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珑低眼一瞧。嗯,果然是「绿意青青」,一缕缕绿茵菜丝,没有夹杂丁点呛红。她松了一口气,道声谢后,毫不犹豫地举着,把那一小捆号称全中国最狠辣的青辣椒丝送进了口──
轰!
「怎么样?怎么样?」张老板忙不迭直问。
盲目咀嚼着,被辣惨的她无法张口说话,涕泪齐飙之下,只能一展扭曲的笑颜,举起颤抖的手许了个大拇指,外加用力点头。
「白世侄,你也说句话呀?」精明的商人不接受模棱两可的表示。
瞥她一眼,庆暖怡然代答,「想必小珑是说:好吃得说不出话,好吃得喜极而泣……是不是?小珑。」
耳边嗡嗡作响的她压根不知道身边人在说什么,只是狂点头。
张老板乐不可支,拍手大笑,「哈哈哈……白世侄真是少有的同道中人啊!这世间知己难得,识货的人不多,我先是得庆暖老弟一个,现在又得白世侄一个,实在好极!」
「这么说来,小珑希望更进一步的合作,老哥是答应啰?」庆暖再敲边鼓。
「成!当然成!」张老板爽快拍案定夺,「再加三百石不是问题,明天就把合约拿来签讫吧!来,为我们的新合作关系干一杯!」
大大杯的火热烈酒连三灌下后,白玉珑已彻底体验何谓「水深火热」。太阳穴严重胀痛的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告辞离开,摇摇晃晃的身体偎靠着依旧老神在在的庆暖,一起上车回客栈。
真不甘心!为什么同样吃了不少该死毒辣青椒丝的他,居然还能一直谈笑风生、神色自若?
受不住车子的颠晃,她半路凄惨地呕了一回,喉咙辣极痛极。
「妳没有听话服用我给妳的药丸子,对不对?」拍抚着她的背,男子露出少有的忧虑神情,急急从背心暗袋掏出另一颗,塞进了她嘴里。「这药丸可保护肠胃,而且真有暂时麻痹口唇之效,能让妳在吃那堆辣椒时不至于被辣晕头。吩咐了妳却不听,瞧,这会儿把自己弄成了什么模样?」少有的啰唆,只因为关心她。
什么!原来这药丸有这等神效?「你……不早说……」被辣得麻木迟钝的嘴巴,话也说得咕侬不清。 他一叹,「张老板那种辣死人的嗜好,没尝过的人很难相信,我若告诉妳那药丸是麻舌头用的,妳会服吗?」
白玉珑无力地摇摇头,她确实不会。他真了解她。
难过,是现在唯一的感觉。她浑身都闷胀,头也晕得难受,只想把五脏六肺全吐个精光,好让体内清净清净,整个人都快没气儿了……
脑袋浑沌之时,身边男人的手不知何时伸上了她前襟,快速地解开层层衣扣。她一惊,来不及阻止,最后一道裹胸布已被松开,她赫然惊红了脸,气愤至极。
「你……」
「放心,我只是要让妳透口气,不会占妳便宜的。」说着,他又帮她扣回衣扣遮掩春光,然后像抱婴儿似的将她贴拥入怀,轻拍她的背。「好点没有?我知道妳坚强,也知道妳勇敢,不过,偶尔也可以稍微假装软弱,让自己好好休息,依靠一下别人呀,是不?」
轻柔的喃语,让白玉珑软化了抗争动作,转而静心体会此刻甚为美好的感受。
胸口不再紧束后,的确是舒畅多了,加上刚刚咽下的药丸发生作用,乱七八糟的头痛、口舌辣痛、耳边杂音也渐渐消退。
剩下的,只有马车达达的前进声,来自他心口的温暖心律,和背上温柔舒适的手掌拍抚。宛似他豢养的乖巧宠物般,她温驯又安心地,在他怀里慢慢拢上了眼帘。 心,因此又下陷了一点。都是他害的……
★※★※★※
翌日,一觉醒来,神清气爽。
一番梳洗后,白玉珑瞅着镜中人儿,一名翩翩佳公子英气昂扬……她侧了侧头,有点不满意这样的自己。
第一次,她不再那么想扮男装了,相反的,她希望能回复原有的女儿身,用那娇娇柔柔的模样,让他宠着、让他支撑着,什么也不要烦心。一直以来,她总是扮演着刚强的角色,忘了自己也有想撒娇、想软弱、想依赖的时候;而今唤醒她的,不是别人,也不是表哥,而是……昨晚把她抱回床上安眠的他。
如果她最后选择了他,表哥该怎么办?一定会很痛苦吧?
可……就算她隐下内心最真的渴望,将就着嫁给表哥,两人又会有什么幸福可言?她不爱表哥,更讨厌他的约束,倘若非要过那种被囚禁、不能飞翔的生活,她必定很快就委靡死去。
现在她是真的看清自己和表哥之间不可能的未来了。不为庆暖,不为情爱,只为了无法忍受的束缚感。
她只选自己想要的生活。
叩门声传来,打断了她的思绪,紫苏前去开了门。
是翠玦。
「四爷要我来跟公子说一声,张老板已经到了,请您到四爷那儿去,同张老板谈定契约。」
「知道了,谢谢。」白玉珑轻笑颔首。
传过话后,翠玦却未退出,反又往前一步,「白少爷,可否……先借一步说话?」
「行。」她也不扭捏,转头派任务给丫头。「紫苏,妳去帮我差人把这封信送回扬州。」
「是。」紫苏接过信,好奇地小觑一下。「公子,妳寄信给表少爷啊?」
好难得哦!从未有过的希奇事耶!
「少管闲事。提点一下送的人,这封信很重要,一定要送达收信人手中。」
「喔!」一溜烟地,紫苏不见了踪影。
眨眼,房里只留两人。
「白少爷……不,还是称您自小姐更妥贴些,也较合适接下来要说的事。」
白玉珑剑眉略颦,「到底什么事?」不知为何,她老觉得这个侍婢对她怀有敌意。只要有此人在旁,她就常有被瞪的感觉。
「我只是想提醒白小姐一声,虽然四爷待您好,可那并不代表什么,因为四爷待谁都是那样好。千万别以为自己对四爷有什么特别,就这么陷住了,否则,到头还是一场空。」秀丽的脸庞,神情淡若。
白玉珑一震,双眸射出锐利锋芒,全是无意被刺破心事的恼怒。
「妳什么意思?」
翠玦却浅笑,「这么说,是为了白小姐好,没旁的意思。我跟在四爷身边近十年,看过太多为四爷迷乱了心神的女人,最后全都步上了心碎绝路。自小姐是聪明人,还有未婚夫等着您,翠玦不希望看见您把自己推入难以脱身的呢淖。」
「是吗?」眉目一沉,白玉珑微微冷笑,「对他该有什么样的心思,我自己明白就好,至于跟着他近十年时间却仍拿不住他的心的妳,根本没有资格在这儿因为嫉妒而对我胡乱下马威。失陪了!」抄起桌上的檀香折扇,她抬高傲然的下领,冷眼与翠玦擦身而过。
房中,徒遗一抹面色苍白的纤细单影。
苦涩的笑,伴着泪水同时溢过翠玦的唇畔。
白玉珑果然不简单,不似其它人……总以为四爷将她搋在身边多年,就该是怀有什么特别感情,却不知道,是她不愿走开。
当年十五岁的她,被卖入勾栏院,被迫卖身的那晚,遇见了二十二岁的他。他要了她,然后赎了她,她从此自愿留在他身旁。
这些年来,她为他做尽一切,关照他所有生活琐事,只换得他的感谢,再没有别的。他知道她的感情,而答复,就如为她所取的名──翠玦。
玦,是缺了一段的环。
初时她以为,那是代表他俩之间只差一步,就有可能成为圆满的「环」;可很多年后她才真正理解:玦,绝也。不圆满的那一段,永远也不可能补平。
他永远都不可能给她爱。
她一直不以为意,只当他今生都不会爱,不料当日玄武湖上一会后,白玉珑不仅出现在他眼里,还……还窜进了他心底。
惶恐、害怕,成了她最大的不安。四爷……那是她的四爷啊!如果有一天四爷眼里、心里完全存不下她,那么她……要置身何处呢?
双手掩面,她双肩颤动,无声低位……
第九章
访过芜湖的粮行后,行程也告一段落,该是打道回府的时候了。
按理说,要从水路发达的芜湖回扬州,只要同样经由水路,很快便会抵达目的地,节省时间,而且也能省去车马恼人的颠。
明知如此,庆暖却出乎意料地提议改走陆路。理由没别的,只是舍不得太快和白玉珑就此分开而已。一旦分离,日后就难再有这种朝夕相依的机会了,他还想多把握几天。
从头到尾,他都未将自己的心意吐露予白玉珑知道。
这才明白,当事关自身幸福时,那种小心翼翼不敢随意轻碰、期待又怕受伤害的感觉,是多么磨人;搞到最后,他这位一代情圣只能像个龟孙子似的缩着奉劝自己,保持现状也不错。否则要真说白了,空使两造尴尬,朋友都难做,往后岂不是连一面都难见?
爱上一个人,纵使不能真的两情相悦,光看上一眼也都觉得非常快乐,他不要弄到「相见不如不见」那么糟的地步。
他的提议,白玉珑欣然同意。也不为其它,一样的心思罢了。
和庆暖在一起的感觉,截然不同于和表哥在一起的感觉。每每与表哥共处,她最后总会冒出想逃开的念头;与庆暖一块儿,却只有愉快。
他们话语投契,彼此有共通的认知,曾几何时,光是看着他,就已经有说不出的赏心悦目感;移不开的目光,教她只希望能一直在一起,日日,月月,乃至年年。
翠玦的阻挡,并没有使她却步,反而更让她确定,会今翠玦如此心慌,她在庆暖心中必是有着特殊的地位,这样的想法,教她莫不暗暗欣喜。
终难自拔的心,快要让她沦落到即使自己只能名列「群芳录」一员,也几乎满足了。
唯一对这个决议提反对意见的,只有紫苏。因为她天生没有玩乐命,长途旅行对她来说挺要命的,眼下既然可以搭船早日回家放松,她当然不作二选!
最后的结论是白玉珑给紫苏一笔银两,让她独自走水路回扬州,自己则和庆暖搭车走陆路,沿途赏赏山上风景。
于是,就此成行──
★※★※★※
入秋的山景,金黄又带点点红,落叶满径。
悠扬的清风中,车夫熟练地驾着马车依循山壁内侧而行,的的答答平稳上山,顺畅的路程,让一行人午后即大约到达山头了。
放眼望去,本来应该不算难看的景色,却因为多了几个粗野的彪形大汉,而被破坏透彻。他们约莫五、六人,扛着大刀横在林径路央,不怀好意的狰狞笑脸,「强盗」二字就标明在满是横肉的脸上。
「几位壮士是需要银钱救急吗?这包袱里的区区几百两盘缠,请笑纳。」抛过手上的包袱,庆暖神色镇静沉稳
一个看来像是首领的汉子接下,笑咧缺了颗牙的腥嘴。
「嘿嘿……多谢了。难得这位爷这么识相,我们兄弟几个就不客气收下了。」
「那我们能走了吗?」
「走?当然──不行。」汉子摇头。「我先问问,你们车上有个名号『飘云四爷』的男人吗?」
「在下就是。」庆暖头皮发麻。 这下可好,此行回程路上轻车简从,他料想应该不至于吸引宵小山觊觎,因
而只找了两名护卫随行;却没想到会碰上一群似乎早意有图谋的匪徒。以寡敌众胜算少,他本想用银子解决,只可惜,看来没那么简单。
「哦?很好。我们要找一个名叫『白龙』的,可也在你这儿?」
车里听得此语,白玉珑立刻掀开车带子,跳下马车,大步上前。
「我就是白龙!找我何事?」还没冲到最前头,一只修长的手臂已先拦住了她,将她护在身后。
见着她,首领汉子吹出了口哨音,粗声戏谑谨。
「大伙儿瞧瞧,这两个作男人打扮的,怎么脸皮子都跟娘儿们那么像?嘿,还比普通的娘儿们漂亮哪!哈哈……」一阵哄笑后,他回头往后面喊,「东家,您倒是出来说说,要咱们兄弟怎么做呀,只管说一声,马上妥当!」
言毕,但见后头的汉子纷纷让了开,一名唇红齿白、面目清秀的男子缓步从中走出,驻足在首领汉子旁边。
显然这次的抢劫是其来有自,而罪魁祸首,正是这书生模样的男子。
乍见此人,白玉珑极为错愕。
「表……表哥?」那人不是谁,竟就是向学昭!「表哥,这是怎么回事?」
向学昭微微一笑,将手往前伸展,低道:「珑儿,过来。」眼里闪烁着些许晦暗,「我救妳来了。珑儿,快,快过来。」停在半空的手,等着收纳她的柔荑。
「救我?」她完全不解,「我怎么了吗?」
她的四肢明明能够自由活动,想随兴游遍天下也绝对无人阻拦,几时困难到需要被向学昭解救了,怎么她都不知道?
「不用隐瞒我,珑儿。如果不是受人逼迫,妳又怎会没来由地写出这个?」
他从袖里抽出信简,巍巍展示,「我说什么也不会相信,妳人在外头那么久,难得捎封信回来给我,里头居然是……一纸退婚状?」
退婚状?庆暖讶异地看向白玉珑。
「这不是真的吧?一定是有什么原因,才逼使妳不得不如此,对不对?」 向学昭满怀希冀地问着,「我一直都等着妳回来,什么事也没做,不曾有什么过错,妳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就要抛弃我?所以这封信根本不是妳的本意,对不对?」
虽然纸上的字迹,切切实实是玉珑的手笔无误,可是……她是为了什么?这信状上所写的理由看来是那么虚无,只说将来不会幸福,只说她有自己想要的生活……他看不懂这信中的意涵,怎么也不懂。
「是他吧!」怨毒的眼光刺向挡在她身前的俊尔男子,他切齿道:「纵使妳没透露什么,我心里也知道,就是他逼妳的!」
「我?」庆暖一愣。完全不明究里的他,这一箭挨得真莫名。
双手往胸前一抱,他昂高了鼻孔喷气,「在下倒想请这位兄台好好说明,我什么事碍着你了?」
「我了解珑儿,她从来不做毫无理由的事。」向学昭狠狠死瞪眼前这面如冠玉、五官精美的男人。「不过数月之前,她还对你这个无才无德、只凭家世就平空拥有大片天下、耽溺女色的飘零四爷是那么不屑不齿,怎可能一眨眼,
就变成你携手同游的友伴?分明有鬼!」几个月来,白龙公子与飘零四爷相偕同行访视巡看各自旗下商号的消息,整个商界早传遍了,他也从那些不断上门来拜访姨爹,询问白家是否有和四爷合作可能的人口中得知此事,而疑惑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