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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今生三百年  第4页    作者:西岭雪

  “也许,那重要的事情,就是要你认识我们两个吧。”元歌娇笑,“你不觉得我们三个的名字巧得出奇吗?”

  “唐诗、宋词、元歌,像不像艺名?”宋词也笑,“好似瞎子琴师教出来的三个女伶。”

  “为什么琴师一定要是盲的?”元歌抬杠,“我说应该是陶渊明养的三朵菊,林和靖种的三株梅,齐白石笔下的三只虾,徐悲鸿纸上的三匹马……就算做戏子,也一定是哪个戏班的三个台柱子,红得发紫的那种。”

  “红又怎么样?戏子终究还是戏子。”

  “那可不一样。就像现在,不红的叫演员,红的就叫明星,身价差远着呢!”

  “好了,元明星,要不要请你签名呀?”宋词讽刺。

  元歌不以为忤,迅速接口:“这个么,请你问我经纪人。”

  我笑起来,听着两人斗嘴,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来了。

  我们没有要酒,可是咖啡也是会醉人的,我小口小口地啜着,已经醺然。曾几何时,我亲眼目睹过宋词和元歌两个人,也像此刻这样,针锋相对,寸步不让。那娇俏的表情,那愠怒的眼神,多么熟悉!

  可是,我明明是今天才认识她们呀,因为一纸合同。

  我弄不明白了,到底我是为了玉饰展才来北京的,还是玉饰展根本只是让我来北京的一个契机,而冥冥中其实早有安排,注定我要与宋词元歌相遇相识,一起去寻找我们共同的回忆。那些湮没在记忆深处的陈年往事,那些不可碰触而又无时或忘的心痛,到底是些什么呢?

  直到这时候,我才有机会细细打量宋词。

  她属于那种骨感美的典型,眉形整齐,与峻挺的鼻子横竖分明构成一个“T”字,棱角突出,轮廓鲜明,倒有些像欧洲人的脸型。但是到了下半部,因为嘴唇的小巧与丰满,整张脸的线条忽然柔和起来,平添了几分稚气,这使她所有的性格与倔犟都变成小孩子的堵气,有种婴儿般的天真。而这天真里,写着不甘心、不服气、不安定、不知所措等种种情绪。

  这是一张美丽的脸。

  这是一个不快乐的女子。

  这张脸我见过的。还有她戴的那块玉。

  在哪里呢?

  回到宾馆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轻盈的月光在衣间流动,风微冷,带着玉兰的香气,星罗棋布的夜空有鸟飞过的痕迹。是燕子吧?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我,可认识那只燕子?

  爸爸说过,我是在北京出生的。难道,那时我已经有了记忆?爸爸还说,我出生的时候,他还不知道爷爷仍然活着,并且已经在台湾另娶,还以为自己是唐家唯一的根呢。唐家几代单传了,到我已经是第五代,所以十分紧张,天天祈祷着能生一个儿子。而且每个人看着妈妈的肚皮,看着她迈左脚跨门槛儿,都猜测会是个儿子。可是到了儿,老天骗了他,生下我这么个丫头。

  据说生我那天,父亲摇头又摇头,叹气又叹气,可是想想是第一胎,也就接受了,谁知道紧接着下放,妈妈伤了身体,再也不能生了,他们只得接受今生只有我一个独生女儿的事实。而到了台湾不久,叔叔又出了车祸,年幼的我成了偌大唐家玉行的唯一继承人,从此被当成男儿教育。

  我在各色各质的玉器堆里长大。最先拥有的玩具,是“玉”,最先熟悉的颜色,也是玉。世界对我而言,不是很明确的红橙黄绿青蓝紫,而都是一些中间色,比如翠绿、碧青、鹦哥绿、丹砂红、羊脂白、茄皮紫,以及各种各样的色沁。

  所谓沁,是指玉在地下呆久了,周围矿物质的颜色就会沁到玉里,形成不同的颜色。

  而我,我是“玉沁”,整个人从小到大活在玉的包围里,耳濡目染,脑子里全是有关玉的知识。生活非常简单。就是玉。玉的鉴赏、收藏、雕琢,和经营。

  奇特的是,我对玉天生有种极高的敏感度和颖悟力,真伪好坏,往往一言中的,师傅教过的知识,过目不忘;师傅没教的,也可触类旁通。选玉辨玉,眼光奇准,连玉行最高级别的匠人也对我这初生牛犊不敢小觑。

  爷爷很是惊喜,感慨说我虽然是个女儿,可是不愧为唐家的后代,这便是天意了。从此不再提起那套重男轻女的老论调,也不许别人提,只一步步着意将家族生意交到我手上。这次进京宣传,便是一次重要的历练。

  可是没想到,一到北京就发生了这么多奇事。

  我有种感觉,来京好像不是为了做生意,而是为了寻找一些失落的记忆。那些记忆,沉睡在我心灵的最深处,只等北京的风将它唤醒。

  同时,我心里还有一个小秘密,一份深藏的渴望,尽管,我知道实现的机会是多么地微乎其微。那就是,我想寻找一个人,一个故人。

  躺在床上,我习惯性地取出一只木刻的小灯笼,点上蜡烛,看烛泪一点点滴落。

  烛光中,有张阳光般的笑脸对我开放……

  恍惚又回到短墙旁。

  那年,我6岁,他8岁。相遇的地方,是家门前矮矮的篱笆墙。

  刚刚下过雪,空气中有种凛冽的清爽,钢蓝的,拍上去似乎可以发出脆响。

  他坐在墙垛上吹口哨,看到我,问:“你叫什么?”

  “丫头。”那时,我并不知道除了“丫头”外自己还有什么别的称呼。“你呢?”

  “张国力。”他答得很大声,气壮山河的。

  于是我觉出自己名字的土了,有些不服气,忙忙地补充:“我爸爸是大夫,会给人治病。”仍然问,“你呢?”

  “我爸爸……”他转了转眼珠。只有8岁,但经得多懂得多,已经很会顾左右而言他,“我爸爸会讲故事。”

  “你会讲故事吗?”

  为了那些故事,我打开了篱笆门,消除了所有的隔阂与戒备。并且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

  小红帽,海的女儿,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还有卖火柴的小女孩……都是那个时候听来的。

  我记得很深。

  这以后我一直很喜欢看书,尤其嗜读童话,不得不说是得益于张国力的启蒙。只是,不知为什么,我看到的童话书往往和他当时讲述的内容有出入,后来我想明白大概是他记不清楚就故意东拉西扯。可是小时候我不会这么想,那时我坚信他是对的,而那些童话书翻译错了,真正的原版,是张国力版。

  除了故事,他还给我讲过很多新鲜的事儿。他去过很多地方,见识不知道比我广多少倍。他甚至去过遥远的哈尔滨,见过那种只有童话里才会有的冰雕的灯。

  “冰灯呀!”我神往地赞叹,又渴望地仰起头,“你会做吗?”

  “我不会做冰灯,不过,我会做雪灯笼。”他说做便做,随手握起一团雪,捏实了,用小刀剜得中空,圆圆的,像莲花开,然后插上一只蜡烛,点燃,就成了。

  我忍不住拍着手跳起来:“雪灯笼,雪灯笼!”

  他笑眯眯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脸上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受冻,红通通的,耀眼,而他的笑容,那样灿烂明朗,没有一丝阴影,让我连天冷都忘记了。

  他笑着,忽然想起了什么,重新又掏出小刀来,一笔一笔,细细地,认真地,在灯壁上划下“张国力”三个字,很认真地说:“看,这就是我的名字。张国力!”

  张国力。那是我最初识得的字。忘不了。

  童年的心中,从此认定一尊神,神的名字叫张国力。

  张国力对我而言,代表了朋友,兄长,老师,和情人。

  是的,虽然那时候还并不知道“梦中情人”这个成熟的词,可是的的确确,从此张国力一再地出现在我午夜的梦里,延续着白天的相聚。

  在农村,因为我家是外来户,因为我的南方口音,还因为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没边没际的梦境,我自小是个孤僻内向的孩子,在张国力之前,并没有过一个伙伴。

  认识张国力的那天晚上,我好激动,千百次地对自己重复着:“我有朋友了,我有一个朋友了。”

  这个朋友来得这样及时,闪亮,而且,无所不能。

  他很会打架,曾经带着我打遍了那些欺侮过我的乡村孩子,而最特别的是,他却并没有因此成为农村孩子的众矢之的,反而成了他们的领袖,无论他出现在哪里,身边总会立刻聚集许多追随者。而我,则是最忠实的一个,对他言听计从,寸步不离,并且因为他对我的格外温和而无比骄傲。

  那么多的孩子中,他和我玩的次数最多,并不因为我是一个无用的小女孩而嫌弃。这使我更加死心塌地地崇拜他,曾经,童年最大的渴望就是可以永远同他在一起,日夜相随,永不分离。对我而言,靠近他,就靠近了温情,快乐,知识和幸福。

  他教会我许许多多的游戏,但最喜欢的一种,还是制作雪灯笼。

  那年冬天很多雪,我们常常做了雪灯笼来玩,搓着手,跺着脚,很冷,但是很开心。而且约定了,以后每年下雪都要做雪灯笼。

  可是,冬天还没有过完,他就忽然说要搬家了,他说,爸爸“摘了帽子”,他们要走了。

  我不懂什么叫“摘帽子”,只朦胧地知道是喜事。可是,我却一点也不高兴,哭红了眼睛拉着他问:“你还会回来吗?”

  他很认真地想了又想,忽然问我:“你今年几岁?”

  “6岁。”

  “好。再过12年,等你满18岁的时候,我就回来娶你。”

  “真的?”

  “拉勾!”

  我伸出手。两只冻得红红的小手指勾在一起,拉过来,拉过去。

  6岁,尚自情窦未开,却早早地许下了今世的白头之约。童稚的声音,奶声奶气,却十分庄严。“拉勾,上吊,100年,不许要!”

  100年,很长了。100年都不反悔,那是定定的了。于是放心地松开手,向地上吐一吐唾沫,再用力地跺两跺。

  不知是什么时候传下来的规矩,但是小孩子都信,历久沿习。

  而且还有信物,是他亲手雕刻的一盏小小的木头灯笼,莲花型的,外壁不忘了刻上他的名字:那气壮山河的“张国力”。

  然后我们就分开了。

  夏天来时,我的家也搬了,一搬搬到台湾去,中间再也没回来过。

  台北的冬天没有雪,我常常以为自己会忘记他,可是每每提起笔,他的名字就会自动浮起,于是,我会用心地在纸上一笔一划地描出:张国力。

  字体童稚而执著,是刻意的模仿,他小时的笔划。

  张国力。生命中最初的文字,一生一世,忘不掉。

  而那盏木头木脑的小灯笼,更是刻不离身。

  那是媒定。一个8岁男孩给6岁女孩的媒定。在大人的眼中它也许只是一时之兴的玩物,可是我信,我永远记得那句“拉勾,上吊,100年,不许要”的誓言,那是比任何山盟海誓都更加诚挚真切的,它们就像张国力的名字一样,刻进了我的生命中,永不磨灭。

  对雪灯笼的思念无时或忘,随着一天天长大,那种思念的意味渐渐多了别的含意。台湾的孩子早熟,早在初中已经开始学大人拍拖。当同学们都在精心实践自己的初恋故事时,我却将自己紧紧地封锁起来,抱着我的木灯笼苦苦地怀念小山村里的婚约,我告诉同学,我早就有未婚夫了,他的名字,叫张国力。他说过12年后会来娶我。他到过许多地方,会很多本领,会讲故事,会打架,战无不胜,他说的话,一定算数。

  他说过,12年后,会来娶我。

  可是现在,已经17年过去了,他回去过那落雪的小山村吗?他还记得那个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的傻丫头吗?如果我带着我的木灯笼来到他面前,他还会履行当年的约定吗?

  蜡烛的泪已经滴干,烛焰叹息地摇了摇头,熄灭了。

  不知道今天晚上会做一个怎样的梦,不知道那个梦中的男人在今夜会不会终于回过头,他的样子,像张国力吗?长大的张国力,会是个什么样的英俊青年呢?

  我把木灯笼抱在胸前,睡着了。

  第四章

  那个青年名叫张楚

  再见到小李时,他问我:“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那两位女经理呀。有缘吧?难缠吧?”

  “的确让我见识匪浅。”我笑,又忍不住勾起心事来,“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和她们不是第一次见面,好像早就认识似的。”

  “成语里管这种交情有个现成的形容,叫做‘一见如故’。”

  “不,不是‘如’故。”我摇头,“根本就是故旧重逢,我可以清楚地说出她们的某些特征,比如宋词是左撇子,而元歌喜吃甜食。我坚信她们就是我梦里的人,或者,是前世相识。”

  “你们女孩子就是喜欢故弄玄虚。动不动就是什么梦中人呀,前世今生呀,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小李不经意地笑,“不就是名字相像吗?巧合罢了。”

  我不服气:“你听说过这样的巧合?”

  “怎么没有?告诉你一个真实故事:小学时,我的同桌姓戴,叫戴小军。”

  “没什么特别呀。标准大陆六七十年代出生的孩子的名字。”

  “听我说完——有一次我们交表格,我无意中看到他父母姓名那一栏,父亲叫做庶本,就是‘以庶民为本’那两个字;而母亲姓于,叫文淑,就是……”

  “文静娴淑对不对?这也没什么特别。”

  小李的眼睛充满笑意:“这样分开来念当然没什么特别,可是你连在一起读读试试。”

  “戴……庶本、于文淑……”我忽然醒悟,暴笑出来,“代数本、语文书!天哪!”

  “你说巧不巧?”

  “都不像真的。”

  “千真万确,编都编不出来这样的巧事。最好笑的是,他父母做夫妻几十年都没发现这一点,还是被我无意中叫破的。”

  “天哪!”除了叫天,我已经不会说别的。

  “所以,生活中无奇不有,只不过,你看别人会觉得那是巧合,发生在自己身上,就以为天降大任于斯人,盲目自大起来。”小李胜利地摊一摊手,“其实,把巧合简单地看做巧合,就什么事也没有。”

  听他这样说,又好像没有道理。我笑了:“今天来找我,安排了什么好节目?”

  “游长城如何?或者去康熙草原骑马?”

  “太远了,”我犹豫,“好辛苦,有没有近一点的地方。”

  “那么,爬香山?”

  “香山?不是说秋天的香山才好看吗?现在又没有红叶。”

  “谁说香山只能在秋天看?”小李颇维护北京旅游业的声誉,“香山是属于四季美那种的,只不过漫山红叶时更壮观而已。但是绿叶如荫的香山也很美呀,而且山下还有雕楼,有团城旧迹,有卧佛寺,有黄叶村,有曹雪芹故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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