因为我不是你期待见到的人?”他冷哼一声。“你知道什么!”
她不带火气地笑了笑,不理会他莫名的怒火。
昨天,杨绪宇见到她之后,和他同样有着错愕的第一个反应,或许,去年俞绮华遇到她时,也是一样的。不过他们的反应都没有眼前的他强烈。这也难怪……她从俞绮华口中得知他与思烟的事情,也知道他做了她一日的姐夫。
他一定很爱思烟……
“你脸上写明的期待与失望的落差太大,每个人都看得出来。”她不以为意地耸耸肩,好心告诉他:“或许你会想知道,我跟思烟是双胞姐妹。我爸说她是姐姐,我是妹妹——”
她的表情突然俏皮了起来。
“可是老实说,我老觉得我才是姐姐。我爸说,她让他在产房外等了十几个小时,害他等得只想抽烟,所以用‘思烟’给她起名,这名字很棒吧?超有诗意的。”见他没回应,她兴致不减,续道:“至于我,我在她之后不到一分钟就蹦出来了,更恐怖的是,我是笑着出生的,所以我叫易安。你信不信?”她的眼神发亮。
他听过前半段。他问思烟为什么叫思烟,她也是这么说的。后半段太荒谬……不过,他没打算回应。
“我跟她长得很像,是不是?”她斜头头,巧笑倩兮问道。
这样的态度令他感到厌恶。
“她比你漂亮百万倍!”他忿愤地脱口而出。“我知道。”她赞同地点点头。“我爸也是这么说的,他说她是全世界最美的女孩子。可是每次我问我爸,说双胞胎不是会长得一样吗?他却只说长得太美会带来不幸……我爸说思烟就是太漂亮了,才会薄命。我真想看看我们以前的照片,看看思烟有多美,可是我爸说照片都留在老家了……只是,现在我爸也不在了,所以我不能回去,我甚至不知道老家在哪——”
“你不知道?”他的口气很冲。
她原本光采的脸色一黯,低头淡淡地答道:“有些事情,我记得不那么清楚……”她复又望向他,神采又回到她清秀稚气的脸上,“可是我爸把我该知道的都告诉我了。”她点点头,像是强调她的话似的。
天,她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他翻了个白眼瞪向天空。
显而易见的是,她与思烟的性情相去千万里。
不,或许没那么大……他忽尔忆起思烟不经意时流露出的童心、慧黠的笑,和她老爱把花贴近鼻子闻香的孩子气。
回忆顿时让他柔和了眉眼嘴角。
阵阵凉风送来远处花田的清香,他收起对她百分之一的排斥,细细打量她仰着头听风的模样,和一脸温纯的笑意。
自见到她,她一直是这样的神情……
她有着与思烟几乎相同的五官和身形……久违了,这副样貌。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自己对思烟的思念有多深刻。
思烟笑起来也是这副模样,少了冰冷,少了忧郁,极美。
也极少见。
风吹得强了,孙易安拂定骚动的发,额前右颊发际醒目的肉疤顿失掩盖。
唐豫心头陡地一跳,三两步走到她身边,拉开她的手,厉声问道!
“这是什么?”
近看,才发现她右额上一道道细白的疤往那道狰狞的肉疤收紧,而且她的皮肤白得极不自然。
他们是怎么说的——车祸当时,思烟右边的额头撞上了挡风玻璃,流了满脸的血。如果伤痕愈合复原,留下的应该就是这样的疤痕,是不是?他突然的激动令她眉心微锁——她从来没让人那么近看过她,惶惑地赶紧用手遮住。
“你看不出来吗?是疤——”
白痴!
“我是问你,这怎么来的!”他不顾自己的动作粗鲁,扯痛了清瘦的她。他要答案。
“车祸——”
他闻言屏息。
“什么车祸?”
看见他眼里闪烁着鬼魅般的期望,她倏然了解他失控的原因。
“你……你弄错了,我不是你朝思暮想的思烟。”她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平和,不带颤抖地告诉他。
“那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六年前,思烟出车祸的第二天,我也出了车祸。我骑脚踏车和一辆小卡车对撞,我被卷进车子底下……”就这样撞坏了脑袋——她没说。
事实是,车祸发生以前的事,她一样也记不得,六年后的现在亦然。
“怎么会这么巧!”他不相信。
她做了个无奈的表情。该怎么告诉他,她自己也不明所以?
“人家说的,双胞胎的联系。”这也是爸爸告诉她的……她和思烟从小就常有同样的想法、同样的遭遇,即使身在两地也一样。外人总是难以想象,甚至,连她自己也是。
“怎么会这么巧!”他低喃着,还是无法接受。“信不信由你。”
她清澄的眼光是如此坦然无畏……
看着她,唐豫渐渐冷静下来。如果她是思烟,绝不可能如此平静自持地编出这么一套谎言来欺骗他,是不是?何况,没这个必要。
他松开手,让她退后几个大步,看着她额前的发重新流泄下来,覆住伤疤。
顿时,她又变回易安了。
他试图掩住心头乍起的失落。
“如、如果没事,我……我得去工作了。”说着,她惊魂未定地转身跑步回到茶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