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到了地狱。
四周暗黑,只有手电筒和摄影机上的灯光像鬼火般伴着散落的残骸。
他的眼睛无神深幽地望着渐渐喧沸的人声,他不想再走了。走一步,踏到血水,退一步,碰到挂在树上的肉块,这里是个死地。
他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可不可能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眼前的这一切都会消失不见?没有空难发生、没有罹难者,或者他向灰蒙蒙的夜空呆求,冠伶根本忘了搭上这班飞机?
她出国前,他在盛怒之下离开她;那是最后一眼,没有再见,没有拥抱,没有眼泪。
天啊,这是你的惩罚吗?不,你太残酷了,你还能向我要求什么呢?
你说啊,你还能要什么!
他站在原地,无声地,泪水爬满了脸颊。
那声哀号,似乎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第一章
我喜欢你,因为不管多累,你都会爬起床,牵着我的手去吃早餐。
尖锐的闹钟铃声坚守着它的任务,在清晨时刻不停嘶喊怒吼。
今天好冷,我不想起床、不想上学!虽然这样想着,我还是不甘愿地从暖暖的被窝里面爬起来准备上学。我一跳一跳地冲到衣柜前拉开抽屉穿上厚厚的毛袜,光溜溜的脚丫子碰到冷冰冰的地板,是冬天里最讨厌的事情。
然后我眯着眼睛走到浴室刷牙洗脸。
这种冷天气还要上学,就像电视新闻里面说的,虐待儿童!
虽然讨厌,可是我还是会穿好衣服梳好头发,检查手帕面纸带了没,因为我不喜欢被老师注意到。我想了想还是多穿一件衣服好了,因为我怕看医生,打针好痛哦。
对了,我是沈心亚,今年六岁。
我现在念的是幸福幼稚园,草莓大班。
其实最花时间的是梳头发,我的头发很长,所以要花很多时间甚至梳到手酸,才能把头发梳得像广告里的小女生那样柔柔亮亮的。可是我还是舍不得把头发剪掉。
妈妈以前都会帮我梳头,有时候编辫子有时候绑公主头,还会帮我别上漂亮的蝴蝶结或珠珠,她每次都会对着镜子里面的我说,"嗨,漂亮的小公主!"
现在我只会用头箍把头发固定起来,还好冬天头发放下来脖子才不会冷。
准备好了,书包外套、妈妈给我的小熊宝宝都带了。我很轻地打开爸爸房间的门,我要叫醒他带我去吃早餐。
爸爸是记者,每天都工作到很晚才回家,所以早上他通常都精神不好。
"爸爸,起床了!"我轻轻摇着他,声音小小的。
"亚亚都准备好了吗?"爸爸睁开眼睛,他的眼睛红红的。看起来很累的样子。
"嗯。"我还是小小声地说。
"老爸马上就好。"爸爸说完话,就跳下床穿上外套,这样就准备好了。
因为等一下爸爸送我上娃娃车以后,他会回家继续睡觉,所以现在不必刷牙洗脸,以前都是妈妈陪我等娃娃车的。
爸爸牵着我的手出门,电梯从六楼降到一楼,我们静静地走到巷子口的早餐店吃早餐,我还是吃巧克力吐司配热奶茶。
爸爸坐在我旁边,他不吃早餐,跟昨天一样,又拿起早餐店的报纸专心地看着,我想爸爸大概在找自己的名字吧,以前妈妈也会翻报纸找爸爸和她的名字给我看。
我专心地吃早餐,不吵爸爸。其实我有些怕爸爸,因为他很少笑,也很少跟我说话,但是我知道爸爸很疼我的。
"老爸,我吃饱了。"我拿起早餐店的面纸擦擦嘴以后说。
"好,那我们去等娃娃车吧。"爸爸放下报纸说。
妈妈跟我说过,爸爸是记者,所以上班时间跟别人不一样。
"可是妈妈也是记者啊,为什么妈妈却很早起床?"我以前问过妈妈这个问题。
"不一样,妈妈是晚报记者,所以早上上班;爸爸是早报记者,所以晚上上班。"妈妈怠?
早报要晚上上班,晚报要早上上班,好奇怪。
虽然我只认识几个字,可是我已经会在报纸上找出爸爸的名字了,沈--勋,勋的笔画很多,很好认。妈妈说爸爸写的文章都很重要,虽然我看不懂,但是我知道我的爸爸很厉害。
不过我比较喜欢妈妈写的文章,它们通常在彩色的图案旁边,妈妈说她写的东西是要让大家放轻松的,我不懂为什么大家要看报纸放轻松,可是我喜欢那些漂亮的图画。
不过我现在再也找不到妈妈的名字了。
"爸爸,为什么小孩子要上学?"我其实想说的是,我可不可以不去幼稚园,可是我怕爸爸生气。
爸爸摸摸我的头说:"上学才会变成聪明的孩子,亚亚不想变聪明吗?"
我不想变聪明,只要爸爸疼我就好了,可是我没有说出来,只点点头。为了让爸爸疼我,我还是会乖乖上学的。
对了,我忘了说,邻居妈妈们都说我长得很像爸爸,她们也说我漂亮得可以去当童星,虽然我不知道什么是童星。爸爸的眼睛又黑又深,嘴巴鼻子都很好看,如果他常笑就更好了。
李馨平说她姐姐喜欢电视里的明星,我觉得我爸爸比明星还帅,当然我不会跟她说。
娃娃车来了。虽然我常常许愿有一天娃娃车会忘了来接我,可是这个愿望都没有实现过。
"心亚平安!"车上的老师笑咪咪地跟我打招呼。
"老师早安。"我抬起头说,然后转过头跟爸爸说再见。
爸爸握了一下我的手,也跟我说再见,他的手暖暖的。
上了车,我坐到娃娃车最里面的位于,看着窗子外面爸爸越变越小。然后他转过身慢慢走回家,我发现爸爸的背影瘦瘦的,好可怜。
可怜的爸爸,好久没看到他笑了。
自从妈妈死了以后。
我听别人说,我跟爸爸现在是"相依为命",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可是我知道,爸爸现在只有我,我也只有爸爸了。
所以虽然我要自己起床梳头发穿衣服,只能吃早餐店卖的早餐,我都不会向爸爸抱怨;甚至衣服变小了我也没跟爸爸说,因为我知道他已经很忙、很累,如果我让爸爸太烦,我怕他会……不喜欢我。
本来我都是黏着妈妈的,爸爸工作忙很少陪我。可是现在我只有爸爸了,我怕有一天连爸爸也会突然不见,所以我要比以前更乖、更听话,这样爸爸才不会跟妈妈一样,出了门以后就不回来了。
我不喜欢跟其他小朋友说话,他们好吵,让我没法专心想事情。尤其是谭文朗,老是喜欢偷偷拉我的头发,要不然就故意在我耳朵旁边大喊存心吓我。
我最近常常在想,人为什么会死?
妈妈死了,再也不会带我散步、帮我洗头、为我煮饭、念故事给我听。
妈妈死了,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会不会想我跟爸爸?
我却不敢问爸爸这些事情,因为只要谈到妈妈,爸爸就好像很难过,脾气会变得很不好,然后他会久久不说话,让我害怕他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到学校唯一的好处是可以画画。我很喜欢画画,彩色笔、蜡笔、水彩笔、撕色纸我都喜欢。以前妈妈很喜欢我画的图案,她会贴在房间的墙壁上让爸爸和她的朋友看,现在我画完以后就把它们丢掉,反正也没有人要看。
就算不丢掉,也可能被谭文朗抢走,他是个讨厌的臭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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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朋友,今天我们来画'我的宝贝',像是故事书、脚踏车。或是洋娃娃,只要你觉得是宝贝的东西都可以画,老师等一下要看看大家画的宝贝,加油哦!"
说话的人是我们草莓班的童老师,比起其他老师,童老师很年轻,而且她脾气比其他老师好,大家都很喜欢她。
"沈心亚,我想要画皮卡丘,你喜不喜欢皮卡丘?"坐在我旁边的李馨平问我。
"还好。"我回答,眼睛瞪着白色的图画纸。
"那我们是一国的,陈凯莉她们喜欢HELLOKITTY,我觉得她们好幼稚!"李馨平很神气地说,她讲话每次都这样。
其实我不喜欢皮卡丘也不喜欢HELLOKITTY,我觉得她们都很幼稚,当然我不会说出来。臭男生整天玩模型,女生就时常要比来比去,大家都好无聊。
"那你想要画什么?"李馨平又问我,大概是因为她已经告诉我她要画什么,所以觉得我也应该告诉她。
"我还没想到。"我照实说。
"你可以画你书包里的小熊宝宝啊。"李馨平吃吃笑着说。
我不觉得好笑,也不想画我的小熊宝宝,所以不理她。
我决定了,我要画波斯菊,有金黄色花瓣的波斯菊。
"我觉得童老师比葡萄班的王老师漂亮,你觉得呢?"我旁边的洪宜静和陈凯莉在说悄悄话,可是又不够小声,我还是听到了。
"嗯,我觉得童老师有一点像广告明星,好好看哦!"陈凯莉的声音尖尖的,很难不听到。
虽然陈凯莉常常喜欢夸张炫耀,让我觉得很假,不过这次我觉得她说得没错,因为童老师真的有点像广告里面那些笑得很开心的女生,有酒窝和大大的眼睛。
"馨平,你在画皮卡丘吗?"老师走到我们这边了,还学皮卡丘的叫声,大家都笑了。
"馨平为什么喜欢皮卡丘?"老师很喜欢问我们问题。
"因为皮卡丘很可爱!"李馨平很兴奋,大家都知道她喜欢皮卡丘,她的衣服、袜子、手帕都印着皮卡丘的图案。
"老师,你看我画的是HELLOKITTY!"本来老师要问我的,可是洪宜静抢着跟老师说。
"宜静画的KITTY好可爱噢!"老师的赞美让洪宜静脸都红了,我喜欢洪宜静的爱现,这样老师就不会注意我了。
我平常就很少说话又很乖,所以老师不会特别注意我。
进到草每班,我发现同班的小朋友从小班就一起上课了,只有几个人跟我一样大班才进来,所以我们这几个人朋友比较少,不过谭文朗不算,他跟我一样刚进草莓班,可是有好多女生喜欢跟他说话。
我专心地用黄色的蜡笔画着我的波斯菊,画画最好了,可以不跟别人说话,也不会自己东想西想的。
"心亚的宝贝是花吗?"因为我太专心了,没发现老师又走回到我旁边,被她吓了一跳。
我点点头算是回答老师的问题,继续用黄色蜡笔画着我的波斯菊。我想画以前跟妈妈一起种的波斯菊,金黄色大朵的波斯菊,花瓣很柔软。
"心亚能不能告诉老师,为什么这一朵花跟其他朵花分开呢?"老师指着我正在画的那一朵波斯菊问着。
"是波斯菊。"我订正老师。
"这一朵波斯菊是心亚吗?"老师低着头问我,我闻到她的头发传来一阵淡淡的香味,跟妈妈的不一样。
我低头看着老师说的那朵波斯菊,那是一朵喜欢安静的波斯菊,她身旁的波斯菊又说又笑的,只有她一个人安安静静。
我很仔细地帮她画出几片树叶,没有回答老师的问题。
"心亚画的波斯菊很漂亮哦!"童老师摸摸我的头,声音轻轻的,好像没有因为我不说话生气。
"老师,沈心亚有自闭症啦,她才不会跟你说话呢!"谭文朗突然凑过来,一边偷看我的波斯菊一边大声说,很多人都笑了。
我很生气地用手盖住图画纸,瞪了谭文朗一眼,我讨厌他,他是臭男生!
"大家安静!"童老师大声地说,"谭文朗,心亚只是比较害羞,不是自闭症。而且她画的波斯菊很漂亮,以后不能这样说别人。老师来看看你画什么东西。"老师走到谭文朗那边。
我松了一口气,还好老师走了,我不喜欢被大家注意。
"沈心亚,我很喜欢玫瑰花,你喜不喜欢?"陈凯莉凑过来看我的波斯菊,顺便问我。
"我喜欢波斯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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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稚园下课了。
童明真走路回自己离幼稚园不远的住处。听说今年是台湾少见的冷冬,偏让她碰上了,虽然在下雪的纽约待了三年,可她还是南台湾生长的孩子,耐高温却畏惧寒冷。刚才她就想好了,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放水泡澡。
电梯到达十楼她两房一厅的小天地,一进门就看到电话答录机闪着红灯,按下放音键,她边脱下厚重的外套、解下围巾,边听着留言。
"明真,我是晴美,听善如说你开始误人子弟了,我们找个时间喝下午茶聊天吧,回我电话,BYE!"
"什么误人子弟,这个可恶的晴美,待会儿再打电话订正你!"她喃喃地说着。
她摩擦冰冻僵硬的双手,迫不及待地进入浴室放热水,加几滴香精油,她打算给自己来个芳香疗法,驱除满身的寒意。
浴缸里的热水哗啦啦地欢迎她,明真很快找出家居的厚棉衣裤,临进浴室前,她想了想顺道把婶婶今天交给她的学生资料一块带到浴室里面,她要一边泡澡一边了解自己的娃娃兵。
小小的浴室很快弥漫着温热的蒸气和薰衣草的芳香,她打开老旧的收音机,跟着ICRT哼唱起英文乡村老歌"矿工的女儿",嗯,还是老歌有味道。想起从前准备大学联考的惨淡高中年代,就是这部收音机和电台播放的老歌陪着她度过一个又一个熬夜苦读的夜晚,没想到现在反成了她在浴室享受泡澡的良伴,她不由得嘴角泛起一抹有趣的微笑。
哼唱之间,她迅速地将身体和头发洗干净,然后拉起浴帘,整个人放松地浸在热水之中。嗯,薰衣草的芳香果然有消除疲劳的作用,她深深吸一口气,感觉血液在她体内暖呼呼地流动,棒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