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上正气得撩袖想咬人的柳姿妍,在看到舟上一名男子转过脸来瞧向这边时,整个人登时呆住了。
楚仁怀转回头来笑看柳叶一眼,心里对这对性情南辕北辙的主仆感到有趣。
“呐,你瞧,为了你,舟上的小茶几被移到湖面上去了。”楚仁怀故意想看她会怎么说。
只见小茶几悠悠地浮载于水面,船夫正撑篙慢慢的想把小舟引过去。
“那……那把小茶几收回来,我为两位沏茶,算是赔礼好吗?”
这句求情正中楚仁怀之意,但他可不会让她这么轻松过关。
“可以是可以,不过,楚某和寿公子今儿来游湖吟诗,你也得凑趣才行。”
“我、我不会作诗。”柳叶为难地笑道。
“没关系,尽兴就好,是不是,寿公子?”
皇帝阖着睡眼,咕噜两声,算是回应。
楚仁怀一笑,他早就知道皇帝一天的睡眠要六个时辰,今天清晨起了个大早,完全是一时之兴。接下来几天若想他有今天的早起,恐怕很难了。
“这么睡会着凉的,披件罩衣也好。”柳叶说时,顺手把皇帝的披风给披到他身上。坐正后,回眸接上楚仁怀的目光,一笑,自我解嘲说:“做奴婢的伺候惯了,看了不做,会难受的。”
“嗯……”楚仁怀忽然沉吟不语。
柳叶好奇地看了他几眼,心里想着,若是小姐听她说这番话,准会说她天生就是奴才命,但他……却不说话了?
“是……是我说错了什么吗?”她嗫嚅的问。
“没什么,我在想……该怎么说呢?刚才在玉风亭……”
“哦!我知道公子想问什么了。”她挺泄气的问:“我闯祸了,是不是?”
“谁说你闯祸了?这样吧,整首背出来给我听听,西北有高楼——”
“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她顺从地一句一句,毫不迟疑背了出来。“……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嗯,没错,一字不漏!”
就算他还有一丝怀疑,也因她清晰可辨的嗓音及流利的背诵,一并烟消云散。
“小时候跟小姐一起上课学的。”柳叶高兴的说。
“那你一定是个用功的学生。”楚仁怀进射笑意的眼中,充满赞许。
“谢谢。”她欣然谦受赞赏。
“好了,也该回去了,船家。”
小舟无声无息的划向岸边。
眼见岸边越是靠近,代表这趟奇遇就要结束。
柳叶低垂着眼,心里第一次有这么难以厘清的感觉,只希望小舟永远的划下去,不要靠岸,让她多陪在这位楚公子的身边说说话,甚至就这么坐着吹风也好……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难以解释的情怀。
“别担心,有我在。”楚仁怀突然开口。
柳叶抬起脸,愕然不解。
他向岸上投去一眼,“看得出来,你家小姐正等着教训你,我会让她知道这不是你的错,不会让你受罚的。”
柳叶瞬间明白,那难以解释的情怀——是安全感,一种贴心无私的安全感。
那是她自小以来就一直缺少的,如今在这小舟上短短的片刻中,让她感受到了� �
* * *
上了岸,楚仁怀三人朝柳姿妍她们走去,并解释了一番。
“哪里,是您客气了,柳叶没有给两位添麻烦吧?”
看到她温婉的态度,柳叶眼珠子几乎要掉了出来——她从未见过小姐对人这么客气有礼过。
“柳叶?”楚仁怀问。
“就是这丫环,她叫柳叶。”
柳叶知道自己的名字又让人傻眼了,她本不甚在意,反正被取笑惯了,但这一次她希望自己能立刻消失掉。
“喔!没有,没有……呃,小姐……”楚仁怀拱手拱了一半。
“小女子姓柳。”娇声嗲气的柳姿妍福了一福。
“柳姑娘。”楚仁怀拱手笑称,“柳叶聪明伶俐,非但没有添麻烦,还念了一首古诗助兴,我们还得谢谢她才是。”
“嗯,是是。”皇帝适时地走过来,“这丫头很好。呐,这赏你。”说着,他便从腰间悬挂的荷包袋里拿出一个东西递给柳叶。
“金叶子?”女孩们各个惊呼出声。
“太贵重了,柳叶不敢要。”柳叶忙摇手。
“说给你就给你,收下吧。”皇帝摆出不可一世的态度命令着。
“但是……”
“收下吧。”楚仁怀递了一个柳叶才知道的眼神。
那眼神只有做为丫环的她才会明白,一个主人任性起来,最好是顺着他的意。
“多谢公子。”柳叶小心地把金叶子用手帕包起收好。
“既然姑娘平安无恙,咱们就此别过,日后——”
“等等——”
楚仁怀一讶,皇上还不想走,难不成是看上哪个姑娘了?
只见皇帝向她们仔细地一一端详——
“刚才是谁说她姓柳的?”
“是她!”一向鸡婆的钟云立刻纤手一指。
“呃?是我。”柳姿妍见这肥家伙问起自己,虽心生嫌恶,但表面上还是维持礼貌的问:“有事吗?”
“是你啊。”皇帝瞄了她一眼,“贵府坐落何处?令尊从事何业?”
柳姿妍听他语气傲慢,态度无礼,立即柳眉倒竖,若不是令她心动的楚仁怀在场,她一定当场发火。
“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钟云摆出一副大小姐对付登徒子的态度来。
“嗯?难不成我是在跟你说话吗?”皇帝拿手中的折扇点了下钟云的小鼻子,逗着她。 钟云厌恶地把折扇挥开,说:“她的父亲可是湖南总督!总督的千金你也敢调戏?我看你最好赶快道歉,否则柳大人一声令下,便能教你吃好几天的牢饭,看你到时还笑不笑得出来?哼!”
“可是湖南总督柳学仁?”皇帝睁大了眼问。
“正是!”柳姿妍不无得意地回答。
“哈哈哈……”
皇帝笑得畅快至极,笑得众人皆感到莫名其妙,而楚仁怀只想拿个包子什么的,塞住这个令人厌烦到极点的笑声。
因为这笑声无疑是在取笑他——天下事就是这么无奇不巧,竟在这样的境遇中,遇到了他们此次南行的目的:见这位传说中的未婚妻。
而这位未婚妻……楚仁怀觑了柳姿妍一眼,心中一叹,希望这一切是搞错了才好。
第四章
一切都没错!
至少目前楚仁怀的所见所闻,都证明眼前这位的确是湖南总督柳学仁柳大人。
柳学仁也正以研究的目光,审视这两位女儿口中的贵客。
身材颀长的年经人,态度随和,一身英伟之气,顾盼之间显出气韵凝峻之势;而身材肥胖的……中年人吧?样子漫不经心,但无意中却流露出不寻常的贵气,令人不敢忽视。
“爹,”柳姿妍低声向父亲报告,“这两位有一位是楚公子,说是专程来拜见您的。”
“哦?楚公子……”柳学仁纳闷地思索起他所认识姓楚的人家,接着两眼一亮,“对了!楚襄王!这两位是——”
楚仁怀一笑,上前一拜,“好久不见了,柳大人,晚生——”
他低头看着打在胸前的折扇,只见皇帝跨前一步,拱手说:“晚生楚仁怀,拜见岳父大人!”说着一揖到底。
一旁的楚仁怀惊诧的嘴巴大张,阖不起来。
这个皇帝他到底想做什么?
“小郡王?!”柳学仁讶叫。
“正是!”
皇帝得意扬扬的样子,让躲在帘后的柳叶噗哧一笑,那样子分明是把小姐的样子学个十足十。
柳学仁连忙上前扶起,“那这位是……”他看向楚仁怀。
楚仁怀已经懒得解释自己是谁了。
“他是我的指导先生。”
这个答案连楚仁怀也感到讶异。
“你们不懂吧?”皇帝笑说:“就是游览到每个地方,他都能完整的介绍出当地的名胜景点,以增加意趣。”
“哦!是了,我还记得你才七岁就已率领家将到各地游历,勇气过人,非一般七岁孩童比得过,如今应该没有什么地方没去过的吧?”
这句赞美,楚仁怀只是笑然接受,而冒充他的皇帝自然是接不上话。不过皇帝却回答,“有,譬如贵府,这就没到过了。”
柳大人一怔,只能吃吃干笑,心里正纳闷着,怎么小郡王小时候是个进退有度的小大人,长大后却变成了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况且七岁那年,他就曾到府中做客,怎一长大却忘个精光?
“那么这位指导先生怎么称呼呢?”一旁的柳姿妍两眼直盯着楚仁怀问。
“在下也姓楚。”楚仁怀一点也不替皇帝担心他的谎言会被戳破。
“嗯!”皇帝丝毫不受影响的接口,“他是我府内的管家之子。”
楚仁怀差点翻白眼,但谁教对方是皇帝呢!只好任由他随口胡诌了。
“那……那这么说……”柳姿妍像是见着鬼魅般的指着皇帝。
“妍儿,来,见过楚世兄。”
“哦。”柳姿妍一脸无精打采,“见过楚世兄。”
“免礼。”皇帝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她,然后惺惺作态地说:“唉,真是光阴似箭,岁月如梭啊!当年的小娃娃,如今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了。柳大人,还记得咱们两家当年订的娃娃亲吗?晚生如今是履约来的。”
“什么?”柳姿妍尖叫,“要我跟这个人成亲!爹,这是真的吗?”
“呃,”柳学仁说:“是你母亲订的亲事。”
“我不要!我不要!”柳姿妍不顾对方还在场,便放声抗议。
“放肆!在客人面前不得无礼。”柳学仁斥完,立即向皇帝两人拱手致歉。
但皇帝可不领情。
“贵千金的反应,似乎对这椿亲事很不认同,如果想毁婚的话,我楚襄王府的面子可往哪儿摆才好呢?”
“不、不,小郡王您言重了,小女从不知道有这门亲事,乍听之下,自然反应稍大些,过些时日便不同了。”
“我知道!”柳姿妍一跺脚,不依的开口,“奶娘早就告诉我了,说我们和楚襄王府有婚约,说我将来的……夫婿是楚襄王世子。”
“知道就好。”皇帝一派轻松的摇着折扇。
“但是,不是——我以为——”柳姿妍向楚仁怀瞟了一眼,又跺了一脚,便不说话了。
像是个局外人的楚仁怀,自然听得出她嫌弃这个肥公子。
不过说实在的,皇上这会儿冒充他,他还真是心存感激。只是眼前这情形似乎已到不可收拾的局面,好像有非得来场婚礼不可之势,让他不免又暗自冒冷汗,担心到时候皇上会不会自动让贤,请出真正的新郎倌,还是皇上自己娶了情敌后,又来与他纠缠?
楚仁怀忖想,八九不离十,皇上不是傻子,应该也看得出此女是只河东狮,到时候肯定会坦言自己是冒充的,然后将新郎倌的帽子扣在他头上,教他一辈子面对这只雌老虎,永远不得安宁——好一个报复的方法啊!
“呃,请问柳大人……”楚仁怀要自力救济了。
皇帝用戒备的眼神回瞧着楚仁怀,防他出新招。
“是,这位楚公子,有话直说无妨。”
“贵府只有一位千金吗?在下是说,既然是和柳府订亲,应该是指府中姓柳的女子,并没有指定非这位柳小姐不可。”
“对、对!说得对极了!”柳姿妍感激地投给楚仁怀一眼,再转向父亲撒娇道:“家里姓柳的,又不只我一个。”
“你真是胡闹,我和你娘就只有你一个女儿,还有谁和你是姓柳的女子?”
“噫!柳叶啊!你和娘不是常说柳叶将来出嫁要比照自家女儿办理呐,柳叶最适合了,和这位楚公子……”柳姿妍轻蔑地上下瞄了瞄皇帝,“正是登对的一对。”
皇帝没有听出她话中有话,只是淡然的一笑。
“这可是你亲口说的!”楚仁怀突然认真十足地问柳姿妍,“你要想清楚,这可是一件能与王府结亲的婚事,你当真要推拒?”
“你也当真?”皇帝至此也听出楚仁怀的计谋了,惊讶无比的看着他,“柳叶是那个丫头呢!”
“是呀,”楚仁怀轻松无比地回答,“刚才您不是才说那丫头很好吗?”
“是呀!”柳姿妍拍手起哄,连忙说道:“您还赏了她一片金叶子!这不是天意是什么?呵呵呵……”
楚仁怀也呵呵地笑了,笑眼前狗眼看人低的痴小姐,也笑一椿婚事给他搅成这般境地。
“什么事聊得这么开心?我也可以听听吗?”一个女声传来。
“夫人。”
柳夫人由柳叶陪着走出来。
一见着楚仁怀,柳夫人正待热络地叫出他的名字,却冷不防的被打断。
“这位想必是柳夫人了,”皇帝欣赏一番,才赞叹说:“夫人面容端丽,姿仪无双,不愧是紫陵公主的结拜姊妹。”
“这位是……”无端被夸赞一番的柳夫人,莫名不已。
柳学仁急忙上前介绍,“這位是楚襄王世子,小郡王。”
“小郡王?!那这位是——”
楚仁怀明白柳夫人第一眼便已认出他,只得勉强露出一笑。
“柳叶,”柳姿妍不怀好意地笑说:“快来正式拜见楚公子,哦,不,是小郡王。”
到底谁是谁,柳叶在小舟上已是明明白白,只见她迳自来到楚仁怀面前,弯膝请安,“拜见小郡王。”
“请起。”楚仁怀欣然接受。
“柳叶!”柳姿妍低声一叫,“小郡王是这一位!傻瓜。”
柳叶庄重地转向皇帝,同样地曲膝请安,“拜见寿公子。”
皇帝也是微笑接受,冒充游戏至此结束。
“这是怎么回事?”柳学仁被搞迷糊了。
“怎么会——”柳姿妍心底突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在下才是楚仁怀,我这位……朋友,只是和大家开个小玩笑,请各位勿见怪。”
“哈哈哈……在下寿全。”
“寿公子。”柳学仁不敢小觑,立刻和夫人一起行礼。
一旁的柳姿妍却是一副被耍之后极想挑衅之态。
“寿——公子,您好!”
众人都听得出来那个“寿”字加强音,听起来便让人联想是“寿(瘦)公子”的谐音取笑。
皇帝不由得皱起眉头。
楚仁怀心头一跳,皇帝很少动气,但一旦动起气来,要丢的很可能是一条性命。
“这个……柳叶!”楚仁怀急智中叫了出来。
“是!小郡王。”柳叶被他的叫唤震住。
“寿公子不是送你一件东西吗?快拿出来。”
“是。”柳叶虽不明所以,仍立刻从袖里拿出包好的手帕并将它摊开。“就是这个。”
柳学仁拿起金叶子在眼前端详,只见金叶子连细微的脉络都清晰可见,别说是金子打造的,光是这一流的手工,便是极有价值的工艺品。最后,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印记——那是皇家的印记。
“女儿……跪下。”
“什么?”柳姿妍还不知道自己已大难临头了。
“跪下!”
“哎!算啦。”皇帝还不想太早让自己的身分曝光。“这是皇上送的,我只不过是转送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