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我已经决定了。”他说,“和我妻子离婚!”
“不!”我惊呼起来。
他摇摇头,用眼神阻止我,坚定地表白:“我知道你是善良的,不想伤害任何人。可是事情走到这一步,已经注定会有人受伤害,我妻子没有错,她不该为此伤心,可是同样地,她也不该受到蒙蔽,她也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子,也是当事人之一,有权力知道真相。我必须把一切摆在她面前,并接受她的惩罚。。当初,我向她求婚是因为爱她而不是其他,现在,我遇到你,爱上你,无可推诿,无可辩解,是我变心。既然已经变了心,却还要维持一份表面上的道德和忠诚,一味隐瞒塞责,对她,是不忠,对你,是不义!唐诗,我不能再继续对不起你们两个,也不能再让我的内疚来折磨你,一再向你表白我的痛苦是一种自私,只会给你带来双倍的痛苦,我没有权力这样做,却有责任必须结束这一切,及早给你一个答案,给你一份永恒……”
“不,张楚,我不需要任何答案。”我哭着,握着他的手,心如刀割。他怎么可以这样好,这样好!我所想的一切他都知道,不推卸,不矫做,一力担当,磊落地面对自己的感情,负起应尽的责任。
我再一次知道,今生今世,我不可能再爱上第二个人如爱他一样,他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是我用全身心所追求维护的感情。他是我的心,是我的血肉,是我自己的另一半!
我想起《呼啸山庄》里凯瑟琳对希刺克厉夫的爱的表白:“除了自己之外,还有,或者应该有,另一个自己存在。如果我是完完全全都在这儿,那么创造我又有什么用处呢?在这个世界上,我的最大的悲痛就是希刺克厉夫的悲痛,而且我们从一开始就注意并且互相感受到了。在我的生活中,他是我最强的思念,如果别的一切都毁灭,而他还留下来,我就能继续活下去;如果别的一切都留下来,而他却给消灭了,这个世界对于我就将成为一个极陌生的地方,我不会再是它的一部分。我就是希刺克厉夫,他永远永远地在我心里,并不是作为一种乐趣,却是作为我自己本身而存在。所以,不要说什么让我们分离,那是做不到的……”
可是现在,我和我的希刺克厉夫却要分离了。离开他,我将不再完整,会比剜除我的心我的血肉更使我疼痛,可是,让我如何拥有他?
望着他,望着他,我柔肠寸断,而泪如雨下,却不得不狠下心绝望地说出:“张楚,我们分手吧!”
“张楚,我们分手!”
我从没有想过这句话会由我说出。自从第一眼看到张楚,我今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可以拥有他,并永远和他在一起。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甚至可以不求任何名份没有任何条件地跟随他,只要他在繁忙之余,让眼光偶尔在我身上留连。
可是,今天,他却说他要离婚,他要给我一个名份,他要同我在一起,永永远远!
他终于答应了我,他终于接受了我,他终于承诺了我。然而,我却对他说:我们分手!
天,这是怎样的残忍?怎样的荒谬?怎样的痛入心肺?
我哭着,语无伦次地,将那个发生在350年前的老故事合盘托出。
哦,那可真是一个老故事。
在我的叙述中,张楚的表情不断地变幻着,由惊讶,愕然,震撼,而至惨痛,悲悯,感慨,无奈,最后,呈现出一种心灰意冷的死寂。
我讲得很乱,很艰难,口才比鬼王爷吴应熊差一千倍,可他还是听明白了,而且,信了。
毕竟,他也是吴应熊的一部分,是另一半转世。我们之间,始终有灵犀相通。
沉默,比死亡更沉重的沉默。
足足沉默了有一支烟的工夫,终于,张楚轻轻地用耳语一样的声音叹息:“这么说,我们只得分手了?”
然后,他站起来,跨进一步,猛地将我紧紧地搂在怀里,用尽全身的力气,仿佛要将我揉进他的身体里去。我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碎了,可是忍住了不出声。天知道我多么渴望这样的拥抱,多么渴望碎裂,毁灭,将你我两个,都来打破,用水调和。我和他,本来就是一体的呀!
教堂举行婚礼时,新郎新娘会对神父发一个誓:“我将跟随他,无论贫穷与疾病,不离不弃。”
对我和张楚而言,无论贫穷,疾病,都不足以将我们分开,甚至道德与良心的重压,我们也宁可背负,情愿抱在一起下地狱。可是,现在要分开我们的,不是疾病也不是道德,而是命,是命!
元歌说过,我美貌,青春,富有,受上帝宠爱,她不知道,拥有得再多,没有了张楚,我也只是一个无爱的躯壳,最贫穷的失窃者。不,我并不是上帝的宠儿,而恰恰相反,却是上帝全力追杀的那个不祥之人!
我失去张楚,失去我自己,来换得世界的和平。真不敢相信自己有这样的伟大,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女子,如何竟肩负起拯救全人类的责任来了。
“只想做个普通人”,是哪个名女人的感慨?一直觉得她们矫情,言不由衷。但是此刻,这却是我最强烈的愿望。
只想做个普通人,可以自由去爱!
手机在这个时候锐响起来。这一回,是苏君:“唐小姐,你可不可以到医院来一趟?”
“什么?谁住进医院?”我兀自沉浸在痛苦中,一时不明所以。
“是宋词。她旧病复发,在审讯中晕倒,一直昏迷不醒。”
我蓦地惊醒,手上忽地渗出汗来:“在哪家医院?我就来。”
吴应熊警告过我,不可以再见张楚,只要我们见面,只要我情动于衷,就会有人受伤害。可是,我给忘记了,见张楚的心太炽太切,当我们紧紧相拥,我早已忘记全世界的存在,更忘了宋词和元歌。是我的忘情令宋词受罪,我太自私,太不应该了!
张楚拉住我:“我同你一起去。”
“不要。”我望着他,心中灰痛到极点,“张楚,你还没有明白吗?我们不能再见面了。如果再见面,宋词就没命了……”
他呆住。我在他眼中看到清楚的爱与疼痛。
爱,爱得这样荒凉。
如果世界上真有公平交易这件事,我愿以自己所有的一切来交换张楚的爱情。
然而,我们的前身吴应熊说:如果我们相爱,将会给人类带来难以估计的灾难,战争或者瘟疫,那时,死的人将数以万计,远远超过300年前的三藩之战。
全人类的灾难!这样的大帽子压下来,我已经没有任何理由抗拒,便是死一千次也唯有束手认命。
是的,认命。
我同张楚,只得分开,这是我们的命!
最后一次凝望,望进永恒!
哦张楚,张楚,让我怎舍得将眼光从你脸上移开?他来的时候,眼中有火在燃烧,只是片刻,却已烧成了灰。
我拭一把泪,毅然转身。这一别,大概从此相见无期了。可是,我又怎能再贪恋温柔?
去医院的路上,我一直祈祷着:宋词,你可千万不要出事呀。如果你有什么意外,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我答应你,同张楚分手,再也不见他,永远不见他。只是,你一定要醒过来,一定要活过来呀!
赶到医院才知道,警察根本不许探视。
苏君苦苦哀求,又到处托人,才勉强得到隔着玻璃窗遥望的特许。他立即将整个身子都趴到玻璃上去,恨不得就此穿墙过壁,与宋词化为一体。
我走过去,将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别担心,宋词会没事的。”
“以前真不该那样对她。”苏君忽然哭泣,“宋词一生很少开心。如果她就这样去了,叫我,怎么能原谅自己……”
我掩住脸。他说出了我心中的话,我们,都辜负了宋词。如果宋词有事,我也绝不会原谅自己。
等。永远也没有尽头的等。
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会有人一夜白头。原来等待是这样焦灼而绝望的一件事。
我几乎可以看得清苏君的胡须滋长的速度,为了安慰他,不得不找些话来说:“这样相爱,为什么还会分开?”
那么简单的问题,可是他明显困惑:“为什么?竟连我也不知道。”
“是因为性格不合?”我再问。天下夫妻离婚100对里有99对会这样说,哪怕这并不是最关键的一条,也至少是数十条理由中之一条。
“算是吧。”苏君拧着眉,整理一下思路,“也许应该这样说,是双方都太注意发扬自己的个性,而不肯迁就对方所致。”
这是一个君子,不肯随便菲薄自己的前头人。但是我已经猜到事情真相,正像吴应熊说的那样,是宋词的傲慢伤害了正常的夫妻交流,使一段原本应该很美好的感情得不到顺利发展。
“如果宋词醒来,你会同她重归于好吗?”
“我不知道,如果能和好,当初就不必分开了。”
“但是当初大家都还年轻,经过这么多事,也许性格会成熟许多,不再为耍个性而伤害自己。”我这样说,与其说是劝慰,不如说是祝福。
苏君忽然抬起头来凝视我:“唐小姐,我一直有种感觉,你好像比我们每个人都更了解我们自己。看你的年龄比我们还小,为什么说话做事如此成熟睿智?”
“这是因为我是王爷转世,表面年轻,其实已有300年道行。”
苏君苦笑,不再搭腔。
我知道他当我是在说笑,也不去更正他。换了是我,有人突然跑过来说他是玉皇大帝下凡我也会当他是疯的。
我们不再说话,静静等待宋词醒来。
隔着层玻璃,躺在病床上的宋词显得特别瘦小,完全看不到平日的张扬跋扈,此刻的她,苍白而无助,让人只想像只猫儿一样把她搂进怀里呵护温存。
可是等她醒来以后呢?等她醒来,苏君是否还会对她像此刻这般疼惜?我知道有些大男人是专喜欢等女人落难时才肯来表现男子气概的,否则便不足以体现男人自尊似。苏君可是这种人?
这时候病床上的宋词动了一动,医生护士齐齐长出一口气,其中一位还特地转过身来,对着玻璃窗做一个“V”字。
我同苏君忍不住紧紧拥抱,谁说警察没有人情味儿?他们完全知道我们在窗外的感受。
苏君的眼泪又流下来,丝毫不觉难为情,只是一遍遍说:“我会对她好的,我会对她更好一些!”
我深觉安慰,受到一次磨折,可是得回一位深情夫婿,宋词不冤!
可是,什么时候才能拆除隔离这对深情人的玻璃窗呢?
苏君走到一角去尽情流泪,我也攀着走廊的窗户深吸一口新鲜空气。楼下林荫路上,有一对老夫妻互相搀扶着在散步,看他们的步态,全然分不出谁是病人谁是陪护。老到那样的年纪还那样依恋,大概早已勘破红尘奥秘,知道自己时间无多,所以才要抓紧最后的每分每秒紧紧相伴。
能够这样珍重地对待自己的人生与爱情,也必然可以合理地安排自己的离去与死亡吧?他们的沉着平和,会将生命的意外降至最低,一定不会犯年轻人因为冲动冒为而惹火烧身的错误。
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生命短暂而脆弱,故而不肯珍惜,故而冷漠为人,故而看破红尘,故而游戏人生。然而吴应熊使我知道,时间再无垠也有其联系,生命再短促也有其延伸,人不仅为这一时这一处负责,更还要为所有的时间与空间,为整个的世界和宇宙负责,故而必须认真,故而必得真诚,故而必当正义,故而必要执著。
宋词的意外,便是上帝给我的又一次示警吧?只为我同张楚又一次相爱。
上一次,是秦归田的死;这一次,是宋词;下一次,又会是谁呢?
不,不会有下一次了,绝不会有下一次了。老天爷,我答应你,我会离开张楚,永远不再见他,我答应你,你听到吗?
我闭上眼睛,尽情地流下泪来,却并不完全是为了宋词。
再睁开眼时,楼下林荫路上的主角已经换了一对年轻人,身影十分熟悉。
我仔细地辩认,发现是“王朝”的保安阿清和茶水小妹。在王朝同他们分别还没有半天时间,这么快,又在这里遇上了?
只见他们两个走在甬道上,小妹似乎很虚弱,举步维艰,阿清吃力地扶着她,不住示意让她伏到自己背上去,小妹不肯,羞红了脸百般挣扎。
我想起他们上午跟我借钱的情形,约略猜到发生了什么,忙向苏君打一个招呼,急急赶到楼下去,假装无意中遇上的样子,笑着说:“是你们?来医院看病?要不要搭我顺风车?”
阿清看到我,脸上忽然胀红,嗫嚅地说:“唐小姐,是你。”
“一天碰到两次,也算有缘了,来吧,我送你们一程。”
我本来以为他们会要我送他们回宿舍,可是小妹居然说去“王朝”。我惊讶:“你还要上班?不需要休息?”
“就是想回大厦地下室休息。那里条件比宿舍好得多。”同一天里,她已经是第二次这样说。
我恻然,干脆帮人帮到底:“不如这样,我送你去宾馆吧,反正包间里两张床,只有我一个人住,再说,也可以帮忙照顾你。”
小妹大惊:“那怎么可以?”
“有什么不可以?互相帮忙嘛。你不是也帮我倒过茶?”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我不由分说发动车子,因为自觉罪孽深重,特别希望有机会做出补偿,故急于助人为乐,“如果你不过意,等身体养好了,帮我洗洗衣裳吧。我最怕洗衣裳,尤其是那些真丝,又不能用洗衣粉,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全要送到干洗店,可是又怕被洗坏了。”
“那个我知道,真丝要用洗发精洗才不会皱。”小妹羞涩地笑了,“我还会做饭。”
“那多好!等你病好了,我就有口福了。”
可是到了酒店门口,小妹又迟疑起来:“唐小姐,还是不要了,好贵的。”
我只得使出最笨的办法说服她:“没关系,你知道,我包了这房间,一个人住是那么多钱,两个人住也是那么多钱,这段日子,我一直一个人住在这里,其实很吃亏的。”
“是这样啊。”小妹动摇起来。
我趁热打铁:“就是啊,你来了,还可以陪我说话聊天,我不知多高兴呢。你知道,我是第一次来北京,谁也不认识,每天闷在宾馆里,都快不会说话了,巴不得有人可以陪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