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能说什么?」她都说成这样了。
她是他的致命伤,一旦她铁了心要说服他,他是无力招架的。
「妳真的——会过得很好吗?」
「我以童子军的名誉发誓!」她举出三根手指头。
「省省吧,妳从来就不是童子军,拿别人的名誉发誓,算什么好汉。」
「反正你相信我嘛!」
「一个月一封信,两个月最少一通电话,我会算时间,迟了我会立刻回台湾。做不做得到?」
「没问题!」她连连点头。
他忍不住又是一阵叹息。「妳倒很潇洒,一点都不难过。」
「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啊,又不是生离死别,你还会再回来的嘛,不要一副见不到我最后一面的样子好不好——」
「不要乱讲!」他惊斥!说不上来为什么,在这时听到这句话,让他心惊胆跳,有股很强烈的不祥预感……是心理作用吗?
「我随口说说的,你不要紧张啦!」她感到歉疚,伸手安抚地握住他。他一反掌,拉过她紧紧抱住,脸颊摩挲着她的发顶。
「不要骗我,知道吗?不然,我绝对不会原谅妳。」
「嗯。」她轻轻点头。
其实,他错了,她不是不难过,只是把泪流在心底,不敢让他看见。
失落的叹息悄悄吞回腹中,他这一走,今年她的生日,他又得错过了……
三之四 思念
一个细雨绵绵的下午,沈天晴送走了生命中最亲、也最爱的男人,从此,独自过回一个人的生活。
临上飞机前,沈瀚宇将她的手放到前来送机的齐光彦手中,对他说:「我把妹妹交给你了,好好照顾她,我回来时。她要是少根寒毛,你小心我的拳头!」
齐光彦点头允诺。
她目送着他一步步走出她的生命,直到再也看不见,她轻轻抽回手,向齐光彦轻轻说了声谢谢,率先走出机场。
他懂她的意思,谢谢他的配合,沈瀚宇走了,他们也不需要再演戏了。
她会和他同进同出,也只是想让沈瀚宇安心而已,她从来就没有打算拋弃那段感情,她骗了沈瀚宇,骗了所有的人,为的只是让他能够放心地走,开创他全新的人生,而她,在没有他的余生,默默追忆。
所有人,包括齐光彦、甚至是她最爱的那个男人,大概都料不到吧,她对他竟用情如此之深。
没有沈瀚宇的日子很平静,没有什么大风大浪,几乎可以说是平淡到几近无趣了,只有每次坐在书桌前写信给他时,才能感觉到心的起伏与跳动,但是她又不敢把信寄得太频繁,怕流泄出思念的痕迹让他察觉。
哥,我好想你。
这一句话,只能一遍遍在心里低回,不曾化诸文字。
满篇的家书,谨慎地挑着日常琐事来写,告诉他,她日子过得有多精彩、多快乐,要他别挂心,从不敢任性地诉说思念。
一年、两年过去了,除了每年农历春节来去匆匆外,只能靠书信与电话联系。
毕业之后,她在美术馆找到一份待遇不差的工作,但他还是定时汇来生活费,她抗议过,但他不为所动,说她要是嫌钱太多,可以存下来当嫁妆。
不知他是否曾留意到,他们的分离与相聚,都以三年为重要数据。
十五岁那年,他们分离;十八岁那年,她去见他;二十一岁那年,母亲辞世,他归来;二十四岁这年,他结婚,带着新婚妻子远赴重洋……
今年,她二十六岁了,再等一年,她可以期待另一次刻骨铭心的重逢吗?
现在,她偶尔也会提笔画点东西。去年他的生日,她就是画了一幅记忆中的画面,寄给他当生日礼物,画中,他与她背靠着背坐在窗边,窗外细雨斜阳……
他说,这样的雨后会有彩虹。
最后是不是有彩虹,她不记得了,只记得她就是在那一天……吻了他。
好奇怪,她发现年纪愈长,反而愈常想起以前的事,尤其是那一段在乡下,有他相伴的日子,纯真,无忧。
只要想起他,她就会有满满的冲动,想提笔将它记录下来。或许是害怕吧,怕她有一天会老得什么都记不起来,所以她要趁还记得的时候,将它保留下来。
有人说,因为心中的感动很满很满,所以用文章浑洒满篇感动,现在,她终于懂了这种感觉,她现在就是有很满很满的感动,所以用图画表达。
就这样,关于年少记忆的作品愈来愈多,一幅幅全是绕着那个温柔男孩打转。直到有一天,馆里办展览,馆长与她约好到家里讨论细节,不经意发现了那些图,惊为天人。
「我不晓得妳有这么高的绘画天分,在我馆里当个小职员实在太埋没妳的天分了。」馆长抓着其中一张油彩画左瞧右看。「画中这个俊俏的男孩,是妳很重要的人吧?我看妳每一张图都是以他为主轴。」
她只是浅笑不语。
后来也不晓得是怎么演变的,馆长为她引荐国内知名画家,积极帮她筹备举办展览事宜……
一直到现在。她都还很茫然。她从不以为自己的画有什么特别值得注目的地方,更不曾想过绘画天分这回事,但是他们说,她的画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因子,她挥洒在纸墨上的不是色彩,是情感,所以他们看到的也不是画,是深沉的情感。
这阵子为了展览的事,有许多细节要忙,还要交出足够的作品,令她严重睡眠不足,有几次画到一半,视线突然一阵模糊,她想应该是太累了,休息一阵子就会没事。
这一天,接到齐光彦的电话,想起好一阵子没见面,约了一起吃饭。
现在的他们只是朋友,她清楚地告诉过他,不想再和任何人在感情上有交集。但是他说,他答应过哥哥要照顾她,受人之托就要忠人之事。
虽然他嘴里不说,但是她知道,他一直在等她……
吃过饭后,他们兴之所至地逛街,她想起要买些绘图颜料,顺路绕到美术用品社,在过马路时,双腿仿佛一瞬间失去了力气,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跌了下去。
「小晴,妳没事吧?」
「我……」那一瞬间,视线是模糊的,只有一片雾蒙蒙的白光,她伸手摸索他的位置,找到他伸出来的手,靠着他的力量站起。
「小晴?」他觉得怪怪的,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不要晃了,再晃还是五根手指头。」视线恢复清明,她轻轻吐出口气。感觉双脚比较使得上力。「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只是最近太累,有点体力不支而已,忙完这一阵子我会好好休息的。」
齐光彦摇头。「我看不妥当,医院就在前面,去检查一下好了。」
「不要啦,又没怎样,你不要浪费医疗资源。」
「大不了我出钱,确定没事不是更放心吗?妳要再有意见,我直接打电话向妳哥告状,说妳不乖。」
一搬出沈瀚宇,她只能乖乖闭嘴。
没办法,这三个字是她的死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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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ultiple Sclerosis?」
坐在一旁陪她等报告出炉的齐光彦,乍然听到陌生名词,抓了抓头发,一脸茫然。这什么东西啊?听都没听过。
「中文名称叫多发性硬化症。」
还是不懂。「那会怎样?和感冒差不多吗?吃药多久会好?」
「呃?」医生满脸黑线条。
光看医生的表情,他就知道他问了个蠢问题。
好啦好啦,他承认他孤陋寡闻,他又不是学医的,哪会知道Multiplo Sclerosis是什么鬼东西?今天要是沈瀚宇在,大概就不会问这么白痴的问题了。
回头看见沈天晴茫然失神的表情,他问:「看来妳听过,要不要解释一下?」
「基本上,多发性硬化症算不上是遗传疾病,但是可能和基因有关,也就是说,亲族中有人患过此病,机率会比较高。」医生发挥专业素养,向他解释。
沈天晴恍惚地点了下头。「我爸!就是死于多发性硬化症。」
「什么?会死人?」唬、唬烂他的吧?「那、那她……」
「不一定,视个人状况而定。有些人会头晕、疲劳、抽筋、视力模糊,吞咽困难,四肢无力,更糟一点,可能会下半身瘫痪,完全看不见任何东西,这得看她病情控制得如何。」
这么严重?!齐光彦傻眼,说不出话来。
「所以你们要先有心理准备,有什么事没做的,把握机会,目前这种疾病还没有找到根治的方法,所以,我们也不能保证——」
「妈的,什么叫不能保证?!」齐光彦火爆地拍桌叫喝。这蒙古大夫的意思是说她会死吗?
「光彦——」她神色空茫,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什么事?小晴。」他赶紧绕回她面前。
「不要……」
「什么?」他倾耳,捕捉她轻细的音浪。
「都这时候了,妳还满脑子只顾着他!」齐光彦不由得火大起来。她能不能自私一点、多爱自己一点啊!她这个样子……真他妈的让人心痛!
「不要告诉哥……」她喃喃重复。「拜托,不要让他知道……我不要……耽误池……」微弱的力道揪扯着他的衣服,心慌地说了一遍又一遍。
「好,我不说、我不说,妳不要紧张!」他一张手,用力抱住她。
她松了口气,挤出虚弱的笑花。「他好不容易,可以过平静的生活,我不要……不要再成为他的负累……不可以……」
她不记得那天是怎么回到家的,在床上睡了一整天,齐光彦也在她身边陪了她一整天,寸步不离。
那些绝症病患在得知自己病情时都是什么样的心情,她无从得知,奇怪的是,睡醒之后的她,居然能够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思绪从来不曾如此清明过,许多以前没想过的事,全都浮上脑海。
她很认真地告诉眼前的齐光彦:「你是一个很好的人,你对我的用心,我都感受到了。对不起,我的心太满,已经没有空间容纳你了,如果我先遇到你,一定会爱上你的。」
「笨蛋!不必这么早就交代遗言!」他难过得说不出话来,抱着她掉泪。
他看起来比她还无法接受她的病情,他说,她这辈子不曾快乐过,老天爷一直在玩弄她的人生,他替她不平。
谁说的呢?她快乐过啊,认识了哥,就是她这辈子最幸福的一件事了,她从来就不曾后悔走过这一段。
她还有很多事没做,没有多余的时间沉浸在悲伤和怨天尤人当中,她要趁还能画的时候,好好将生命中最美的那一段记录下来,因为有一天,她会连画笔都拿不起来……
别人或许不懂,但是哥,他一定会懂的。
她希望他看到这些画之后,能够支撑着他熬过失去她的悲伤。
生命会结束,但是这一段段最美的回忆、最纯净的感情,却留了下来,陪伴着他。他不需要难过,因为他们亲密的从来就不是肉体,所以不管他们人是不是在一起,灵魂始终不曾分离过,这一点,他与她都很清楚,摆脱了肉体与世俗的规范,超然的心能够更自由的爱他。
这或许是上天赐予她,最后的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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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伦敦
沈瀚宇站在窗前,观赏窗外丝丝细雨。
多雨的伦敦,一年四季少有晴天,他怀念台湾的阳光,以及——他生命中那片小小晴空。
晴!她现在还好吗?
他无时无刻都有飞奔回台湾的冲动,但是她说,她要过新生活,他的存在会阻碍到她追求幸福的脚步……
就为了这句话,他压抑着,不敢任性。如果这样能让她平静,他是该走得远远的,小心收拾好满溢的思念,不能、也不该再去干扰她。
近来的阴雨绵绵,让他想起她的生日又要到了。台湾的天气如何呢?依往年经验去猜,十之八九又在下雨了吧?
她老是在盼着天晴,让他带她出去游玩,度过最快乐的生日。现在呢?她还在期待吗?还是现在已经有另一个人陪在她身边,她早忘了那个最原始纯真的期盼?
是啊,光彦会陪着她的,她会有一个最甜蜜的生日,不需他操心了……
回过身,目光定在桌面上的信件,他敛眉凝思。
她答应过,每个月一封信,近三年来,固定会在十五号收到她的信,从没有例外过,这个月却整整迟了一个礼拜,是她忘了吗?
他挑了几封观看。每次收到她的信,总要反复读上数十次,内容早已倒背如流。晴的字体很漂亮,工整娟秀,看得出她一笔一划很用心地在写这些信,可是近几个月,字体愈来愈潦草,最后的两封还是用计算机打字。
她说,是因为最近太忙了。办画展的事,她很得意地告诉了他,然而太多事令她焦头烂额,觉得二十四小时不够用,如果不是怕他飞回台湾扁人,还真想写E-mail比较快,省时省力又省邮费……
她一直想让他觉得,她日子过得很充实、愉快。
他回信时,特别叮咛她别累坏了自己。
可是,真的有这么忙吗?忙到连写信给他的时间都没有?
这是不是代表他在她心中已经逐渐淡去?
最近老是心神不宁,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轻轻的敲门声传来,他将信折好放回信封。「进来。」
钟点女佣看了看他。「先生……又在看妹妹的信了?」
「嗯。」他淡应。「这么晚了还不回去?」
「那个……嗯……有件事,可不可以问你?」他看起来很重视这名亲人……
他疑惑挑眉。「问吧!」
「先生是学医的,那,你知道什么是吗?」
「Multiplo Sclerosis?!」收好信,他偏头回视。「多发性硬化症,这病很麻烦哦,它是一种中枢神经系统方面的疾病,因为我们神经纤维的外层叫『髓鞘』的物质受到破坏而引起的;也算是自体免疫系统疾病,由于免疫系统无法分辨自体细胞与外来侵犯物而攻击身体内的组织,白血球会通过血脑障蔽进入中枢神经系统中攻击髓鞘,造成髓鞘和神经的损伤。」
「你说得好复杂,我听不太懂。」
他浅笑。「简单的说,当这些髓鞘被破坏之后,神经讯号的传导就会变慢,甚至停止,然后出现不同症状,而这些症状是因人而异的,一般多发生在二十到四十岁之间,女性比例又高出男性两倍,有血缘关系的亲属,为求保险起见,最好也去检查一下。」
说完,他起身倒水,顺口间:「怎么?妳认识的人有这方面的困扰吗?我唯一能给的建议,就是叫病人的亲友多陪陪他吧,目前为止,多发性硬化症的成因还不清楚,所以至今尚未研发出能根治的办法,干扰素算是目前经临床研究证实,可以延缓恶化的有效药物,也就是说——」他摇摇头,给了她一记「懂了吧」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