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时务者为佳人,与其嫁人周家,当一辈子不见天日的后娘,还不如为奴为婢,顶多忍个三五年,也许尚能为自己争个自由身。柳雩妮一口气提上来,生硬地,缓缓地吞回肚子里去。她狭长的凤眼轻浅翻转,心中已有了计较。
“要我嫁人,免谈;当丫环,倒可以商量。”
“行行行,只要你肯帮老哥这个大忙,老哥一辈子感激你,而且保证一筹够钱,就把你赎回去。”许是怕她临时变卦,他忙又解释,“ ,我也是情非得已。常言道: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丈夫不可一日无钱。而我呢?”
你什么都不是!她连反唇相稽,破口大骂都提不起劲。
***
是夜,寺外来了一名年纪大约五十上下的老妇,自称是赵嬷嬷,看起来挺和气的,讲话也挺客气的。
“哟!没想到你长得这么漂亮,希望你的能力跟你的长相一样,令人刮目相看。我们爷是个好人,不用害怕哦。”牵着她的手,忍不住再三打量她。“真标致,一看就讨人喜欢。”
“我说嘛,我妹妹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女孩。”柳士杰得意忘形地脱口道:“算你们九十两,真是便宜你们了。”
此话一出,惹得柳雩妮和赵嬷嬷脸色俱变。
“呃,我只是……算我没说。”一见苗头不对,他像乌龟一样的把头缩进脖子里去。
“我们今晚就走,可以吗?”赵嬷嬷问。
“现已二更,我行李都没来得及收拾呢。”
她话声未歇,柳士杰又抢白道:“没关系,我明天再帮你送过去。”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要把我赶走?”柳雩妮对这个哥哥真是哀莫大于心死。
“不是啦,我是怕——”
“怕什么?怕夜长梦多、怕节外生枝,还是怕煮熟的鸭子给飞了?”
“呃……”柳士杰一脸贼相,“何必呢,这么说多伤感情。”
“好,我走。等卖完了我这个妹妹,看你还能卖什么?”柳雩妮特地瞟他一眼,希冀从他面上找出丁点聊表惋惜不舍的蛛丝马迹,可,她见到的却是——乐不可支。
***
想是天色已晚,担心迟了归程,赵嬷嬷特地帮她雇了一顶竹轿。老天,生平头一遭坐轿子,才知道滋味并不好受。轿夫为了赶路,走得飞快,摇摇晃晃的,把她颠得头昏脑胀,眼冒金星。
“停,停一下行不行?”她拉开嗓门呼喊不见回应,伸手把帘子拉开,再喊大声一点。
“到了,到了。”赵嬷嬷人虽老,脚劲却一点也不含糊,轿子才落地,她人就跟上了,连忙扶着柳雩妮下轿。
柳雩妮往前望去,是一栋豪华广袤的宅院,门口还有好几个看守内外的家丁。赵嬷嬷带着她沿着长廊,一路来到西侧的厢房,她看不仔细,只知庭院深深,树影幢幢,楼台差参错落。
“你今晚先住这儿,明天再带你去见小姐。”赵嬷嬷吩咐完,腰一扭便走了。
房间好大,比她住的小木房还要大上一倍,里边尽是红木桌椅,紫檀五斗橱,云石香案。
赵嬷嬷会不会弄错了,这确实是给丫环住的卧房?
床也是大得教人叹为观止,枣色的缎被子,摸起来柔柔软软,好舒服。这是……望着四下里的这一切,柳雩妮不禁忧心了起来,这份工作想必不轻松,否则人家何必如此礼遇她?
罢了,既来之则安之。先补个眠,明儿好上工。
才卸下外衣刚刚躺上床,窗外陡地传来“砰!”的一声。是风吹动树枝吧?
“砰,砰!”接连又响起两声,听仔细点,竟像有人故意拿石头往窗上砸。
“砰砰砰!”
气死人了,谁这么可恶,半夜还来恶作剧。她起身把外衣重新披上,推开门,出去瞧个究竟。
“你就是新来的丫环?”门一开,有个稚嫩的声音,朝她劈头就问。
“是又怎样?”柳雩妮没好气地回答,定睛一瞧,原来是个七八岁大的小娃儿,“小鬼头!”“啪!”地一声,拍下她手中的石块。
“你敢打我?”李柔趾高气昂地吸起嘴巴,两手往腰上一擦。“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管你是谁,三更半夜瞎搞胡闹,铁定是个缺乏管教的小孩,我正好帮你爹娘好好修理你。”柳雩妮将她按至膝上,朝她屁股使劲地打。
李柔吃痛,哭得哇哇叫,那叫声在深夜里听来跟鬼哭神号差不多,所有已入睡的佣仆们,无不被她吵得耳膜欲裂,纷纷打着灯笼赶过来。
“天呐!”赵嬷嬷从月洞门转过来,当场吓得两片老唇频频发颤。“快,快放了她,看你做的什么好事?小姐,你还好吧?”
小姐是什么意思?柳雩妮的脑子突然自动打结。
接着一堆的仆人丫环围着那小鬼头,又是安抚又是捏揉,活像她不晓得被打得有多惨。
“都是她啦!”李柔乱没礼貌地直指她的鼻尖,“我半夜睡不着,想找她聊聊,她居然怪我扰了她的好梦,卯起来就打我。”
哎呀呀,这小鬼说谎都脸不红气不喘的。柳雩妮睁大水汪汪的明眸,既惊又怒地瞪着她。
“当着这么多大人面前也敢胡说八道,嫌我刚刚打得太轻了是不是?说,你是哪里来的野孩子?”
“放肆!”赵嬷嬷斥道:“她是我们李家的大小姐,也就是你今后必须服侍、照顾的人。”
啥?!
她怎么忽然觉得口干舌燥,脑海里一片空白,浑身上下统统不对劲。
“怎么样?怕了吧,凶婆娘?”
这小鬼头真是被宠得无法无天,她的爹娘八成从来没教导过她。瞧这什么德行,歪头、挑眉、擦腰、抖腿,哪像个大家闺秀。
“凶婆娘骂谁?”柳雩妮唇畔仍有一抹怒火,久久咽不下去。
“当然是骂你喽。”
“噢,原来凶婆娘在骂我呀。”柳雩妮贼贼地一笑,觉得她实在跋扈有余,智慧不足。
“你,”李柔马上就发觉自己被耍了。“你居然拐着弯子唬弄我。”
“是又怎样?”谁叫你自己要上当。
柳雩妮这番不要命的强白,除了赵嬷嬷依然绷着老脸,两旁的佣仆们无不搞着嘴暗暗窃笑。由此可见,他们平时一定也让这做威做福的小鬼头欺负得惨兮兮。
“老嬷嬷,你看她,简直坏死了,我要你狠狠惩罚她。”李柔笑得好得意,准备在一旁看好戏。
“太过份了你。”赵嬷嬷一味愚忠,拼命地袒护她的小主人。“我们花大把银子要你来,是为了做工干活儿,不是让你来撩是惹非的。”
赵嬷嬷骂得也不全无道理,就一个下人而言,她的确过火了些,不过,这野丫头欠扁也是事实。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人家是一文钱逼死一条英雄汉,她呢?
“对不起,我一开始并不知道她就是大小姐,我——”
“废话不必多说,老嬷嬷,撵她走!”李柔口气差,态度更恶劣。
“慢着。”暗影中,缓缓地走出一抹硕大颀长的身形。
众人一见,慌忙恭谨地退到廊外。
第二章
大有来头哦,这家伙想必是这里的总管,或帐房什么的。胡子留那么长,除了一双炯炯凛然的黑瞳,和如鞭横扫的浓眉,压根看不清他五官的模样,只依稀觉得,他大概老大不小了。
柳雩妮担心那小鬼头恶人抢着告状,赶紧先出口为强。“这位大叔你来得正好,你来评评理,世上就有这么糟糕的小孩,一点礼貌规矩也不懂,三更半夜不睡觉,竟拿着石块来砸人家的窗子,且当众扯谎,满口胡言,还仗着她老子有权有势,对咱们底下人颐指气使乱栽赃,这种小孩简直就是——”
“爹,她胡说,根本不是这样!”李柔打断她的话大声嚷道。
“敢做不敢当,算什么千金小姐?”等等,她叫他爹,那他不就是……完了,这下惨得更彻底了。
“爹,你听我说。”
李豫没等她说完,即挥手制止她。“柳雩妮?”他问,犀利的星芒徐徐移至柳雩妮脸庞,锁定她的眼脸。
“是的。”他冷冽的目光令她胸口莫名地悸动了下,冷汗迅速凝聚额心。这不会又是一个仗势欺人的坏家伙吧。
月儿娘娘快将西垂,折腾大半夜,她困得眼皮千斤重,偏叫这千金野丫头给害得在这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场面在霎时变得颇为尴尬,众人不约而同地屏气凝神,十几双眼睛全盯着柳雩妮看。
她会得到什么惩罚呢?家法伺候?扫地出门?还是贬到茅房清理臭虫?
尽管前途未卜,但可以确定的是她的丫环之路大概不会走得太平顺。
“你打我的女儿?”他又问,口气中还好并没有太呛的火药味。
“是的,因为她欠揍嘛。”呸呸呸,牙尖嘴利在这时候绝讨不了便宜。有其女必有其父,从这坏千金的言行举止可窥出她老子的人品肯定好不到哪里去,还是步步为营的好。“不,我的意思是,很抱歉,是……我的错。”
“从小到大没人打过她。”他遣辞用字非常简明扼要,完全针对重点。
柳雩妮生硬地点点头,很想讲句比较中听的话,但一向倔脾气的她,回答的却是,“看得出来。”
这位“大老爷”出乎意外地诧然浅笑,这一笑柳雩妮才发现他胡髭下的薄唇延展出极好看的弧形,沉郁的脸庞陡然有飞扬的神采。
“如果我把她交给你,你能尽心尽力服侍她,并且让她成为一个,”李豫一顿,显然在思忖一个较为妥当的措辞。“好女孩?”
这下不仅柳雩妮怔愣,连同赵嬷嬷他们都是一阵愕然。
“您老客气了,我自认斤两不足,难当大任,还是另外再派个工作给我吧。”狗改不了吃屎,她不是对自己没信心,而是打心里瞧不起这位横眉竖目,从脑袋瓜子坏到脚指头去的小鬼。
“老爷,此事的确需要再商议。”赵嬷嬷道:“柳雩妮毕竟出身贫寒,恐怕也识不了多少文墨,把小姐交给她,老奴担心将适得其反。”
嘿!看不起人哦。她虽是家道中落,更有一个没出息透顶的哥哥,但这并不表示她就孔孟不理,老庄不认呀。
“无妨,读书识字方面,可以再帮柔儿请位私塾。至于柳雩妮除了担任她的贴身丫环,亦是她的伴读。”李豫对柳雩妮似乎颇有好感。“你念过书?”
“你是指论语、孟子、春秋、楚辞、尔雅、周礼、说文解字,还是尚书要义、古汪十三经、毛诗训诂传和旧雨楼汉石经残石记……”
“哇!”众人同时低呼,并且立刻调整态度,用十二万分的敬意重新打量她。
其实她也没有那么厉害啦,基本上,那些书只有书皮她认得,至于内容就老死不相往来了。
“很好,以后柔儿就交给你。”
“爹爹要她教我读书写字?”李柔口气中满满的不屑和不情愿。
“不高兴?”李豫问的语气很轻很柔,她却不敢再多置一词。
见他就要走了,柳雩妮忙问:“抱歉,我还不知道您贵姓大名。”弄清楚这儿是龙潭或是虎穴,往后万一苗头不对,才知道该怎样宽地逃生。
“李豫。”话声甫落人已转身离去。
“喂,你……”傲慢的家伙,有钱就了不起吗?好像多说一句话就会贬低他的身份一样。嗟!
而堂堂一帮之主怎会出一个这么没教养的女儿!柳雩妮非常小人地断言,这笃定是歹竹出好笋下的变种产物。
“好了,都去睡了吧。”赵嬷嬷一声令下,其他人便鱼贯离去。
走得比较慢、心肠比较善良的仆妇们,纷纷回头朝她投以同情的眼光。
“明儿寅时一过,你就得到我房里来伺候我更衣盥洗。”李柔嚣张地叮咛柳雩妮。
“嗯?”她不是让李老爷破格升级为师字辈了吗?
“不必惊讶,除了教我读书认字之外,你仍是我的丫环,仍得供我使唤,为我做牛做马。明儿见了,虎姑婆。”
呆立在长廊上的柳雩妮终于明白,为什么李家已经有这么多奴仆了,却还要另行雇请一名丫环回来。这小妮子十成十是幽冥地府的魔女来投胎的。
***
翌日清早,晨鸡初初报晓,柳雩妮立即从床上跃了起来,张眼一看,登时愣住!正是梦中惊坐起,不知身是客。甩甩头,把迷失在黑甜梦乡的神智拎回来,才顿悟从昨儿起她已经从卖饼女受迫为小丫环了。
窗外一片阳光灿烂,难得的好日子,可,一想到要去面对那个小魔女,她的心情就好不起来。
随便梳洗完毕,从枕头底下摸出她随身携带的“吃饭家伙”就准备上工去了。横竖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就算天要亡她,也图个早死早超生。
推开房门,她陡地被眼前的美景摄去所有的知觉。卧房外精雕花鸟的长廊,绵延至远处落英花海的尽头,四周遍植的林木、百卉,争奇斗艳,令人目不暇给,在狭隘迤逦的碎石小径上,晨曦不断从夹道酡红的白桦树叶隙间洒落下来,抚弄她柔嫩水漾的嫣颊。
昨夜来的时候天色已晚,她又忙着和小鬼头起争执,完全没留意到这儿竟有如斯的美景。
怔立在锦绣繁花中,她几乎差点忘了,自己是被卖来做苦工抵债的。
蹲在莲花池畔,用一只大网捞水中残叶的张大姐告诉她,李柔的寝房就在西厢的第一间楼宇。
她边欣赏这难得的景致,边注意两旁造形典雅的水榭楼台,总算来到小魔女不同凡响的“魔窟”——没花、没树、没草?仅有的两只盆栽也已躺在盆底奄奄一息。
老天!她是来自苗疆的毒蝎子,会自动散发毒气,蹂躏众生吗?
柳雩妮一方面惊叹李柔为恶的功力深厚,一方面安慰自己不要过分担心,这小魔女坏归坏,毕竟年岁尚小,加上一脑子浆糊,想斗智玩手段,恐怕还不是她的对手。
深吸一口气,她摆出一副有教无类,至高无上的神圣面孔,拾阶走上楼宇。
“嗨,你来了?”木门在她刚要举手敲下时霍地开启,一名小丫头怯生生的要她先在门外等一会儿。“我去禀告小姐该起床了。”
“什么?”岂有此理!要她一大早来,自己却窝在被子里睡大头觉。不长进的东西!“或者,我先去见老爷,问他该教些什么东西?”
“不用了,老爷很忙的,连小姐想见他一面都很难。”
“哦。”那么忙还能抽空生小孩,生了小孩又不肯多付出点时间给予关爱,这种父亲简直要不得。
“那夫人呢?”跟她谈谈也行。
“嘘!”小丫头见鬼似的赶忙捂住她的嘴。“在咱们府里不准提‘夫人’这两个字。”
“为什么?”
“因为没有嘛。”
“没有?”没有夫人就是没有娘喽?李柔难不成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