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树精匆匆说了个概要,原来昨晚他在情急之下把自己变成一根木柴,没想到被路过的大柱子捡到,准备拿到膳房当柴烧,幸亏老李嫌他又短又扁不好用,才让他逃过一劫。
“哟,你的手是怎么回事?快来,我先帮你止血。”他老归老,手脚倒挺利落的,三两下已涂好金创药,并且包扎完毕。“好啦,现在可以跟我说这是怎么回事吗?他砍你的?”
“不,我自戕的。”有了老树精相伴,她离去的脚步就显得无畏多了。
“不是告诉过你,有话好说,而且要好聚好散,以免将来牵扯不清……”忙跟上去的老树精惶然停下步伐。
豫鹰扬神不知鬼不觉地伫立在街道中央,虎目圆瞠地盯着两人。
“这就是你非要离去的原因?”他把目光瞟向老树精幻形的中年人,眼中妒火炽燃。“想必你腹中的孩子也与他关系匪浅吧?”
“喂,你别含血喷——”老树精才要解释,寒奴已抢白道——
“没错,正如你所料。”既然已走上了不归路,绝裂得更彻底又何妨。
“哎,明明不是,你干么拖我下水呢?”真是倒霉透顶,老树精急得直冒冷汗。
寒奴不理会老树精的抱怨,只挑衅地和豫鹰扬对峙着。那些柔情蜜意、风花雪月早已荡然无存。
晨光东耀,整条街道均沐浴在朝晖的银彩中。寒奴如一截木桩杵足,无言地与他凝视。孰令至此?也许全错了,她不该春心暗动,寻思凡尘,非君不嫁,又怀恨而来,爱苗渐长,以致珠胎暗结……
照豫鹰扬一贯昂扬的火气,他合该一剑杀了她。寒奴望定他,等他来收拾,他却固执地站在那儿,不动如山,星芒穿过时空,直捣她的心湖深处。
不知过了多久,忽闻“铿”一声,长剑被用力抛下,他无言地愤然转身,急促且傲岸地走了。
他走了,拂袖而去,头也不回地。
原该如释重负的寒奴却怅然地瘫向老树精。“这就是他?如果他愿意软语相求,我会考虑留下的。”
“这就是女人?明明心里有一百个愿意,嘴皮子上就是爱逞强,死要面子!”老树精搀着她,一步步地往街底走去。
“现在我们上哪儿去?”
“走一步算一步喽。不过在这之前,最好先找个地方打打牙祭,我已经很久不食人间烟火了。”
“我发生这么大的事,你还有心情打牙祭?”真是不够朋友。
“自古多情空余恨,我老早警告过你的。”跟一棵老树头谈爱?这岂不是和对牛弹琴差不多吗?
???
艰难的一夜就这么过了。早市已沸沸扬扬,聚集了男女老幼,喧嚣四起。
寒奴随同老树精在一摊子前坐下,“老板,来两份芝麻烧饼酱牛肉,再抄一盘卤鸡心。”末了还要了一碗驴打滚,胃口好得比欢度大年夜还开心。
寒奴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吃慢点,小心呛死你。”
“火气别那么大,小心动了胎气。你也来一点吧,一人吃两人补。”
“要吃你自己吃,我到那边逛逛。”别说吃了,她还想吐呢。寒奴离开摊子,延着街道往南走。
这花花世界真是热闹非凡,什么东西都有的卖,有卖锅碗瓢盆、鞋面花样……当中还有个卖书画的。
“咦!”寒奴认出他了,他不就是那个状告豫鹰扬的书生封华。“你不就是那位秀才?”
封华也认出她了,腼腆地咧齿一笑。
“真巧在这儿遇上你。”他望了望她的背后,问:“豫爷没陪你一道出来?”
“他把你害成那样,你还称他爷?”那日他在“秋水堂”被捕的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
“姑娘千万别这么说,豫爷是个好人,要不是他把我救了出来,还送给我这个摊位营生,我现在还不知沦落到什么地方去呢。”得罪这么有权势的人,他还以为自己死定了,没想到豫爷会放过他,经过那次事件后,他懂得凡事量力而为,再也不敢以卵击石,甘心安安份份地做小本生意。
封华左一句爷右一句爷把寒奴弄傻了。豫鹰扬从不轻饶和他作对的人,怎么会忽然改变心意放了他?
封华的神采比先前还要清朗飞扬,人也胖了些,连笑起来的模样都春风得意,显见他的确过得不错。
“相公,”一名素衣布服的女子迤逦来到,手中拎着一只饭盒,递予封华。“来晚了些,你饿坏了吧?”
“沈凝香?”这使寒奴更震撼了。“你们……”
“是豫爷作的媒,他可是我们的大恩人呢!”沈凝香笑逐颜开地望着寒奴,“你好像很累,是不是身子违和,要不要我帮你雇辆马车,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我想……到处逛逛。”
是她听错了吗?以狠戾骠悍著称,让世人闻之丧胆的豫鹰扬居然原谅了挑衅他的人,甚至作起媒来。他的改变所为何来?其中是否也包含了某种“爱”的因素?
第十章
“怎么回事,看你失魂落魄的?”老树精满足地打了一个饱一嗝,趁着路上行人不注意时,从身上摘下一根小树枝剔牙。
寒奴呆滞的眼神飘到远远的街底,答非所问地道:“你拿给我的毒药很毒吗?”
“呃……那个啊,那个呃……是,很很……”老树精支支吾吾地闪烁其辞。
“很怎么样?你快说啊。”
“哎,都已经决定离开了,你还想那些干么?”
“你有毒药,应该也有解药吧?”寒奴把眼光移至他脸上,紧张的问。
“那……那是当然的喽,你问这干么?”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寒奴沉重地喟然一叹,“帮我把解药送去给他,我……我不想报复了。”
“怕孩子将来没有父亲?”其实老树精知道,理由当然不只如此,这跟她执意非走的原因一样,她是爱得太深,以致连回头的机会也没有了。
寒奴自嘲地摇摇头。“怕错上加错,罪孽深重。我的悔悟是不是太迟了?”
“能悔悟就是好,天帝若是知道了一定非常开心。”老树精狡黠地仰头诡笑,如果她知道自己给她的“精灵散”根本不是什么毒药,而是舒肝养血的补药,不知道会不会跟他绝交。
但此举寒奴并未注意到,她正专心的感伤着。
大街上,不时有受过寒奴施恩相助的人前来和她寒暄话家常,有的甚至抓了鸡鸭硬要她带回去炖补。
“唔,你这趟人间行积了不少阴德。”
“用的都是豫鹰扬的钱,我不是存心积善,是故意用来气他,想败光他的家产,只是力有未逮,他简直富可敌国。”她又自嘲的一笑了。
“这是他的福报。”老树精先知先觉的说。
“他那么坏的人也有福报?”
“嘿,别忘了他已经经历了九世,这九世是多么漫长的岁月,足可改变一切。谁像你,一命到底,到现在还不肯忘却前尘,徒惹烦忧。”
两人边走边聊,转眼已来到市集以西十几里的斜坡林地。
“寒奴。”身后传来叫唤声,她愕然回头,两柄利剑同时架在她颈子上。
“光天化日之下,你们竟敢强抢民女?”寒奴发现除了那两名大汉外,四周还围上来一群打手。
“谁教你是豫鹰扬的女人。”豫重链趾高气扬的从后头走了上来。上次没能用美人计撂倒他,他便偷偷派了人混进他的仆奴中,经过密报,这才得知豫鹰扬的女人离开阳羡城,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你们想干什么?”老树精空有一身好法力,却碍于天律明文规定,绝不可在凡人面前展露法术,而束手无策。
“邀她到寒舍作客几天。”
“我不去!”寒奴动了下身子,另外五、六把剑又架了上来,让她走投无路。事到如今,她也顾不得天律了,两指成诀便要施法,但试了几下却一点作用也无。
“这恐怕由不得你。”豫重链阴阳怪气的笑道:“你不用害怕,抓你只是为了引诱豫鹰扬到梅岭叙叙旧,别无他意。”
放屁!如果只是为了叙旧,何必使出这么卑劣的手段。豫重链对豫鹰扬恨之入骨,寒奴岂会不知,只没料到,他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选在这时候找来,而且还拿她当饵。
“老树精!”眼下惟有他能救她了。
“别怕,我刚刚卜了一卦,是为山风蛊,乃转祸为福的意思。”
“什么节骨眼了,你还卜卦?”寒奴简直要吐血。这老家伙一定是害怕千年的道行破功,居然见死不救。“快来救我。”
“好好好,我马上去通报豫鹰扬。”话才说完,倏一声已不见人影,让豫重链那伙人吓得脸色发白。
“赶快把她带回去!”他把陷阱设在离这儿二十里远的风陵渡,万一豫鹰扬提早赶来,那就惨了。
???
大厅内弥漫着一触即发的强大风暴。豫鹰扬霍然从太师椅上弹了起来,直指老树精的鼻子。
“她被掳走了,你不在第一时间内去救她,竟有脸跑来跟我求救?你还算不算是个男人!”
“是是,你骂得好,我的确很歪很没种,根本就不是个男人。”基本上他连“人”都不是哩。“请看在我这么没用的份上,快去救寒奴吧,她怀有身孕,以致无法施展法……呃,武功。”
“哼!”水性杨花的女人,这是她的报应,他为什么要去救她。
豫鹰扬的念头只延伸到这儿就峰回路转了,连吆喝范达他们都来不及,就提剑拔身夺门而去。
“主人,小心陷阱!”旋踵追出的范达急得大吼,奈何他话犹未歇,豫鹰扬已一阵狂风似地消失在山丘的那一头。“我们快去支援。”勇立已招来大批徒众,紧追其后。
到了城门口,一名护院匆促跑来报告,“柏爷已经派人追上去了,他说要咱们先在城中守候,以防豫重链趁我们人去楼空,杀了进来。”
“这倒是,幸亏柏平想得周到,否则我们很可能中了豫重链那奸人的诡计。”范达引领望向城外漫天扬起的尘土,心里无限忐忑。
但愿豫鹰扬和寒奴都能平安归来,也但愿老天爷保佑他俩能冰释误会,有情人终成眷属。
???
豫鹰扬赶到山坡外时,已看不到半个人影,见一株梨花木的树干上悬了一块布条,上面写着——
想要你的女人活命,就到风陵渡来。
豫重链
“小人!”豫鹰扬愤而将布条揉成粉碎,腾空跃上树头,预备再度御风而行。
不对,自从上回和豫重链一别至今已数个月,两人未曾联络也没有往来,他怎么知道寒奴是他的女人?而且无巧不巧地选在她离家的当天就将她掳获,这当中一定有人在搞鬼。
他脚步照样快如风驰,但心绪已慢慢沉淀。风陵渡转眼已出现在不远处。
“主人。”柏平率领数十铁骑已上了横跨在两座耸立山岭之间的长形吊桥,一见到豫鹰扬,马上喜形于色地道:“豫重链就躲在对面的杂树林里。”
“噢?”豫鹰扬望着他,一时疑窦丛生。柏平的轻功几时变得这么厉害,好得连他都及不上。“你派人过去打探过了?”
“不是,我们到达的时候,他们才匆匆躲了进去。”柏平的神色有股不明所以的紧张。
“真的?”如果只是他一个人赶至那还说得过去,带领这么多人,犹可赶在他之前,这就有点匪夷所思了。
豫鹰扬立在桥头,定定地看着柏平。不可能,他们一同出生入死不知多少回,可算是赤胆忠诚,义薄云天的主仆关系,他不可能出卖他的。倘使他早有二心,也应该会有迹象才是,他不可能毫无察觉。
“依你之见我们现在该如何因应,才能将寒奴救出?”豫鹰扬故作不解地问。
“主人先留在这儿,待我率领六名铁骑进去探个虚实,再作打算。”柏平说话的口气义无反顾,实在不像图谋不轨的样子。
此时传来豫重链尖锐的冷嘲声,“可耻啊,堂堂阳羡城的城主也会贪生怕死,让下人去当先锋,自己则躲在这里当缩头乌龟。”
接着从四面八方跳下三十几个彪形大汉,杀气腾腾的围住他们,每个人的目光凶锐如刀。
柏平赶紧护在豫鹰扬面前。
“豫重链,你以为这样就能予取予求?”柏平众人剑拔弩张地,随时准备大开杀戒。
“不是予取予求,是任我宰割。”他袍袖一挥,四面的树干上立时冒出上百名弓箭手。“怎么样?没想到你们也会有落难的一天吧?哈哈哈!”
“就凭他们也想取我的性命,你也未免太痴心妄想了。”豫鹰扬说毕,突然发难,整个人凌空跃起,素白的宽大袍子随风鼓翻,茫茫如天之壮大。
豫重链站在他脚底下,见此气势,吓得猛喘大气。
“你……给我下来,不要逼我把她给杀了。”豫重链手指着瘫软在草地上的寒奴,得意而奸狡。
原本无畏无惧的豫鹰扬霎时双目如雷电迸然一闪,直要喷出火来,极怒道:“你敢碰她一根寒毛,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你不要理我,快带着他们离开这儿,”寒奴惊惶万分地大声警告他,“豫重链在这儿埋了好多火药,太危险了,你们快走!”
“我怎能弃你而去?”他望着寒奴,千言万语梗在喉间,不知从何说起。
一怒,赫然擒住最临近他的弓箭手,刀光骤闪,两个贼众马上肉裂骨碎,鲜血狂涌。
其他的人见他武功这般地凶残狠戾,无不惊得魂飞魄散。
“你快住手,否则我就杀了她。”豫重链急着命他的部下把刀子重新架回寒奴的颈项。
豫鹰扬忍着气,缓缓地从天而降。“说吧,你的目的为何?”单单只为了杀他,豫重链不会这么大费周章,必然还有其他的图谋。
豫重链轻蔑地上下扫视他,笑得好不阴险。“很简单,把阳羡城以及你名下所有的产业统统给我,然后,自废武功,退出江湖。”
“放你的狗臭屁!”柏平一个箭步冲上来,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丢到荒山喂野狗。“有种放马过来,大不了我们跟你同归于尽。”
“柏平?”这番话完全不像反叛者所言,他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思?
“主人,不要接受他的要挟,这种奸佞小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惟今之计除了放手一搏,别无选择。”他移近了些,压低声量又道:“待会儿等双方交战,请您无论如何得趁隙救出寒姑娘。”柏平担心的是寒奴肚子里的孩子,那可是他们的少主啊。
“呸!你们谁也别想逃。”豫重链冷声道。
“是吗?”寒奴奋力支起上半身,使出最大的气力,用嘴巴朝豫鹰扬丢出一块石子。
“你搞什么鬼!”豫重链吃过寒奴的暗亏,深知她鬼主意特多,所以才把她制得死死的,没想到这臭丫头居然用石头传递消息,他气得把她的嘴巴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