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聂华仍是敬而远之的表情,最后望着热气腾腾的食物,才慢慢着她的样子在盘子上抓了一把米饭送入口。
“好吃。”他又伸手出去。
她点点头,食物十分美味,芳香强烈迎人。
猫儿一天没吃东西非常饥饿,她用双手捧着食物,注意到孔聂华愈来愈感兴趣,愈吃愈高兴。
“看来你好久没这么开心了。”
猫儿看得出来,孔聂华嘴上不否认,却也不想承认。
“开心是小孩子的权利,我早已离那段时间太远了。”他从盆内抓起一把鱼干。
“这让我想起一个童话故事。”
说到童话故事,引起孔聂华一震。
“喔?你说说看。”
“这个故事叫《生命的长度》,据说上帝创造世界以后,答应所有的动物都有三十年的寿命可活,驴子因为太清楚自己的命运,知道自己生来就该背负重物,因此要求上帝缩短它的寿命,好让它不必做那么久的苦工,上帝于是收回驴子十八年的寿命。
“而狗因为害怕衰老,也要求上帝让它少活几年,上帝也答应了,到了猴子,猴子也害怕年迈体衰,也请求上帝收回它几年的寿命,上帝于是也同意它少活十年。
“最后轮到人,男人和女人都觉得三十年的寿命不够长,请求上帝让他们活久一点,上帝于是把从驴子那儿拿来的十八年赐给人类,可是人类还是不满足,觉得这样还是太短,上帝于是把狗不想活的那几年再赐给人类,到最后,连猴子多出来的那十年也给了人类。
“因此人类前三十年的人生,通常可以过得健康快乐,因为这三十年是他们原本该有的寿命,接下来的十八年,因为是从驴子那儿拿来的,所以他们就得每天做牛做马,不断遭受鞭笞、辛苦劳动,再接下来的十二年因为是狗不要的,所以他们通常就坐在壁炉边喃喃抱怨、咆哮不已,最后轮到猴子的十年,此时人们就可以随心所欲,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哪,”猫儿这才问孔聂华,“你可以告诉我,你今年几岁了吗?”
“三十岁。”孔聂华爽快地答。
“那么也就是说,从今以后,你要开始过肩负重担的命运了。”猫儿叹息地说。
“喔……”孔聂华愣了下,反问:“那么你二十岁,还有十年可以玩喽!”
他一口气把一盘甜点吃完,再抬起头,看见猫儿双肘撑在桌面,凑前看着他。
“干吗?”他感觉到有一种阴谋要发动似的。
“我可以把我这十年的命运送给你!”
她又在说些童言童语了。
“为什么?”孔聂华不太感兴趣地问。
“因为要弥补你从来没有过的自由而随性的童年!”
孔聂华逐渐转而以一种严肃的神情盯着猫儿。
“你在胡说些什么?”他喝问。
“看!你又把自己绷紧起来了,你都忘了怎样才是开怀大笑,放声大哭,那不再是动词,而变成了一种名词,悲伤这两个字,只能体会不能表露,甚至喜悦与感动,几乎不曾在你身上发生过。”
他像个傻子听得愣愣的,久久没有回过神来,好一会儿,他才拿起餐巾擦了擦嘴,再丢回桌面,“有一样你说错了。”
猫儿用一种超龄、平稳而期待的眼神等着他的回答。
“华丽儿的出现,让我有了喜悦和感动……”有史以来,他第一次诚实地把内心里的感受说了出来。
“华丽儿……”猫儿顿时也蓦然不语。
她想起,孔老先生在宴会致辞中,不是把这个名字赐给她吗?
孔聂华当时虽然不在,但他曾误会她是“她”,唤过她为华丽儿。
他借故咳嗽两声,“呃,好像只有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他居然忘了她曾自我介绍过!“猫儿。”她只好再说一次。
“什么?”他的反应和他的父亲一模一样。
“我叫猫儿。”
“喵儿?”
“猫儿!猫儿!”猫儿气得拿起盆子,作势往他头上敲。
“好吧,猫儿。”孔聂华笑地投降说。
这家楼中楼的印度餐厅的二楼——
“两人看来有说有笑的。”凡斯勤奋地抓起自己盆内的饭粒,一面吃,一面心不在焉地往楼下观看。
孔任娴的专在力,显然比凡斯强。
“不对呀,”她不解地皱眉,“我哥看起来,不像要赶她出门的样子。”
她的话引来凡斯一阵笑声。
“对不起!”他接到孔任娴投来责备的目光,笑说:“任何人在见到猫儿之前所作的任何决定,会在和她相处之后神奇地改变。”
“是吗?”孔任娴半信半疑。
“是呀!我就是个例子。”他指着自己,“本来我只拿她当做得到发一笔寻人之财的对象,后来你知道的,我还为她设计了一场戏剧性十足的认亲过程,让人回味无穷、永难忘怀!”
“是呀,你这场戏让我爸爸和二叔对你服服帖帖的,可我老哥却给你害惨了,你看他现在面对该讨厌她、还是喜欢她的两难决定,人的第一印象很重要,但你安排猫儿给我哥的第一印象,就是很不好的开始,落得他现在对于自己的心意都糊里糊涂、不清不楚。”
“这……我倒是始料未及。”凡斯歉疚地搔搔头,“谁会料到孔先生会对猫儿有好感呢!”
“我!”孔任娴忍不住横他一眼,“如果你知道我哥自小就被大人耳提面命,终身背负着一个任务,那就是找回画像华丽儿和她的后人,你就会知道他对和华丽儿一样一样的猫儿会是怎样的情感了。”
“啊!”凡斯惊愣得一时无法言语,“那他不就应该是喜欢,甚至……是爱猫儿了吗?”
孔任娴忍住再瞪凡斯一眼的冲动,转而用一种心疼的目光瞧着楼下大哥的身影,“如果他具有快乐的时光,那就是他面对那幅画像时平静而安乐的神情了。”
“想必你是见过的了。”凡斯温柔的看着她说。
“无意中偷看到的。”她叹一口气,“也只能在无意中,才能看见我哥真情流露的一面。”
“他是这么的人哪?!”凡斯惊叹。
孔任娴以一种无法改变的叹息声作为回答。
“也许猫儿是他的救赎!”他忽然福至心灵的说。
她讶异地睁大眼间:“这话怎么说?”
凡斯又做出他的招牌动作,耸耸肩,“一个从童年起就提早担负年重担的人,遇上了猫儿这个不太入世的大孩子,你想会是怎样的结果?”
孔任娴以她接近能看透未来的聪明智慧说:“不是水乳交融就是相互排斥。”
“你看他们现在的样子,有相互排斥的现象吗?”说着,凡斯往下瞧去。
孔任娴随着他的目光,看着那桌人的身影,心里竟隐隐有个希望,口中喃喃的说:“希望没有。”
楼下,庭院里两人仍有说不完的话题。
“你怎会如此地……好像能透视人心似的?”孔聂华试探地问。
“这有什么?”猫儿一派自然地说:“我不是曾看你是哪颗星转世的吗?”
说到星星转世,孔聂华的心情便有些不悦了,因为他不喜欢她说的彗星。
猫儿仿佛读出了他此时的心情,忽然说:“上次说你是彗星转世,其实有些不太对啦。”
“喔?”他悦然地问:“你终于知道不符合啦?”
“这次说的应该八九不离十。”
“好,”孔聂华把双手叠放在下颌,目视她问:“这次我是什么转世的?”
“半人半马。”
孔聂华一愣,随即瞪问:“这是什么鬼玩意?”
“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马。”她平心静气地解释,“有人的智慧,也有马一般的灵敏迅捷的动作和强壮的体魄——射手座,不好吗?”
孔聂华一时之间也说不出好还是不好。
“那我问你,你的生日是属于什么星座?”猫儿问。
孔聂华想了一下后,有些难以启齿,“射手座。”
“这不就得了!就是这个,没别的了。”
那他也只好勉强接受了。
“什么时候了?”他抬手看了看腕表上的时间,“你明天还要早起吧,我们可以走了。”
他举手叫侍者算账。
可是猫儿还不想走,还不到时间,她被兴奋占据整颗心,她还想多了解他的内心,不知为何,她觉得这是她的责任。
她的不舍明显的表现在脸上。
孔聂华笑笑,“好,我们去散步。”
第九章
他们舍下车子,沿路走在高大的树阴下,两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路。
“你在想什么?”孔聂华问。
“我想什么?”猫儿仰望树梢,“我在回想以前做乞儿的日子,很自在、很随性,现在虽然天天住华宅、餐餐吃美食,却有一层无形的负担束缚在身上。”
“有得必有失,这是难免的。”孔聂华淡然自在地说。
猫儿忽然兴起一个念头,兴奋地拉起他的手,“来,跟我来!”
“做什么?”孔聂华愣愣地被她拉着走。
猫儿一直来到一段台阶后才停下来,台阶的上面是一座小型的广场。
孔聂华以为她脚酸了,想找个台阶坐,谁知她竟然在台阶下的地板上坐下来,坐下后还扯着他的手。
“你也坐下吧。”
孔聂华真不知该骂她还是转身就走,当作不认识她。
“你这是在做什么?看看你这样子,还曲起一腿来,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的坐相多像个路边的乞丐吗?”说完,孔聂华明白了,“你——”
“嘻嘻,没错,你快坐下来,趁现在没什么行人,感受一下当乞丐的滋味。”
除非孔聂华疯了,才会照她的话做,他转身走开去。
“以前我就是这么生活的!”猫儿在后面大喊,“我只是……想让你体会一下,我以前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
孔聂华停住,过了一会他才转过身,脸上挂着不以为然的笑容,嘴上却说:“坐就坐,难道还怕有人真会投钱给我吗?”
他大步走回来,一屁股往猫儿拍的地上坐下来。
坐下来后,有一刻动也不动,似在感受坐上电梯的新奇感,然后才一古脑儿放松下来。
“没什么嘛,”孔聂华也曲起一条腿,一副土财主姿态,摊开两手说:“跟坐在家里没什么两样。”忽然一阵叮咚响,一个铜板落在他的脚边,吸引他不可思议的盯视。
“可怜的先生,年纪轻轻就出来乞讨,哪,这十块给你买个面包吃吧!”
这个清脆悠扬的声音分明是——他抬头看到站在他面前的人,“猫儿!”
猫儿发出银铃似的笑声跑开几步,转身回来喊说:“不得到施舍,怎会知道被施舍人的辛酸和感受!”
孔聂华站起来正准备大发一阵雄威,却忽然像被点了穴似的,一动也不动,“被施舍的人的辛酸……与感受……啊!”他顿然明白了。
多年来,他一直是个被施予者,施予长子的责任、家族的任务、严明的家教,加诸在他身上,压得太久了,久得变成一种习惯。
而如今,猫儿用这么浅显的行动来点醒他,他可以不必再被施予了,可以放松了,施加在他身上的责任、任务,他都做到了,那就安然地接受这“十块钱”的报偿吧!
“猫儿……”他觉得从来没有的光亮在他眼前出现,而拨开这层乌云的人,就是——
与他站有一段距离的猫儿,瞧着他有一会了,见他忽然从呆掉的傻子,变成一头惊醒的豹子,纵身向她扑来。
“猫儿!”
她吓得一跳,开始转身跑。
“别跑!猫儿!”孔聂华追过来大吼。
猫儿哪里敢停下来,听见他大吼,她吓得尖叫,“别过来啊!”
“猫——”孔聂华忽然想起还掉在地上的十块钱铜板,连忙折回去捡起来,一高一低的轻松地抛在手中,脸上是抹不掉的窃笑,这可是他三十年来,做为孔家长子所获得的“报偿”呢!
才转身要走,即听见一个挑衅的声音——
“喂!谁说这十块钱是你的?”
孔聂华抬眼瞧去,两三个小混混正冲着他来,准备拿他当凯子开刀。
这时候的孔聂华心情大好,可是谁规定心情大好的人,就不会动手打架呢?
何况这时候谁来抢这十块钱,谁就是跟他过不去。
孔聂华将十块钱放进口袋里,这才看向三个混混。
“本少爷最近的活动力太少了,这可是你们自找的。”话才说完,他便像子弹一样猛然地冲向他们。
这些混混们还来不及了解是怎么回事,三分钟后,他们已经躺在地上哀叫连天了。
孔聂华高举双手,呼出一口满足的叹息。
“好久没这么运动了!”他弯身友善地拍拍地上的混混说:“谢谢你们啦。”
对了,那个给十块钱报偿的家伙——
他瞥眼看到猫儿还没走,正躲在一根石柱后面偷看,接到他发现的目光,吓得一跳,立刻逃走。“猫儿!等等我!”
“哇——救命啊!”
看到他两三下就把人撂倒的身手,她怎能不快跑?
一路上,追赶跑跳碰,猫儿拼命的跑,孔聂华轻快地在后面追,他不怕追不到,因为她始终要回家的——回他的家。
回到孔宅,猫儿不知道跟在后面的孔聂华有多么想多跟她相处。
爬楼梯时,猫儿偶尔回头看他一眼,看见他满脸苦恼的神情,似乎不像生气,于是她吁了一口气,也敏感的猜到他的想法。
“猫儿,我——”
“你的房间不是这个方向吧?”
孔聂华左右一看,原来到二楼了,而他的房间在另一头。
“晚安?”猫儿摆出一副不好惹的姿态,等他反应她,探询中有威胁的口气。
孔聂华一时没有主意,只得垂下头去,“晚安。”
猫儿瞧他像个得不到玩具的小孩子,失望而离开的背影,就忍不住掩嘴偷笑。
他突地抱着一丝希望回头过来,猫儿立刻板起脸孔,装作在看别的地方,等他又失望地回过头去,她才回复偷笑的脸,暗自得意。
如此来回三次,猫儿玩得不亦乐乎,可苦了他一张脸臭得像茅坑里的石头似的。
他此时的心情她怎会不了解?她赐给他一个重生的希望,他想要多感受那种崭新的感觉,自然就想多接近身上充满这种能量的她。
“傻瓜,”猫儿对着他的背影轻声说,“我不是要把我快乐的十年给你吗?傻瓜、傻瓜、傻瓜、傻……”
她一路说着傻瓜回到房间。
孔聂华在房间内来回踱步,直到自己也觉得没意义,才狠狠地往床上一躺,谁知没算准距离,只听到“碎”地一声,后脑勺撞到床头柜,痛得他龇牙咧嘴,也把他的暴躁脾气给惹毛了。
他看见眼前的电话,一把抓起来,既然不方便去房间找她,那么打电话总行吧?他按了一个钮,直通猫儿房内的电话。
“喂。”电话内传来声音。
“喂,是我。”他粗声粗气地说。
“喔,孔大哥呀,你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