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月察觉到她眼里的那抹伤悲,不自觉地伸长手臂,将她揽进怀里。她一直是多感而脆弱的,只要一点点的刺激,她都会将那些东西牢记在心里不肯抹去,她怎能在昨天之前还在所有人的面前佯装无事,直到她跳楼的那一刻?她如花朵般的气息隐约地在他的怀里发热,阎月情不自禁地又多拥紧她一些,深情的低语有如情人之间的爱抚,“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何难过?”
凌艾荷微微地摇头,“你犯不着担心我所有的感觉,我只是突然……变得很多善感,其实什么都没有。”
“是这样吗?”阎月单手抬起她的下颚,冰绿色的眼眸又直接望进她的秋瞳,她漾满水光的黑瞳比寻常的时刻多了一份不知名的东西,但那不是由她自身所引起,那像是迟疑和几乎察觉不出的……恐惧,但他明白自己决不会看错,在过去他有太多的经验,他看过太多恐惧的眼神。她在想什么?为什么突然间消失了她的傲气。她是个绝不容许她自己露出半丝恐惧的女子啊!“艾荷,你在害怕什么?”
这是恐惧吗?凌艾荷缓缓地别开了视线,终究控制不了晶莹的泪珠滑下。从遇上他开始,她就变得很爱哭,然而她讨厌这样容易在他面前流露出真实情绪的自己,他让她变得一点也不像她了。她无法再戒备起她深厚的防备、无法再躲藏在她安全的角落,他在拼命想让她萌起生存意志的时候,硬将她揪出来,这是一种她一直不许自己接受的关怀,然而用另一个角度去看,其实也是一种残忍。
阎月轻柔地抚过她的泪水,半是疼惜地蹙起眉头,半是为她不肯开口所产生的失望,他的唇缓缓地停留在她的颊上,让她的泪水在他的唇边消失。他不喜欢看她哭,非常的不喜欢,她每掉下一滴泪,他的心就不知疼上好几回。
两个人的颊紧紧相贴着,他的呼吸在她的耳边轻拂着,安全而逐渐熟悉的气息带领她的情绪走向平稳。
“不要隐藏自己,你不需要在我的面前有所隐藏。”过了好半晌,他才在她的耳畔轻声低语,“艾荷——你这个样子会让我放不下心。”
放心?呵,她才不要他对她放心。凌艾荷在心底苦笑,就是她让所有人对她放心,于是她放弃了她自己。她眼底的泪水流得更凶,拼命地想抵抗他温柔的残酷。她咬了咬唇,忍住心里阵阵划过的疼痛,“我……真能回去吗?”
“只要你想回去,你现在随时都可以回到你的身体。”阎月坦白地回答。
“然后呢?”
“然后什么?”一时间突然不知道她究竟想问些什么,阎月脑里缓缓地升起一个疑问。她是个不会问多余问题的人,为什么她会这么问?
“回去了以后呢?过我的生活?”凌艾荷还是无法将她心中最大的问题直接问出口,或许她害怕得到他的答案,她无法想得太过天真,认为一个死神仍然能和已经回到那世界的她再相见。
阎月吁了口气,在她的发间轻吻着,“艾荷,你究竟想问什么?”
凌艾荷又摇了摇头,嘴边露出苦恻恻的浅笑,“没有,是我多问了,我突然对未来又产生了恐慌,害怕会回到我原本的生活。”
“你可以拒绝,不是吗?”阎月难以想象当她和他经历这一天后,她居然还认为她自己会恢复成自杀前那个汲汲于名利的女强人。她不可能的,她找出了她想要的东西,而他确信以她的能力,她绝对能办得到,目前困扰住她的是她对自身能力的怀疑与不安,“艾荷,相信你自己的能力,你办得到的,‘平凡’不是那么难追寻的东西,而且你能做出选择的时间不多了。”
但是他呢?凌艾荷仿佛喉中梗住了一个褪不去的硬块,他不是她能掌握的,不是吗?她低下头,勉强地干笑几声,真能这样吗?她在心中轻问,即使明白答案是不可能,但她仍不想说出口让他难过。她缓缓地靠在他的胸口,聆听着他的心跳声好半晌,她才低低地呼了口气声如蚊呐地轻声问道:“阎月,你可以吻我吗?”
阎月没有抗拒她的要求,虽然他有更多的疑问想问出口,可是他明白在这个时候,她不会说的,只有等到她愿意坦承的时刻,她才会放任她的内心流露出来。他缓缓地勾起她的颊,深深地望了她的眼眸一眼,然后极尽温柔地吻住她。
然而,现实终将会到来,不容她再逃避了。当凌艾荷感到自己和阎月所剩能相处的时间不多时,她的心狠狠地揪了下,万般不想离开他的思绪朝她的心灵吼叫。她绝望地攀附住他的胸膛,指尖深深地陷进他的臂弯,承受着他噬人而灼热的气息,和着两人飞速起跳的心律。这样还能接受他关爱的时间,只剩不到几个小时,那么,在她决定清醒之后,是否就注定了两个人的别离?
他是死神,而她只是个寻常的灵魂,在他帮助自己从一团迷雾中走出的时候,她却害怕着因为接受他而失去自己。然而接受与不接受都不是能由一个决定所能选择的,她的心全然地掌控了她的思绪,理智却完全不能插手。凌艾荷不由自主地想到她曾看过的一本书,过去她不懂,如今她却深刻地感受到那股悲哀。他让她觉得自己像《小王子》那本书里的狐狸——
如果有人被驯养时,就得冒着一点点哭泣的危险……
第九章
01:20AM
凌艾荷蹲坐在病房的角落,无语地听着病房里规律而呆板的机器鸣叫声,那一声声测试心跳的鸣声都代表着她的身躯仍然活着,但她的魂魄却感觉不到她的身体里有多大的本能,支撑着一个没有灵魂的躯体,费力的和人世扯上关系。
老妈坐在她的床边,因为一整天的看顾而累坏了,趴在她的手边小憩,沙发旁边也倒了三个睡得歪七扭八的弟弟。老二手上还拿着关于凌鹰的文件,因过度的疲倦使得他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大概慕容仍在住院,于是老四也没回家,在两个病房来回地跑着;至于最活泼的老六,此刻在沙发上睡得四脚朝天,努力地想把沙发上的其他的哥哥踹下地板,让自己睡到更大的空间。
在这个房间里惟一醒着的是老爸。他脸上的疲惫不在话下,但他硬打起精神,在阅读书籍的同时不断地注意着床上的躯体,生怕她真的会出什么事。她看得出老爸神情中有深厚的自责,她心底一阵阵地泛疼,老爸不需自责的啊,她会走上这条路都是她自己的选择,为什么在她这么任性行事后,老爸仍旧认为是他的错?
一切都是她的错……凌艾荷深深地吸了口气,突然觉得老爸在这一天里苍老了好多,他脸上的光彩和威严不见了,眼角的皱纹更显出老爸其实不如他外表看起来那么年轻。他的一生几乎都是为了这个家付出,从来没有说出一句抱怨的话,就算两个人在公司的争吵有多么的尖锐,然而最后他总是因为对她的疼爱而退让。她有这么温暖的家庭,反倒让她害怕得知自己有多么的自私。
“你仍然决定不回去?”阎月不禁蹙眉。他见她最后这几个钟头一直呆坐在这里,没有移动、也没有说上半句话,像是知道死期将至的死囚,平静得异于常人,“为什么?你已经……”
“找到我生存的目标?”凌艾荷幽幽地叹口气,“我也明白,但是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这是第一次,我对我自己作的抉择游移不定。”
阎月跟着蹲在她的身边,百思不解她到底有什么好犹豫的,“你到底在犹豫些什么?”她的时间当真不多了,再不到一个小时内,她若没有回到她的躯体,那么她就会凝聚成一团灵体,永远也回不了人世,“你想要平凡,你当然可以得到平凡的人生,但是若你连争取都不争取,你怎么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凌艾荷扯了扯嘴角,淡淡地扫进他冰绿色的眼眸,里头盛满对她的焦急,“你说得没错,想要的不一定可以得到,但是不争取就绝对得不到。”她返回人世是可以得到她想要的生活,但是他呢?两个人就此在时间的流逝里淡忘彼此,她找到个男人嫁了,为那个人生孩子,然后等着老死后再度与他相遇?她能拥有他的时间仅是在她死后的这段时间?
“既然明白,那么你为什么……”阎月烦躁地吁了口气,试着别用太过严厉的语气和她说话,“艾荷,告诉我,你究竟在想什么?”
凌艾荷又沉默下来了,她改看着自己的躯体,两方的思绪在她的心里挣扎着。她想回去,但是她又舍不得他,情况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她未曾想过自己在游离于生死之间的时候,居然会对他感到不舍……
她静默了好半晌,闭上眼轻声地问道:“你真的希望我回去吗?”
“是的。”阎月笃定地回答。否则他这一天来为她的努力全都白费,她不该变成游魂的,在她的生活里仍有许多美好的事物等着她自己去发现、去体验,她不该在这么光辉灿烂的年纪时成为无主的孤魂。
她的心里多想听到他不愿让她回去,起码那有几分代表他是在乎她的,但听到他肯定的回覆后,凌艾荷的心紧紧抽痛着,疼得使她几乎不能呼吸。她暗暗地深吸了好几口气,克制自己别将心痛表现在她的脸上。她在乎他,但是在他的心里,她只是个寻常的灵魂,只一天短暂的交集,他又怎能明白她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他用行动和言语告诉她生命的可贵,却未曾说明自己在他心中占有多少地位,看来是自己自作多情吧,凌艾荷缓缓地睁开眼睛,讶然地发觉自己的双足已经呈现半透明的状态,隐约可见下方的地板,她垂着眼睑,将所有的情绪藏在睫下,“阎月,告诉我,如果我不回去,我会怎么样?”
“你的肉体会步向死亡,而你的灵体形态逐渐消失,只留下你的意识在人界飘泊,若幸运的话,直到你应该寿终正寝的那一刻,你才有权利接受另一个新生命的安排。”阎月据实以告。
“如果不幸呢?”幸运的话,她的意识仍能在人间,那么最坏的结果又是什么?
“魂飞魄散,你的灵体永远不复存在。”
她闻言淡淡地摇头轻笑,“又是‘存在’的问题吗?”为什么人要刻意去强调自己“存在”的问题呢?如果不存在,那么是否代表了来到这世上毫无所获?
她毫不在乎的态度引起阎月的怒气,他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肩,强迫她抬头正视他,“艾荷,我不是开玩笑的,生命是不能开玩笑的事情,我不希望你因为现在的低落而放弃了返回人世的最后机会,那么会让你后悔的;我要你回去,你已经剩下没多少时间了,再不回去,你连最后的希望都没有。”
凌艾荷愣愣地瞅着他,“你为什么怕我回不去?我回不回去对你都没有影响,不是吗?”
“你实在……”阎月气急败坏地狠狠摇了她几下,“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你竟然在作你自己这一生中最大的决定是如此愚味!你为什么不回去?别再轻忽你自己的重要性了,你的家人一直等着你醒过来,你的人生等你自己去开创,还有你的梦想呢?那些难道都只是你随口胡诌给我听的谬论?”
凌艾荷深蹙着眉摇头,“我没有。”
“那么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做个孤魂野鬼,你认为很好玩?”阎月的声音严厉得仿佛是她初见面的那个人,他的全身充满了怒气,连身上的黑袍也在他的怒意下不住地翻飞,“凌艾荷,你不愧是最冷酷无情的女人,连对你自己都能那么冷血!”
他的话狠狠地在她的心上插上一把利刀,凌艾荷喉中发出怪异的声响,像是呜咽,也像是野兽受创后忍痛的低咆,她毫不考虑地用自己最大的力量咬住他的肩头,泪水顿时盈满了她的眼眶。
“别再咬人了!”阎月猛然地甩开她,她有若突然失重般地滑落在地。他瞪着低垂着身子紧缩成一团的凌艾荷,眸中净是对她的愤怒与失望,“我错看你了,你不值得得到别人的拯救,你连你自己都不想救了,谁都帮不上你的忙。”
凌艾荷死命地咬住唇,克制全身别颤抖那么厉害,她的泪珠不争气地滚落颊边,但她散落的发遮去了她的面容,让他看不见自己疼到麻痹的泪水。
阎月静静地瞅着她,感觉自己的心为她那脆弱的模样而噬痛着。他为什么会在乎这么一个连她自己都不在乎的女人?在她决定残忍地对待她自己之后,他为什么又比她更在乎她的生命?相处一天,说没感情是假的,他看过她的武装、她的坚强,她其实在心底想热爱生命的心,甚至是她所有的脆弱……
如今她却令他如此伤心,理智告诉他别再插手了,她的生命该由她自己决定,他自始至终只能是个旁观者,他不能干涉她对自己生存与否的选择,但为何他觉得他不能不关心,因为她是如此的特别。
两个人之间沉默了许久,而凌艾荷的身体几乎有一大半已经转为透明,眼看着她就再也没有回到身体的希望了。凌艾荷连连深吸了好几口气,不让他猜出她正在哭泣,她缓缓地沿着墙站起身来,仍然低垂着头,恍若无闻地轻声问道:“阎月,我再问你一次,你……真的希望我回去?”
“当然。”阎月别过头去,强迫自己别再去看她悲伤的模样,愈瞅着她只会令自己愈加心疼;她注定沉沦,然而他无能为力,“你剩下的时间不多,然而……”他讽刺地轻笑一声,仿佛气自己心中泛满的无奈感,“这点时间对你而言简直是多余的,是不是?”
凌艾荷微微地扯了扯唇,像是想扯开一个笑容,但她却发觉自己办不到,她趁他别过头的时候,暗暗地抹掉了颊上的泪痕,走到他的面前,平静的脸庞带着淡淡的忧伤,“我让你失望了,对于这点我很抱歉。”
阎月瞅着她,浓眉依旧紧蹙,“你最对不起的人是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