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那天初次见到她,第一眼的想法是干净。
对,就是干净。
她有一双黑白分明干净的眼睛,向他宣告她那干净接近透明的灵魂。他当时安静地注视着她,心里有着接近天使的感觉。童明真,浑身散发孩子般童真的气息,她还真是人如其名!他嘴角泛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工作让他总是不断在人性的黑暗亵中打转,就是要冷眼看尽世间滔滔,才能让他下笔击中要害。他的世界中没有人会用这样清澈的目光凝视他,像干净的湖面直接倒映出他自己的影像,才一眼就令他难忘。
红毛衣容易令人俗气,她穿来却耀眼脱俗,好矛盾的效果。青春美丽正停留在她身上,比较起来,他是这样苍老,他突然发觉年轻之于自己,仿佛是久远的曾经。
就在他发怔的同时,她端着餐点迎面而来,"我回来了,也帮你买了麦香堡和咖啡,可以接受吗?总之你一定得吃些东西,不吃东西是谈不成问题的。"她坚定地说。
"谢谢。"他也不打算坚持,事实上,看着她的笑容,他突然间有了食欲。
"不客气。这是我的经验哦,肚子没填饱的人,脾气一定不好,脾气不好说话就不客观,说话不客观就谈不了事情,所以为了等一下的谈话,我一定要把你的肚子填饱才行,喜欢麦香堡吗?"她一口气说了一长串的话,那抹微笑仍旧在她唇边没有散去。
"还好。"他差点答不出话,不过她的自在却令他开始放松下来。
"吃饭不谈正事,等吃完饭再谈吧。"笑意自始至终都没有自她眼底淡去,让他心头一暖。
"你常来麦当劳?"他是第一次遇到有人能对麦当劳的菜单如数家珍,令他印象深刻。
"我是吃麦当劳长大的小孩,小时候最喜欢麦当劳的奶昔了,只是每次用吸管吸到最后,都会两颊发酸。"她双手挤着自己的脸颊让他明白,挤压的五官换来他衷心的一笑,"很奇妙对不对?麦当劳虽然永远都只有那几项产品,不过我还是吃不腻,而且我发现台湾的麦当劳比纽约的好吃多了。"
她一边吃着薯条一边舀着玉米浓汤,一副很满足的模样。看了她的吃相,他也突然觉得饿了,大大咬了一口麦香堡,嗯,还不错。
"你在纽约拿学位?"他记起来上次在幼稚园里她提过这件事。
"是啊,念了三年。"
"念什么?"
"儿童艺术治疗。"她抬眼见他困惑的表情,自动加以解释,"在台湾这门专业还不怎么具有知名度,'儿童艺术治疗'简单的说呢,就是让小朋友透过画图、美劳等等艺术创作方法,传达和发泄他们说不清楚的心理问题,然后再运用心理治疗的方法解决他们的心理障碍。在美国,艺术治疗师跟精神医师一样。是必须拿到执照的。"
"很不简单的专业知识。"他衷心称赞并开始对她另眼相看,看来她不只气质独特,更是个有智慧和理想的女孩,"我记得你上次说过你已经拿到专业执照。"
她扬眉,没想到他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是啊,我的理想是以后能靠这门专业谋生,除了硕士资格之外,也拿了专业的执照。为了这些,我在纽约三年真是生不如死啊!"她夸张地叹气。
"很不简单的理想。"想起冠伶的眼里也曾有这样梦想的光辉,他的心一痛。
"也是很贵的理想。"拿起薯条沾番前酱,嗯,真是美味,"不晓得要赚几年,才能赚回我在纽约留学花的钱呢。"她边吃边说。
"你爸妈提供你的留学费用吗?"
"是啊,不过我们家也只是小康家庭,还好只有我是独生女,要不然我老爸肯定被我吃垮的。"她的笑容因为提到家人更灿烂了些,有些刺眼。
"你很幸福。"他用的是肯定句而不是疑问句。
"是啊,我爸妈非常疼我,不过大概因为我是独生女,从小没有兄弟姐妹作伴,所以特别喜欢小孩。"她偏着头想了一下,嘴边有少许薯条的碎屑,他有股想替她拨开的冲动。
果然是很透明的人,对自己的事情一点也不隐瞒,跟她说话,他觉得很轻松,工作训练他的拐弯抹角、阴险狡猾都不必用上。
他们的话题到目前为止都很安全,奇怪的是,他突然觉得手中麦香堡的滋味还真不错,三两下就把汉堡给吃完,然后他啜了一口她为他买的咖啡,心里有种奇异的感受,仿佛他们这样轻松的聊天是件很自然的事情,天知道他已经不知多久没和人这样放松的说话了。
"怎么想要念儿童艺术治疗?"
问问题大概是记者的习惯吧。明真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个答案可长可短,你要听哪个版本?"
"短的好了。"没有必要太熟不是吗?
"好,短的版本是,我喜欢小朋友,而且是快乐的小朋友,所以想学会跟他扪沟通的方式,让不快乐的小朋友快乐,就是这样。"
"那长的呢?"他不知自己为何会开口。
"嘎?原来你有阴谋喔!"她开玩笑地说,不过还是回答了。
"我大学时代在慈幼社玩了四年,常常跟小朋友混在一起,因为大学念的是中文系,所以就兴起了到美国进修儿童心理学位的想法。后来会选择儿童艺术治疗,一方面是自己爱涂鸦,一方面也是遇到了好老师,你知道要精通儿童艺术治疗,不仅必须钻研儿童心理,还要对儿童绘画也能心领神会才行,所以我在美国念得真是痛不欲生啊!"她想到那一段拼命读书的时光,还忍不住叹气。
"你真是不简单。"他的语气温柔。
明真觉得刚刚一定有人故意撞了她一下,不然心里的震动从何而来?
"那你呢?怎么会当记者?"她故意装作若无其事地问。
难道她真的像晴美、善如她们说的该找个男人了,不然为何连对自己学生的家长都能想入非非?她觉得非常羞愧,因此只好专心看着自己面前的可乐纸杯。
"大学念的是大众传播系,毕了业当完兵很自然就当起记者了。"他轻描淡写地带过。
"说实在的,我是最近才开始读你的文章,可不是在你面前故意说好话喔,我是真的很钦佩你那种不留余地、一针见血的政治评论,真是太厉害了!"她忘了刚刚自己的羞愧,盯着他兴奋地说。
"谢谢。"他轻轻说道,他相信她是真的在赞美他,直觉让他知道她不会说违心之论。
"你一定知道很多政治黑幕吧?写这些文章真的不会被高层关怀吗?"她无法克制自己的好奇心。
"反正我只是个小记者,不求官不求显达,不求名不求利,没什么不敢说的。"他的语气仍旧平淡无奇。
明真突然明白了他的傲气与固执,她喜欢这样坚持理想的男人。
"来!敬你一杯!"她的眼睛闪亮。
"敬一杯?"他复诵她的话,满脸不解。
"敬我们的理想啊,我们都有自己坚持的理想,套句小朋友的用语:我们是同一国的,这难道不值得我们互敬一杯吗?"她扬起美丽的眉对他说道。
原来如此,真有意思。他难得开心地笑了,"好,就敬你一杯!"
他拿起咖啡杯,回敬她的健怡可乐。
明真用吸管喝着可乐的同时,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的笑容,因为他的笑容就像冬季里的阳光,难得一见。原来他笑的时候这样好看,原本僵硬的线条都柔和淡化,挺立方正的五官突然间散发着成熟男性的魅力,低沉富磁性的笑声悦耳舒服……
难怪她对美国那些大男孩没兴趣,原来她比较喜欢成熟的男人。糟了,她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你的咖啡不加糖吗?"她看着那杯黑色的咖啡开口问道"
他望着眼前的咖啡杯,摇头,"我习惯喝黑咖啡。"
"你知道吗?我在纽约这三年,就是学不来老美酗咖啡的习惯。还有,你这样喝黑咖啡是不行的,为了美味而伤胃,是不对的。来,我帮你加点奶精好了。"为了掩饰自己的脸红心跳,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多嘴。
"老师果然是老师。"他轻轻笑着。
他并未阻止她打开奶精球,在黑色的咖啡上淋上一层白色的奶精,然后用搅拌棒搅拌,漩涡中,奶精与咖啡合而为一,成为可口的淡咖啡色,两人专注地望着这杯咖啡都没开口说话。
他们的安静,隔开了四周的嘈杂喧乱,像大海中的孤岛。
"你不在家的时候,谁照顾心亚呢?"她突然问。
"我请附近的保母照顾她,到了晚上再接她回家。"
"平时心亚有时间跟你相处吗?"
"只有早上我陪她吃早餐和等娃娃车这段时间。"
"你会跟心亚聊天吗?"
聊天?他皱眉思索平日与心亚相处的情况,脑中都是安静无声的画面。早上心亚上课时他睡意浓重,晚上他下班后心亚已经进入梦乡。不,事实上是他根本不知该如何跟自己的女儿谈话,平日采访话题人物他可以随便列出一百个问题,但是对于女儿,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手足无措。
那朵悲伤的波斯菊再次浮现脑海。
"我们很少聊天。"他深吸一口气,"你说得没错,心亚是不快乐,而我也是个差劲的父亲。"
她知道要承认这件事很不容易,因此放柔了语调,"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想跟你一起努力,让心亚快乐。"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仿佛将要溺水的人紧攀着救生圈般,他忧郁的眼睛紧紧盯视着她。
"我知道很不容易,可是为了心亚,我们总该试一试对不对?"她的手轻柔地覆在他交握的手上,想要传递一些力量给他。
为了心亚,没错,他该为他的女儿做点什么才对。
冠伶过世快一年了,他还以为经过最初的伤痛慌乱,他们父女俩已经找到平静的生活模式。他不否认用工作麻痹自己的痛苦,可是心亚呢?他没有想过,女儿如何面对失去母亲的痛苦,是自己潜意识的逃避吗?
他厌恶自己的懦弱。提醒他的竟然还只是一个初入社会的毛头老师。
"你觉得我能让心亚快乐?"他的语气不似乎日的咄咄逼人,眼中闪着脆弱与求助的讯息。
"当然。"她努力让自己的语调充满自信,虽然她也没有把握。"每个孩子都要拥有爱和安全感,就可以健康快乐地长大。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尽量跟我配合,只要你相信我,我们两个合力一定能解决心亚的问题。"
"爱和安全感?"他喃喃地说着。
"没错。准备好了吗?沈爸爸。童老师要传授第一招啰!"她想让他轻松些。
"我洗耳恭听。"
不行,不能被他的凝视所影响,想想心亚的样子!这招果然有效。"嗯,第一招就是'每天想一个问题问心亚',随便什么问题都可以,重要的是你必须专心地听她说话。"
"就这样?"他有些怀疑。
"没错,你瞧,并不难对不对?"
"大概是吧。"他勉强地回答。
"这样你会越来越了解心亚心里在想些什么,她也会渐渐习惯有事就对你说。"她解释着自己刚刚的要求。
"我试试看吧。"试了才知道不是吗?
"生活化的问题就好了,千万别问她要选谁当台北市长喔!"明真开着玩笑。
"小女生不都要选马英九?"沈勋终于有了少许的幽默感。
"没错!这么帅的人不选还能选谁?"
他们相视而笑。
"沈勋,你大概也知道心亚很爱画画,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尝试以儿童艺术治疗的方法治疗心亚,发挥双管齐下的功效。"这些话自然就从她口中溜出,连她自己都惊讶。
沈勋收起了笑容静静地思索她的话,她深色的瞳眸如此清澈明亮,他甚至能在其中看到自己的影像,仿佛被催眠了,又仿佛置身在深夜的海上终于发现海面飘来的浮木,他想要紧紧攀住不再挣扎沉溺……
"我相信你有办法的。"他听见自己说。
明真此时才知道原来自己紧张地屏住呼吸,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微笑地望着他说:"那么我们有许多事情要约法三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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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童老师和我三个人有了一个小秘密,那就是以后我一个星期有三天要去老师家学画画。我喜欢画画。
今天谭文朗跟戴立齐打了一架,两个人脸上都有黑青,男生真是野蛮,不过谭文朗今天会和戴立青打架是因为戴立青故意拉我的头发,所以我比较不讨厌他了。
今天是我学画画的日子,所以放学的时候我一个人在教室等老师。
陈凯莉上次说童老师像广告明星,我觉得很有道理。因为我发现广告明星通常都笑得很高兴,永远心情都很好的样子,童老师也是,她总是笑咪咪的,就算是谭文朗和戴立青打架,她也没有很生气,只是要他们两个人互相道歉,也要戴立青跟我说对不起。
"心亚,我们可以回家了!"童老师在教室门口对我说,我背着书包跑到门口,老师牵起我的手,她的手冷冷的。
老师喜欢放学以后带我去超级市场逛,买等一下要煮的晚餐。
"心亚,你今天想吃什么吗?"童老师低头问我。
"都可以。"我小声地回答,眼睛看着地板。
"煮火锅好不好?"
我点点头,我喜欢吃火锅。
"那我们就一起去超级市场买火锅料,你要帮老师挑好吃的莱喔!"老师的声音很有精神,真的很像广告明星,我又点点头,忍不住偷偷笑了。
老师带我去一家超级市场,就跟妈妈以前常常带我去的差不多,我帮忙老师挑青菜、甜不辣、牛肉、豆腐……老师一直问我的意见,所以我觉得自己帮了很大的忙。然后我们两个人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走回老师家。
"心亚,你要帮老师,不然老师自己忙不过来的。"老师一进门就把东西拿到厨房去,老师家的厨房好好玩,跟客厅连在一起,没有墙壁隔开。
"好。"我不敢太大声,反正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就像以前陪妈妈一样,帮老师洗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