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诧异:“唐诗,你怎么了?脸色好难看。是不是病还没好?”
我抓住她的手:“宋词,可不可以答应我,不要再同元歌斗了!”
元词怫然不悦:“你还是帮她?”
“我不是帮她。我只是觉得,再这样斗下去,一定会出事的。宋词,我有种感觉,好像我们三个人的恩怨是天注定的,我们已经认识了几辈子,也斗了几辈子了,宋词,不要再斗了,行不行?”
宋词脸上忽然露出倦意:“你以为是我想同她斗吗?实在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不知道,我坐上这个制作部经理的位子虽然是因为我父亲,可是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兢兢业业,就怕人家说我是太子党,比别人多付出起码三倍努力,可是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升职。因为人们都看不到我的付出,仍然认为我是裙带经理。那个姓秦的,尸居馀位,早该滚蛋了,可是死霸着位子,处处踩我。元歌明明恨他,可是轮到争位子这种时候,却偏偏还来怄我,反跟他狼狈为奸,这不,刚才三言两语又吵起来,结果捱她泼一身酒。”
原来是这样。我默然,实在不愿意再理她们两人的是非。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可是我怎么才能同她们说明这一点呢?
宋词问:“你还回酒会去吗?”
“你呢?”
她抬起头看看天,答非所问:“要下雨了。”
我们两个都没有再回酒会,各自驾着车子离开。
夜风清冷如秋,我只觉心头凄恻,说不出地孤单无奈。
宋词、元歌、我,到底有着怎样的恩怨,要如此纠缠不休?这次来到北京,究竟是听从了冥冥中什么样的安排?为什么我总有一种不详的预感,觉得会有事发生?而在这种迷茫的时刻,我又是多么需要张楚的支持与指点?
想到张楚,我忽然明白自己整晚感到的不安和孤独是为什么了,是因为自见到张楚之后,所有的男人都不再入我目,所有的男人都形象可憎举止委琐,而我在人群中,将永远孤独。
这时候雨点已经落下来,我启动雨刷,又伸出手去拭车头左侧的观后镜,忽然心头一震,不由愣住:只见镜中宋词一身华服,胸口插一枝羽箭,倒在一个背向我的戴王冠的男人怀中呻吟:“王爷,得到你的眼泪,我也就知足了。我不怨你,真的,不怨你。”
不知是我还是那镜中男人抹了一把眼泪,忽见宋词身子一挺,目眦欲裂,嘶声道:“但是,我恨她,下辈子我一定要找她报仇!”
我明知是幻觉,可是脑中轰轰作响,混乱不已。用力甩一甩头发,同时将眼光转向右侧观后镜,却见镜中也有景像:这回是元歌,同样满身是血,身旁抛着一把长剑,握着同一个王冠男人的手在哭告:“王爷,是我害了你,我自刎谢罪,你不要再怨我了吧。”
我大恸,只觉与镜中男人合二为一,脱口呼出:“我不怨你,我原谅你,你不要死!”
元歌咬牙切齿,握住我的手发誓:“但我死不瞑目,是她逼我这么做,她把我害成这样,我做鬼也不会放过她!”
我心如刀割,伸手去拉元歌:“不要!”车子已“嘭”地一声撞在路边树上,我猛地惊醒,再看两只观后镜,平滑光亮,一如平常。
什么叫撞邪?大概这就是了。我叹口气下车,只觉头昏脑胀,好在车子只是撞碎前灯,并无大碍。
雨已经越来越大,我站在雨中,既不敢上车,也不知躲避,任雨水将我淋得湿透,顺着发角如注流下。
闪电划破夜空,纠缠扭曲,说不出地诡异荒凉,我举首向天,不知道该向谁讨一个答案:天,究竟为什么让我遇到张楚?究竟我和宋词元歌缘为何聚?究竟我该怎么办?让闪电劈向我,让我忘记所有的烦恼与爱,让我从来没有见过张楚这个人!
雨更大了,将整个天地都笼罩在一片汪洋之中。突然之间,强撑了整晚的力量完全消失殆尽,我跪在雨中,再也承受不住衷心的哀痛,放声恸哭起来。
第九章
壶里春秋
我又一次病倒了,来势比上次还凶,而梦境也越发精彩迷离,不肯给我一夜安眠。
宋词和元歌轮番上场,全做古装打扮,一个梦与另一个梦之间仿佛没有停顿,时断时续,错综离奇。令我越来越坚信,那些都是曾经的真实,是历史的原型,是湮没的记忆,是一个寻找回来的世界。
每个有脚的人都可以在地面行走,但只有极少一部分人可以在海中遨游,甚至比行走还自在喜悦,像鱼一样;根据同样的道理,一定会有更少的一些人可以在天空中飞行,甚至舞蹈,或者以鹰的姿态滑翔,像一只真正的鸟。
同样的,每个正常的人都会记得昨天的事情,极少有那么好的记忆力可以连十年前的情形也清楚回忆,但是一定有人会做到,就像也有人,当然是很少很少的人,少到大多数人因为自己做不到而不肯相信别人可以做到的程度,可以一直回忆到千百年前发生在另一个时空的自己亲身经历的往事,那就是前生。
我,宋词,和元歌,就是三个再世为缘的精灵,然而,我该怎样去寻回那些失落在前生的记忆呢?
雨声急密,打在窗玻璃上,恍如千军万马。我在雨声中看到大队军马一路吹打行来,中间一顶金碧辉煌的八抬大轿里,宋词凤冠霞帔,低眉敛额,元歌在一旁缓缓打扇;
一时又见元歌明眸流转,巧笑嫣然,对着我屈膝行礼:“奴婢给额附请安。”
“额附?什么额附?”我愕然。
元歌掩口娇笑:“怎么,不就是您吗?皇上把我们格格赐嫁与您,您不就是王爷额附了?”
于是我糊里糊涂穿戴起来,俨然浊世翩翩佳公子。
忽然哨兵来报:“王爷,大事不好,皇上发兵来攻,说要替格格报仇呢。”
元歌手中酒杯呛啷落地,惨然道:“王爷,是我害了你了。”
一转眼我又置身战场,浑身浴血,孤助无援,一名满人将军骑在马上,威严地将战刀一挥:“皇上有命,捉拿反贼后不必押回,立即阵前处死。放箭!”
顿时乱箭横飞,我大叫一声,翻身坐起,窗外已经风停雨歇,明月当空,清辉如水。
旧事前尘涌上心头,这一刻,我已经清楚地知道,我同宋词元歌,在某个历史空间,曾经确切地发生过一些什么,关于仇恨,关于情缘,可是,那到底是些什么呢?又为何会浓烈至此,一直将恩怨携至今世?
一天比一天更受到那些不明记忆的困扰,我有种灾难将至的感觉,可是不知该如何躲避。
宋词和元歌再来时,我明白地问她们:“你们觉不觉得,我们三个好像见过,也许,就是上辈子吧。”
“你也这样想?”元歌笑,“我不是早跟你说过吗?我跟你有缘。不过她嘛……”
生怕又起争端,我赶紧打断:“那么,你能不能记起一点有关前生的事呢?”
“唐诗,你怎么了?”元歌大惊小怪地看着我,“我连昨天发生过的事情都不愿去记,你却要苦苦地追寻自己的上辈子,甚至是上上辈子,烦不烦?”
“可是上辈子和我们的今世有关系,你不关心过去,总要关心今天和未来吧?”
“什么过去今天未来的,你在做论文?”她娇笑,“不过你的话也有道理。那你说,怎么弄清我们的上辈子?上网搜索可不可以?”
宋词不屑:“上网?亏你想得出?怎么搜索?键入关键词‘唐诗’?非出来上万首唐诗让你背诵不可。”
元歌翻翻眼珠:“或者找老和尚算命?”
“现在还到哪里去找真正会算命的老和尚?都是骗钱的。口才不知道有没有你好?”宋词嘻哈应对,低头看一眼手表,说,“我还要回秀场监督排练,先走了。唐诗,正式演出就在这几天了,你可要早点好起来呀。”
宋词走后,我对元歌请求:“元歌,可不可以停手,不要再同宋词为难?”
“我为难她?”元歌完全听不进,“你怎么不说她为难我?仗着有个好爸爸,处处踩压我们这些小老百姓。”
“会不会是你误会了?也许并不是她骄傲,而是因为你多疑,总觉得她瞧不起你。”
“你是大小姐你当然会这样说。你和她根本就是同一种人。你们这种人,从小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知道什么是人间疾苦,哪里会真正了解我们,会当我是朋友?!”
这句话说得太重了,我正色问:“元歌,我有什么地方让你觉得,我没有真正把你当朋友吗?”
“是我说错了。”元歌立刻道歉,“唐诗,你知道我非常在乎你的友谊,从没有一个富家千金真正当我是朋友。”
“是她们嫉妒你漂亮。”我投其所好。
元歌笑了:“你是夸我还是夸自己?”
我要想一下才明白她的笑谑,是说我不嫉妒她,是因为我自己也很漂亮。这家伙,脑子太灵了,又漂亮又聪明又敏感挑剔,怎么能怪她没有朋友呢?
元歌不欲在这个问题上多谈,顾左右而言他,忽然问我:“唐诗,你是不是遇到感情问题了?”
我一愣:“为什么这样问?”
“早就想问了,可是怕你难为情。”元歌猜测着,自问自答,“总不会是因为小李吧?我看得出他很紧张你。可是如果是他,你应该没这么烦恼才对。”
我犹豫了又犹豫,终于说:“元歌,我爱上一个男人,一个令我望尘莫及的男人。”暗恋使我的心已经抑郁到了极致,如果再不倾诉,它就会像充过头的气球一样爆掉的。而且,我实在也需要朋友的忠告。
可是元歌似乎丝毫没有感受到我的痛苦,她轻快地笑起来:“望尘莫及?你用了多严重的一个词?有什么样的男人可以令唐诗望尘莫及?你年轻,美貌,富有,并且真正高贵可爱,你才真是让男人们望尘莫及呢。”
“别夸我了,元歌。”我苦笑,心如死灰,“他是个,结了婚的男人。”
“有妇之夫?”元歌沉吟,“这倒真是难办。可是,你弄清楚自己是真的爱上他了吗?或者只是爱上他的已婚?”
“什么意思?”
“我是说,会不会他根本没有你想象的一半好,只是因为你明知道同他没有机会,才会在来不及想清楚之前已经被自己的这种失落感和绝望感打败了,于是稀里糊涂地投入到失恋的痛苦中去。事实上,如果他真的未婚,说不定你还看不上他呢。”
元歌娓娓地分析着:“我有好多朋友都是这种情况,总觉得年轻男孩子不够成熟稳重,又没有事业基础,所以轻易地爱上已婚男人。实际上,他们也并不一定是真的优秀,而只不过在婚姻的磨练中消除了所谓男孩的青涩,较会避短扬长罢了。依我看,李培亮是个很好的对象,又对你一往情深,不该辜负了才是,至少,也该给人家也给自己一个机会呀。”
我摇头:“如果没有遇到张楚,也许我会同李培亮走得更近一些,就像你说的,至少会给彼此一个机会。可是现在不可能了。我已经见过了张楚,就不会再注意到别人的存在了。”
“舍鱼而取熊掌?”元歌盯着我,“可是你真地想清楚谁是鱼谁是熊掌了吗?”
我也注视着元歌,认真地说:“不是鱼与熊掌的问题,也不是舍谁而取谁,因为根本没有选择。选择是比较的结果。可是,我不会把张楚同小李比较,我不会把他和任何人比较,因为,他就是最好的了。”
元歌严肃起来:“唐诗,你是真地在爱了,还爱得这么狂热。实话说,我没有体会过你所说的那种爱情,如果我爱上一个人,一定是因为比较起来他最够条件。但是,我也觉得,你说的那种爱情很美。既然这样,那就去追求呀。婚姻算什么,可以结就可以离,是有眼珠的男人就会爱上你,我才不相信他不为所动呢。虽然我没见过他老婆,不过,我也想不出会有什么样的女人可以比你强。我是男人,我也选你。”
“可惜,你不是男人,就算是,也不是他。”
“我不是男人不要紧,他是不是男人?是男人就一定会爱上你。不信,试试看。”
元歌的话让我又一次心动了。
婚姻是什么?如果是一张密密织成的网,再韧再细,也有漏洞,也可以一刀剪断;如果是一堵厚厚的墙,再高再坚,也有门可通,别人能进去,我也能进去;如果是一季无雨的冬天,再冷再长,也总会春暖花开,而我,就要做他婚姻结束后的新春阳光。
忽然之间,我那样迫切地,想再见张楚一面。见到他说什么,我没有想过,我只知道,如果见不到他,我会死。
病刚好,我就再次来到张楚任教的大学,没费什么力就打听清楚了他的课程,很巧,现在正是他上课的时间。
我按照校工的指点找到教学楼去。有风,吹在走廊里,空空荡荡的。我站在阶梯教室的门外,听着张楚的声音从教室里断断续续地传出来,整颗心也空空荡荡的,好像随时会化烟化灰,被风一吹就散了。
隔着窗玻璃,我贪婪地注视着他的英俊得出奇的侧影,那样消瘦,那样挺拔,像阿波罗神。
大概是在讲中国古代文学史,上古神话演义一节,他说:“中国古代神话,都是些很寂寞的故事,有种悲剧精神,像夸父逐日,像女娲补天,像嫦娥奔月,像精卫填海,充满孤独的意味……”
我将背贴在墙壁上,哭了。
我爱他,无可救药地爱着他,爱他说的每一句话。他总是可以这样深刻地打动我的心,用敬重和绝望将我充满。
女人对男人的爱里总是掺杂着崇拜的因素,而从小到大,我只崇拜过两个人,张国力,和张楚!
爱上他,是我的命,就像逐日是夸父的命,而补天是女娲的命一样,不容回避。
当我遇到他,就是小鸟遇到猎人,或者花朵遇到春天,适时开放。
我能有什么别的选择?
下课铃声响了,我不等他走出来,就转过身,逃一样地跑掉了。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找了他这么久,等了他这么久,可是,现在他要出来了,我却怕了,所有的勇气在瞬间消失,什么剪断家庭的网,什么打破婚姻的墙,我根本就是个爱情的逃兵,完全没有能力进攻。
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只觉得心空得要命。没有爱情的女孩是一朵冬眠的花,找不到春天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