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全身松软之际,她才想到自己方才拿进浴室的资料,勉强撑起松软的身躯拉开浴帘,拿来被蒸气浸湿的纸张,再小心将全身藏在水面之下。
因为原来的黄老师正好请产假,她从纽约回来就披甲上阵,由开学开始代课草莓班到现在已经三个多月。前阵子光是应付她的小娃娃兵就已经手忙脚乱,直到最近才逐渐进入状况。班上二十个小朋友她已经大部分能掌握,只剩下几个有问题的,需要深入了解一下,必要的话,她可以进行家庭访问。
孩子虽然不会说出他的问题,但是孩子的画却会。
在纽约三年的"儿童艺术治疗"训练下,专业加上直觉,令她今天看到沈心亚的波斯菊产生了好奇和不安的感觉。沈心亚,这个小女生长得像洋娃娃一般漂亮,不过却害羞内向,是那种容易让大人喜欢的小孩。
她脑中突然闪过一个画面:心亚是个被锁在高塔里的小公主,正等着手持长剑的英勇战士--也就是她自己--去拯救!她被自己想像的画面逗笑了。
她翻着手上的学生资料。有了!
沈心亚
入园时间:八十七年九月。
今年六岁,三月十五日生,血型A型。独生女。
父:沈勋。职业:记者。
母:陈冠伶。职业:记者。
联络电话:(02)……
地址:台北市……
A型双鱼座,非常敏感脑漫的天性,难怪沈心亚那么喜欢画画。资料中明真看不出什么问题,她因此微微皱着眉头。但那朵孤单的波斯菊再度闪过脑海,不行,她必须跟沈心亚的家长沟通一下才行。
起身拿了浴巾擦拭身体,她急急换上柔软舒适的家居服,一边吹着头发,一边思索着要如何与沈心亚的爸妈沟通。她一向想到什么就做什么,老妈总是说她这急性子永远停不下来。
她拿着无线电话爬到床上,将自己里在羽毛被中,找到最舒服的姿势,然后照着资料上的电话号码拨号,久久没人接听。
"奇怪。那我试试看手机好了。"她喃喃自语。
"喂,我是沈勋。"电话很快就被接通,传来低沉的男音。
明真愣了一下,不过立刻反应过来。沈勋,是沈心亚的父亲。
她谨慎地措辞,"沈先生你好,我是沈心亚的幼稚园老师童明真,不晓得能不能耽误你一些时间跟你聊一下?"
话筒那端沉默一阵后,再度传来沈心亚父亲的声音,这次听来似乎是小心翼翼地,"请问老师贵姓?是心亚在学校有问题吗?"
"呢,我姓童,儿童的童。沈先生,请别误会,心亚在学校很乖,我只是想多了解一些心亚的状况。"明真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平稳温和,具有说服力。
"这样的话,因为我现在正在赶稿,能不能请老师将电话留给我,我稍后回电?"
显然衡量过重要性之后,她的电话被排在工作后面。
"没问题。"她保持语调轻快,忍不住对着电话做了个鬼脸。
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她挂上电话。刚刚那位爸爸的声音是不是有那么一点点不耐烦?明真怀疑。不是每个家长都乐意配合老师的,但为了心亚她要坚持下去!她努力为自己打气。
"对了,要给晴美回电话,差点忘了!'朝真惊呼一声,立刻找来自己的电话簿。有了,因为最近才跟晴美她们联络上,所以可以很快找到新增的电话号码。
"喂,这里是泥娃娃工作室,请问找哪位?"
"我是童老师。"晴美的声音甜美轻柔,极好辨认,她忍不住俏皮地说。
"哎呀,原来是童老师,失敬失敬!"知道是她,晴美也跟着说笑起来。
"哪里,访问潘师父什么时候方便喝咖啡啊?"
"如果童老师方便的话,就这个星期六下午啰!"
"没问题!"明真爽快答应,好久没跟从前的死党聊天,她也非常渴望重拾旧日情谊,自从去了纽约就跟她们断了音讯。
"明真,你老实说,这么久没联络,到底想不想念我?"晴美故意用柔腻的声音呢喃着。
"去!别对我施展你潘大美人的魅力!"明真笑骂。
"就知道你是冷血动物!"晴美埋怨着。
"好啦,别闹了!你先告诉我你和善如最近如何。"
"我还不就是这样整天玩泥巴,没什么好说的。"晴美对自己的事轻描淡写就带过,接着语气一转充满忧虑,"不过我倒是很担心善如,自从那件事之后,她变得安静封闭,你就乘机开导开导她吧。"
"我那套对小朋友有用,对善如我就没把握了。"明真的语气显示她的不确定,"善如总是习惯委屈自己,又总是那么善解人意,有事也只藏在心里面,要人不心疼也难啊……"明真说着轻叹一声,为自己的好友心疼。
"是啊,劝都劝不听……啊,有客人上门,不跟你多说了,我们星期六'玫瑰园'再聊吧。"
抄下聚会餐馆的电话和地址后,她就挂上电话,心思还围绕着刚刚的话题打转,要怎么劝善如呢?她眉头轻攒着,整个人趴卧在被窝里烦恼这件事。
电话铃声此刻响起,蓦地中断她的思绪,她惊讶地望着手中的话筒,突然想到自己正在等沈心亚的父亲来电,她赶紧接下接听键。
"喂,我是童明真。"
"我是沈勋,沈心亚的爸爸。"看来这位家长习惯简单利落的说话方式。
"沈先生你好,我只是有几个有关心亚的事情想请教。请问心亚平时在家里的个性怎么样?会不会特别内向?"明真立刻开门见山地问。
"心亚平时就安静不爱说话,请问有什么问题吗?"沈勋似乎十分在意她问话的动机。
"是这样的,我发现心亚在班上非常内向,不容易跟其他小朋友互动,似乎还有适应不良的情形……"
"适应不良,心亚不都上学三个多月了?"沈勋的语气讶异。
"是的,所以我想这可能跟心亚的个性,或是家里的环境有关……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请问一下心亚在家里的情形?"这是个多疑的爸爸,她捺着性子又问了一次。
"对不起,现在刚好是我的上班时间,没办法向你说明详细的情况,我们能不能另外找个时间谈?"他打断她的发言。
"那当然,不好意思耽误您上班时间。如果沈先生不方便的话,我跟沈太太谈一谈也可以。"跟做母亲的谈,说不定比较能沟通,她心想着。
话筒那边突然沉默下来,她等了一下才听到他的声音,"你直接跟我谈就好了。"语气不容质疑。
这人怎么这么难沟通!明真抓紧包裹自己的羽毛被,再强迫自己放开,她努力让自己保持耐性,"那……不晓得你什么时候比较有空?"
"童老师,你觉得心亚的问题很严重?"沈勋不答反问。
"我觉得所有的问题都应该在还没发生之前被解决。"明真严肃地回答。
沈勋又沉默半晌。明真握紧话筒,她希望这位当爸爸的能重视自己的女儿,做老师能做的就是这么多。
"我晚上上班不方便,我们约中午的时间好了,你方便吗?"
听了他的回答,明真松了口气。
"当然没问题俄们可以约在幼稚园小朋友午睡的时候,请问沈先生哪天中午可以来幼稚园?"她露出微笑。
"那就明天吧。"
虽然作风强势,但似乎也是个行事干脆的人,不错,起码对问题解决还算积极。
"好,那我们明天见了。"
挂上电话,明真朝身后一躺,看来明天是个具有挑战性的一天,她心想。
别忘了我是英勇的战士,要拯救心亚小公主。她笑着给自己打气,下意识中沈勋倒成了她的假想敌人了。
第二章
我喜欢你,因为你的眼中仍有梦的星光。
小朋友们都午睡了,明真坐在座位上等沈勋,她盯着心亚昨天画的波斯菊沉思着。电话铃声响起,她很快拿起话筒。
"幸福幼稚园,您好。"这种宣示性的开场白,总需要活力甜美的声音。
"妹妹吗?"她立刻听出是妈妈不确定的声音,虽然自己已经二十七岁,但妈妈仍喊着她的小名。
"妈,你怎么打到学校来找我?"她有些惊讶。
"还说呢,你好多天没打电话回家,你爸爸跟我担心你,只好打电话来问问。这几天天冷,你有没有多穿几件衣服,没有感冒吧?还有,你已经两个月没回台南,什么时候回来看爸爸妈妈?"妈妈一开口就是妈妈经,停都停不了。
"妈……"她捂着话筒轻声说道:"我这几天忙忘了,对不起,我很好的,你们别老为我操心,我自己会注意保暖的。你跟爸呢?"
"我们还不是老样子,这你就别担心了。什么时候回来?"妈妈总是三言两语打发她的关心,其实后面那句话才是这通电话的重点。她忍不住微笑,"妈,你跟爸爸也可以上台北来看我嘛,每次都是我回家,不公平!"她是独生女,对爸妈撒娇已经成了习惯。
"要你回家还跟妈妈说不公平,真是赖皮精。"做妈妈的忍不住笑了,拿自己的宝贝女儿没办法。
"明真,沈心亚的家长外找。"隔壁葡萄班的王老师开门走进来告诉她。
"妈,我还有事要跟小朋友的家长谈,晚上再打电话给你。"她匆匆挂上电话,刚刚严肃紧张的心情倒是因为听到妈妈的声音而冲淡不少。
急忙拿起心亚的图画,她起身往办公室门口走去,一抬头,只见衬着门外灰鸽色的天空,立着一道瘦长的背影。
怎么会仅仅凭着背影,她就能感受到那淡淡无声的忧郁?不可思议。或许该归咎于他身后堆积浓密的灰云,灰色是一种悲伤的色调,混着他的身影在眼前,才让她心头突然泛起~阵哀伤吧!她不由得停下步伐想道。几只麻雀飞来,吱吱喳喳的联噪声响淡化了她心里奇异的感受。她随即骂了自己一声,这个时候还有时间胡思乱想!
准备好最和善的微笑,她对着那个背影说话,"沈先生吗?我是心亚的老师童明真。"
听到她的声音,他几乎是立刻转过身来。她没想到笑眼迎上的,会是这么一双忧郁黑沉的眼睛。
错愕。她像是掉进深幽难解的迷雾之中,什么样的人才会拥有这样深奥幽深的眼睛呢?她的目光慢慢自他的眼睛移开寻找答案,这双眼睛的主人有张西洋雕刻作品般立体的脸孔,双眉紧整浓密,薄唇紧抿……这些组合都传递着主人翁--沈勋--严肃忧郁的特质。
天啊,她在想什么,竟然看着心亚的爸爸发痴,这真是太可耻了!什么深邃立体,她在纽约不是每天都看得到一打这样的老外帅哥吗?那时没感觉,回到台湾倒有感觉了!好嘛,就算他真的长得好看,她也不该像个白痴只会盯着人家看!
他也真酷,一句话也不说,随便她看。
一边暗骂自己,一边努力挽救自己的失态,明真赶紧开口道:"我们到办公室谈吧。"
沈勋的眼光落至明真身后的办公室,里面偶尔传来其他老师聊天的笑语声,他收回目光,表情显得谨慎,"如果童老师不介意,我们到凉亭那儿边走边谈吧!"
他指着游戏场中的小亭,园长取名"幸福亭"。
"没问题。"
他们并肩走向目的地,两人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沈先生,在我们谈话之前,我先让你看看这张图画。"明真刚坐下,就将心亚昨天的画作摊开在沈勋面前。
这张画构图很简单,只有几朵黄色的小花。画的左边有三、四朵小花开心的迎风摇曳,画的右边则不对称地只有~朵小花正在哭泣。
"这是心亚画的?"沈勋默不作声看了之后发问。
明真点头,"这是心亚昨天上课时候画的,我这堂画画课出的主题是'我的宝贝',她说她画的是波斯菊。"
沈勋一脸困惑,"这张画与我们今天要谈的事有关吗?"
明真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沈先生,你应该知道,小朋友不像大人可以说话表达自己的感觉,有时候我们必须从一些小地方仔细观察,才能发现小朋友的问题。就以这张画来说,你看到的是几朵黄色的小花,我看到的却是心亚很不快乐,这朵哭泣的波斯菊就是心亚。"她说完停顿了一下,以强调的语气说:"你说得没错,这也正是我找你来商量的原因。"
沈勋沉默了一下,似乎正在思考她的话。"你昨晚说心亚适应不良,可以说得更明确一些吗?"他皱着眉看她。
"我发觉心亚很少跟其他小朋友说话,她常常一个人不是发呆就是画画,这很显然是她无法融入团体生活的证明。"她解释。"通常适应不良的孩子,有部分是天性内向害羞,不过大部分的问题多半还是跟家庭环境有关,缺乏安全感通常是适应不良的主因。"她尽量以就事论事的语调说明。
"你的意思是说,心亚的问题症结出在家里,跟幼稚园环境无关?"他扬眉问道,似乎不信。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要家长承认自己的家庭或管教方式有问题的确吃力不讨好,毕竟把问题丢给学校老师比较容易。"沈先生,我说的是客观的事实,绝对没有卸诿责任的意思,我只是提醒你,心亚目前有问题,也很诚心地想跟你一起找出解决问题之道"
她诚恳的态度,让沈勋一时无语。
见他不说话,她只好继续说道:"心亚平常安静听话,但这并不表示她没有问题,我观察出她不论是上课学习或交朋友,两种态度上都表现出退缩逃避的倾向。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她紧紧盯着沈勋的眼睛,"要让心亚快乐,我们做老师的还需要家长的配合才行。"
沈勋转过头望着灰沉沉的天空,突然开口说:"心亚的妈妈过世。"明真瞪着他的背影,一时间无法消化他的言词。心亚的妈妈过世……这就表示心亚没有妈妈,沈勋失去妻子?
所以他的眼睛会这样悲伤,所以心亚的波斯菊暗暗地哭泣。
难怪他眼底的忧郁挥之不去,难怪他的背影如此萧瑟,原来是少了伴侣独飞的孤雁啊,她恍然大悟。但又不知自己能说些什么,他们父女面对的是死亡的阴影啊。
"老师,我冒昧问一句,请问你刚从学校毕业吗?"
"我刚从纽约拿到硕士学位回来。"她坦白地说,大概自己就是一副菜鸟模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