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他跟阎罗主要的,你也已经还他了。你的这条命,现在是我的,是我拿着我的命,将你从那场大火里跟阎罗王强要回来的,是我的。”乐静骧在她冗长的述说后,第一次开口打断她的话。
“你……这要我如何还呢?”苏君仰起头,看着他坚决不退让的眼神,仿佛看到当年任性的自己。“你知道吗?我很固执。自从爹娘死后,我告诉自个儿要独立,不能像爹娘在时,老爱依赖着人撒娇。虽然冠文哥很宠我,甚至比义娘还疼我,但是我和他总保持着该有的礼仪。”
苏君等着他回话,他却不吭一声。
于是她又说道:“我的身子不好,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不好,只知道自从我在钟府生活后,我的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动不动就受了风寒,还会莫名其妙的心痛难忍。冠文哥时常为我请大夫,然后彻夜陪着我,等到我身子好一些,他才会回房休息。”
大夫也时常当着她的面说,她能活得下来,算是他给的福气;若不是他细心的照顾,她焉有命活着?所以他经常对她说,只是她能活过十五,一定要嫁给他当妻子,他要照顾她一辈子,疼她、宠她、爱她,要她不必担心往后的生活。
“九岁那年,他带我到杭州过中秋,我在画舫里聆琴,喜欢那琴音的悠扬,便对他说我要习琴。回了苏州他请了一名西席,听说是从宫中告老返乡的琴师。我也有些天分,习得半年,师傅的曲子便习完,但我仍留着师傅在府里和我互相切磋琴艺。十岁那年,师傅对我说:‘能弹得一手好琴艺不足为奇,若有一手制琴的好技能,不但不怕找不到好琴弹,也能算得上是奇才。’听了师傅的话后,我便好强地要学制琴的技巧,冠文哥和义娘听了都反对,但是我坚持要学,冠文哥也由着我,不但帮我找来师傅,还命人帮我找制琴的木头,只要能令我高兴的事,他鲜少不顺我的心。”
“不管他之前如何疼你、宠你,往后这都是我的权利,你只能让我疼、让我宠、让我爱,我不许你回头当他的芷儿。从你开口对我说,你是苏君时,你就是我的苏君。而他的身旁已另有他疼宠的人,毋需你再去为他费心了。”
乐静骧箍紧她的身子,霸道的宣称,也提醒她,当初她离开钟家的原因。
是啊!无论冠文哥如何疼宠她,如今他都不是她一个人的冠文哥了。何况这么多年来,到现在她才分清楚,对他,她是心存感激,感激他对她的好、他对她的照顾,这是恩情,不是爱情。如果她没遇到眼前这个人,没发现自己爱上他,那之前面对艳卿的请求,她不会坚定拒绝,或许也会如同之前那样,虽心里不愉快,却还是点头答应。
但明了这份感情又如何?她究竟是钟家的人啊!到底还是必须回钟家面对冠文哥和义娘他们。就算她能坚持不嫁冠文哥,还是不能和静骧哥在一块。她的身子这么差,大夫也一再提醒她,她无法为任何人承传香火,就算她爱他,又怎能嫁他呢?
她挣脱他的臂弯,改用双手环抱他的身子。“十四岁及笄时,义娘对我提起同他成亲的事,也告诉我,她有意为冠文哥纳妾,因为我的身体不好,大夫一再交代,若成了亲,万万不可让我有喜,否则不但孩子生不成,连命都可能没有。冠文哥虽不在意我的体弱多病,但钟家只有他一个子嗣,将来若娶了我,却没有承传的香火,怎能对得起钟家的列祖列宗?尽管我对于他纳妾的事非常不愿,但没有权利说不,谁要我的身子这般不堪;对你也一样,我——”
“我上有两位哥哥,下有三位弟弟,就算我没有子嗣也无所谓,乐家不会因此绝子绝孙,不会因我而断了香火,这点你不必担心。你要担心的事,是你要如何遗忘他,专心当我的人。”
“你……我已答应冠文哥要嫁他,这辈子算是钟家的人,汉书有云:‘女子从一而终,谓之忠贞。’何况我算是钟家的奴仆,他算是主子,对他忠贞是我的义务,我的命又是他救的,我……我没有死,不回去面对他,已无法报答他的恩情,若又私自同你在一起——”“私自和我一起又怎样?”乐静骧对她的“恩情论”十足反感。他不反对她报恩,论恩义,钟冠文绝对可以得到她的感激,但就只能是她的感激,不能拿她的人当回报,他不允许这件事发生。“苏君,我不管你当初为什么反悔不嫁给他,现在无论如何,这辈子你都不可能嫁给他了。而且你自己也明白,当初你若愿意嫁给他,就不会拿命来还,你离家出走不就是为了不愿和他成亲吗?既然如此,你嫁给我又有什么错?你这么做只会让他对你死心,不再苦苦追寻、苦苦想念;至于你想报答他的恩情,我可以为你找其他法子,毋需你勉强自己、折磨自己。痛苦地留在他身边绝不能减少你对他的愧疚。”
他见到她眼底的犹豫,猜想他的话打动了她的心,于是接着说道:“何况他早以为你死了,昨日听说他迎娶了谢府的千金,一个跟你一样会弹琴的女子。他失去你,心里的空虚已找到人填补;我若失去你……恐怕找不到人可以填补那个空洞。你该知道我不是个多情的人,反倒是固执得很,一旦认定了就义无反顾,无法轻易把心给人,今日给了你,只打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难道你真忍心要我一个人尝着思念你的滋味,孤独终老一生吗?”
“你为何要对我这么好?你难道不知道我已偿不起冠文哥的情了,你这般待我,我该拿什么还你……”听了他的话,她的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
面对她湿热的泪水,他的心像被的伤般。早就知道她不和钟冠文做个了断,她的心就定不下来;只是真听她说起来,还是苦涩难当,教他咽不下那口气。
咽不下他不是她心中唯一的挂念、唯一选择的男子,他嫉妒啊!***
早春的北方还刮着冷风、冷雪。京城里,一片雪白的屋檐增添了一些画意,但少不了寒意。就像苏君的心情一般,尽管乐静骧的感情多么浓烈,还是无法令她忘却对钟冠文的愧疚。
“小姐,你……别这样恍恍惚惚的过日子,你不吃不喝的坐着,别说巧韵看了心疼,乐公子看了也好心痛。你这样子,巧韵宁可你回到之前不知世事的模样,宁可你似小娃儿地缠着乐公子,总好过你这般痴便地呆坐着。”
巧韵怒眼大睁地站在苏君面前,高昂的声音得到的是黯然的反应。
“小姐,你到底要怎样才肯好好的过日子?你知不知道你这个样子伤了好多人的心?小姐……你可不可以振作一点?你难道感受不到我们大伙都在为你担心吗?”巧韵说着话、流着泪,气愤地直摇苏君的身子。
苏君任她摇了一会儿,伸手拭去她的泪。“巧韵,别哭啊!你……让我想想好不好?”
“你想了那么多天了,难道还想不够吗?”巧韵气她不懂得疼爱自己,让众人为她担足了心。
“我若想够了、想透了,就毋需坐困愁城,又怎会任你们为我担心呢?”
就是因为找不到让自己心安理得的方法,才会痛苦又难以抉择。听巧韵说,冠文哥以为她死了,这一年来几乎都逗留在京城,时常到紫音轩祭拜她的墓。有一次,因为碰巧救了路经那儿的谢姑娘,后来才娶她吧!
她想过,既然没死,欠钟家、欠冠文哥的恩情就一定要还,怎么还?她不知道。而且要还也不急在一时,只是……事情总要说个清楚,她才能心安。
她也知道乐静骧在等她,等她把心定下来。这几天他不理她,任她似游魂一般在宅子里东晃西晃,是想让她理出头绪。那天他已经把话说得够清楚,把情表白得够明白了,剩下的该由她来做;但是怎么做她才不会对他们有所亏欠呢?
“巧韵,他……他在书房吗?”
“公子吗?”巧韵擦干了泪,捉回飘离的心神。
“嗯。他在书房吗?”
“小姐想找公子?听雅商说,公子一早便出府了。”
“喔?去聆琴吗?”她想到艳卿之前的请求,心里微微地酸了起来。
“好像不是,听说是去齐王府找小王爷下棋。”
“下棋?这也好。”苏君喃喃自语。
她抬首看着窗外的树枝,那枝蚜吐出嫩绿,透着新春的气息,虽然与地上的几片枯叶一样,同被早春的雪覆盖着,只剩那一点点的绿在春风中招摇,但在新旧交替的季节中,总是为这棵树带来了希望的朝气,看了让人欣羡。
她转着视线,到了花圃上,早春的花苞也已经在风中沾染春的芬芳,花丛下的枯叶想是已化作春泥为花儿增添新彩。这些事都在她不知不觉间过得这般匆忙。犹记得之前,院子的树木黄叶落尽,她尚且偎在他的身旁,听他弹“盼春风”;而现在,她有多久没听到他弹琴了?她又有多久没弹琴了呢?
“巧韵,我想弹琴,我们到书房去吧!”苏君说完,起身率先而行,巧韵讶然地立在那儿,望着早已人去楼空的凳子傻笑。
“巧韵,小姐呢?”雅徵端着人参桂圆汤进来,看不到小姐,见巧韵像被人点了穴道,僵在那儿不动,惊慌地问。
“小姐?小姐到书房弹琴了。”巧韵回了神,高兴地说,雀跃地跑出房门。
“小姐去弹琴?”雅徵微愣了下,忽然大声地喊道:“小姐去弹琴了!雅商、雅商,快点派人去齐王府告诉公子,说小姐弹琴了,小姐弹琴了!”
第九章
“她弹琴了,真的吗?”乐静骧对这个消息虽然诧异,问着通报奴仆的语气却平淡和缓。
“是啊!爷,小姐还特地到你的书房弹琴呢!”
“是吗?”他疑惑的问了声,不待仆人回答,又说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
他下了命令,继续面无表情的下一颗黑子。
“爷?你不回去看看小姐吗?”奴仆觉得奇怪,怎么爷听了这个消息,一点反应也没有,好像小姐弹琴是一件很自然的事。
“我和小王爷下棋,怎能回去?这儿没你的事,你先回吧!”他回答得理所当然。不疾不缓,好似漠不关心。
奴仆多看了眼乐静骧,从他那面表无情的俊容还真是看不出什么,倒觉得有点高深莫测、蕴藏玄机。“是,小的先回去。”他走了数步,又被唤住,“爷,还有事交代吗?”他又偷瞄眼主子,那想说什么的表情还稍有关心的感觉。
这才对嘛!刚才那种无关痛痒的表现实在太没有情人的样儿了。
“爷,你还有什么事交代呢?”奴仆问第二次。
“交代雅丫头们,注意小姐的穿着,天气还寒着,不要着凉了。”他一说完,又埋首于棋盘中。
奴仆以为主子要跟着回去,原来只是交代一些话啊!他应了声,慢慢地退了出去,以为主子还会改变心意的唤住他,结果一路出了齐王府没有人召唤他,只好死心的回乐府。
齐澍谦停了手,望着双眉深锁的友人,“怎么不回去呢?
“什么?”乐静骧抬起脸,心不在焉地问着对面的人。
“心都飞回去了,人留在这儿怎么和我下棋?”齐澍谦收了棋,见他不阻止,笑了笑说:“都不和我下棋了,还拿我当挡箭牌,怎么?真和她闹翻了?
“你想可能吗?”他也笑着跟他一起收棋。“我和她是谈不拢,不是闹翻了。改日等事情摆平了,我带她来这儿和小棋子下一盘。
“谈不拢?什么事谈不拢?她想回钟冠文身边,你不允她?”齐澍谦试探地问。见静骧笑而不答,又说:“她也会下棋?她好像同你一样,才华不少呵!”
“嗯。”乐静骧闷闷地应了声,停顿好一会儿才说:“钟冠文很疼爱她,以往她想学什么,他不但任她学,甚至不惜重金为她延聘一流的名师到钟府担任西席,尽管她的身子不好,少有机会离开钟府,所学的都是货真价实的好功夫。”
“听你这么说,他还真是疼她,难怪你不允她回去。”
也难怪今天一早,静骧自个儿登门来说要下棋,心思却一直没在这儿,见到他也像是没见一样,一迳地往园子走。他察觉到事情有异,便要小棋子留在书房弹琴或画图,不让她跟来。因为她若跟来,静骧就会像个闷葫芦,什么话也不说。
静骧一向不是个容易说出心事的人,平日的嘻皮笑脸是障眼法,不了解的人以为他是乐观、没心机的人,懂得他的人才会明白,他不但聪明,更可以说是聪明到有点狡猾。
标准的笑面虎也会有笑不出来的时候,难得!
乐静骧看他笑得有点幸灾乐祸,也回他一个邪魅的笑,“你怎会认为我不允她回去呢?我不像你这么霸道,非得把人绑在身边不可。”没想到他还有心情调侃他,可见事情没有想像的严重。“不是你不许她回去,那么……是她不想回去罗?”
“不,她想回去。”回答这个答案时,他英挺的剑眉又拢成一条线。
唉!帮他排解心事,还得要费心思,这种事该找傅蔚儒才对,只有他才有这种兴趣和精力;可惜这两天他忙得很。
“她想回去,你又没拒绝,那为什么她不回去呢?”齐澍谦招手要奴仆去端些东西来。
“我本想代她去解决事情,她则坚持要自己一个人去;既然她坚持,我也不想太过勉强。我只是要她答应我一个很简单的条件,那就是她去了,必须再回到我身边;偏她固执得教人生气,硬是不肯允我这个承诺,事情只好就这么耗着。”
“为什么?难道她真想回去和钟冠文成亲?”
“不!她是不可能和他成亲的,她的个性固执,对夫妇这种关系无法与人分享。她告诉我,《女诫》她看了很多遍,也明白自个儿有一颗妒妇的心,我若真想娶她,要有心理打算,可能没有子嗣,但若真的没有子嗣,也不能有纳妾的想法。”他拿着一颗黑子在手中把玩,眼神闪着打趣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