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怂恿他离开?」听到这样莫须有的罪名,孙习融讶然笑了。「何小姐,妳也太看得起我了,我何德何能,能够要他离开自己的公司呢?更何况,如妳所说的,这样做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王妈和汪嫂在一旁同时点点头。
何芝敏却不信,反唇讥道:「妳难道不是怀恨在心,利用副总对妳的愧疚感,想挑拨他们兄弟的感情,趁机孤立他,好报复他对妳的伤害?谁都知道我们副总最是单纯、无心机,妳还告诉他妳看不起游手好闲的人,说他是个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让他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才萌生想离开公司的念头,妳敢说这一切不是妳起的头?」
后面这些话是她由柴仲威和他大哥的谈话中偷听来的,虽是柴仲威对自己的形容,但下意识里,她已经直觉认定是孙习融的挑拨,心下更是愤恨难平。副总之前也曾因同样的理由向她表达过倦怠之意,而这一切的起因都是因为她,这个可恶的女人!
王妈和汪嫂忧心的对望一眼,两人都不愿相信真有这回事,视线又双双调回孙习融的身上,却见她只是默然的沉吟着。
「何小姐,妳一定是搞错了,习融心地善良,绝不会做这种事的。」王妈忍不住开口了。
「是啊,小少爷这一阵子几乎天天回台北,忙得很的样子,怎么会是不要工作了呢?大少爷也不会肯的。」汪嫂也帮腔道。
「那妳们的意思是我在造谣生事了?」锐利的目光扫向两个老妇人,不满的言词也像利箭般射了过去。
「妳们是老糊涂了,不晓得老板是谁了吗?汪嫂,我在公司多少年了,相信妳也明白,这种大事能由得我乱说吗?」
「这……」汪嫂一下子噤声了。
「不管怎样,我决不相信习融会说那种话,一定是妳听错了。」王妈还是固执的坚持着。
「妳这个老……」何芝敏几乎就要当场斥骂了,却被孙习融的声音突然转移了注意力。
「何小姐,站在一个员工的立场,我知道妳心急是难免的,但不管妳信不信,这件事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也不觉得有澄清、解释的必要。妳该做的应该是回去想办法挽留妳的副总,而不是来找我兴师问罪。对不起,我不奉陪了。」
说着,她就站了起来,一副谈话结束的模样,而这更是惹恼了何芝敏。
「妳不要仗着住在柴园近水楼台,以为一副瞎了眼、可怜兮兮的样子就能掳获副总的心。当初我就知道妳不安好心眼,野心不小嘛!可惜妳可能不知道,我们副总的女朋友排起队来,可以绕国父纪念馆三圈有余,以后如果想约他,先来我这里排队登记吧!别说我没告诉妳,想插队是不可能的。」
何芝敏站起来大声嚷着,她已经气得口不择言了。
只是孙习融仍是没什么反应,她依着对环境的熟悉和模糊能辨的明暗视差,坚定的朝楼梯走去。
王妈慌忙跟了过去,只余仍怒气难平的何芝敏和惊呆了的汪嫂兀自站在客厅中。
第八章
柴仲威兴匆匆的走进来,一进门就直奔二楼的小客厅,大声的嚷着:「嘿!习融,妳猜我带了什么回来给妳,闻闻看,很香吧!」
他献宝似的打开了一盒纸盒,露出里面一个个小巧饱满、乳白微黄的绿豆凸。
孙习融正坐在小沙发上,专心的聆听着音响流泄而出的弦乐三重奏,她对凑到鼻端的饼香,微微的笑了起来。
「是绿豆凸吗?」
她曾经跟他提过,她最喜欢吃绿豆凸,尤其是基隆最有名的一家饼行做的。以前常常因为嘴馋,老远的跑去买。
「答对了!再猜猜看,我去哪儿买的啊?」柴仲威兴奋的又问。
「不会是……基隆吧?」孙习融诧异。
「真聪明,又答对了,就是妳一直念念不忘的那一家。」他殷懃的拿起一个,小心翼翼的递到她手上。
「等等,我去泡壶茶。这样微凉的夜晚,一边听音乐,一边喝茶、吃点心,真是一大享受啊!」他急急的又蹬蹬蹬的跑下楼去。
孙习融手里拿着粉薄香酥的绿豆凸,心里一时理不清是什么滋味。
柴仲威这样的公子哥儿,出入的不是豪华的酒店、餐厅,就是风味别致的餐馆,何时竟会在意这小小的「平民」玩意儿?他是特意为自己买来的吧。她不能不感动了。
两人一块儿窝在小厅里吃着香甜的点心,孙习融心念一动,开口问道:「你近来都忙些什么?」
「唔……」柴仲威口齿不清的口答,喝下一口茶后,才说道:「就是公司的事嘛!凡事起头难,我总算知道当年老爸和大哥的辛苦了。」
「哦?怎么说?」
「我一直没有告诉妳,除了在自家的建设公司挂名当个所谓的『副总』外,半年多前,我还另外投资了东区的精品服饰店,但都是由朋友--也就是另一位的股东在经营管理,我只负责资金调度,还是个挂名的老板。
「最近,我想这样『混』也没啥意思,所以就正式向老哥请辞,想专心搞自己的事业;刚好我们那家店的营业状况相当良好,准备打铁趁热再开一家分店,所以就决定自己『下海』,负责分店的经营管理。今天我就是到基隆海关去查看一下货柜进来的情形,想起妳提过的饼店,就拜托朋友带我去买。」
他轻描淡写的说着,彷佛这不过就是小事一桩罢了,
孙习融却不这样觉得。建设公司的少东去开服饰店?未免一下子改变得太大了。
「你大哥愿意让你离开自家的公司?」她狐疑的问。
「我不是说过,我大哥不会强逼我一定要接家里的事业。只要我有兴趣,肯好好的做,做什么他是不会干涉太多的。何况现在我虽不是竞威的『副总』,但也还是股东啊,并不算离开家族企业。」
「可是,你真的喜欢做这一行吗?」她还是怀疑。
柴仲威轻松的笑了。
「妳觉得这段时间穿的衣服怎么样?舒服吗?好看吧?」
孙习融迟疑的点点头。她一直就奇怪他怎么会这么了解女孩子的衣服。好看是王妈告诉她的,但穿在身上的舒适感,却是不用别人多言自己就很清楚。
「那都是我店里的东西。我在美国修的虽然是企管,但对流行时尚却很有兴趣,感觉也很敏锐,休假时常跑到法国、意大利,除了看他们的建筑,很多时间其实是花在逛街,看展出的时尚信息。当时我就想,以后有机会一定要自己来试试看。」
他又拿起一块饼送进口中。
「我还以为是我之前对你说了那样的话才促使你离开的,如果真是这样,我一定会很愧疚的。」孙习融捧着一杯茶,徐缓的说道。
听完柴仲威的说明,心上搁着的一颗巨石才终于放了下来,她并不希望自己对他真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因为那是要负责的,而她还没有这样的准备。
「其实,也不能说完全没关系,因为妳的缘故,我才开始认真的正视自己的生活,决心要好好的振作一番,闯出一番成绩,好让妳和我大哥刮目相看。」
他拍拍手上的饼屑,伸手握住孙习融圈住杯子的双手,认真的说:「我说过不会让妳失望的,妳也答应过要给我机会,妳没有忘吧?」
「我……」窝在沙发上使她退无可退,孙习融又一次有了成为猎物的感觉。她吶吶的勉强开口:「时间……时间还没到吧,眼睛一好,马上就有很多工作在等着我,而你……你也正在起步阶段,我们都应该把心思放在工作上,好好努力一阵子,等有了成绩,再……再说好吗?」
不好!
柴仲威差点大声嚷出来,但看她一脸回避惊慌的表情,马上又觉得不舍。舍不得逼她太紧,遂只得轻声叹了一口气,说道:「不管怎样,我是很认真的,我也一定会让妳明白我有多认真。」
孙习融无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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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极力的抗拒正逐步崩解消融的心,不断的想把心思导向工作上,但柴仲威的影像却愈来愈鲜明,尤其经她想象组合后的五官长相,更令她往往一想到就忍俊不住,心里也就越发无法排除他的存在。
他现在更忙了,已经没有办法天天回到阳明山,虽然只是少了一个人,但柴园里却彷佛一下子沉寂了许多。老人们仍旧按部就班的重复每一天的作息,孙习融也终于恢复了初始的宁静,只是心里来的某个部分老是觉得空荡荡的,说不出来的虚空。
出门踏下阶梯,她想起和柴仲威在这儿跌成一团的惨状;一脚踩上花园的鹅卵石步道,又令她想起两人曾坐在这步道上,互相「算帐」:就连静静的歇在花棚下,耳边也彷佛响起两人第一次在这儿碰面时的针锋相对。
柴园里到处都是他的影子、他的声音、他的笑语,就连身上穿著的衣服,也不断的在提醒她,他拥她入怀时身上传来的温馨。
孙习融烦恼极了,满怀的苦闷无法诉说,一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惊觉到自己的心早在不知不觉中失落,原先护卫着周身的冰霜棱角,也早已不知不觉的消融了。
不,她还不算认识他,怎么可以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把自己给赔掉了?她还有大好的事业等着自己去奋斗、去开创呢!
就趁现在吧!趁她还没真的见过他的长相外貌,就让她带着脑海里描绘出来的人,远远的离开吧!
孙习融暗暗的下定决心,脸上流露的却是惨淡的笑容。
蓦然,心头兜上了一件还未处理的问题--
「王妈,等我好了,离开这里以后,妳要去哪里?」她问着身旁的妇人。
「去哪里啊,我也没想过,大概就是回医院吧,那里总有还需要我的人。」王妈不舍的抚着她的头发,缓缓的又说:「习融啊,妳能康复我真的很高兴,但想到我们就要分开了,王妈心里还真是舍不得啊!妳以后有空,记得回来看看王妈,让我知道妳一切平安顺利,我也就放心了。」
「王妈……」孙习融动容的拉着她的手,抬头仰望。这两天,她的视力有飞快的进展,已大致能视物了,虽不若原先的清晰,但已能模糊的分辨五官,生活起居已无大碍。
「搬来跟我住吧!我们换个大一点的房子,两个人也有伴。我的收入不错,应付生活绰绰有余的。如果无聊,妳就到医院做义工,看护这么繁重的工作就不要再接了,让我照顾妳吧!」她恳切的祈求。
「习融……」王妈哭了出来,将她的头揽进胸前。「妳对王妈好,王妈知道,但女孩子总要嫁人的,我不能拖累妳了,妳要多为自己的往后打算啊!」
「王妈,我没有爸妈,妳对我就像自己的亲女儿一样,妳也没有孩子,就收我做干女儿吧!好吗?我真的很想要一个妈妈。」她圈住王妈胖胖的腰身,恳求道。
王妈其实早就当她是女儿看待,只是觉得自己配不起,如今看她无限孺慕的环抱着自己,又红着眼眶诉说着想要一个妈妈,这教她怎样也无法把拒绝的话说出口。
她含泪的抱着习融,哽咽的说道:「傻孩子,妳这个傻孩子……」两人哭作一团。
半响--
王妈擦擦泪,正色的说:「好,这也是缘分吧,想不到我临老了还能捡到这么乖巧懂事的好女儿。但,我也不能拖累了妳,这十几年来,我省吃俭用的,存了不少老本,买个房子也该还有剩余,我们就买个窝吧!日后我去了,也能留点什么给妳,省得租房子搬来搬去的,妳觉得怎样?」
「好,就买个窝,但先说好,钱我出一半,不能全叫妳负担,这样才公平。我也存了不少喔!可别小看我。」
「是是是,我知道我女儿能干得很,才刚认了妈就这么斤斤计较。」她爱怜的轻轻捏了一下她的鼻头,又帮她把腮边的泪痕拭去。
「那,我可以叫妳『妈』了?妈……」孙习融高高兴兴的叫了一声,却又流下泪来。这么多年了,总算有个温暖的怀抱可以相依偎,她的激动一时无法平息,泪水更是止不住了。
「傻孩子,我的傻女儿,还哭什么哭呢!」王妈这样说着,却也忍不住纵横而下的老泪,两人又是一阵相拥而泣。
这是喜悦的泪水,又何必要勉强止住呢,就哭个痛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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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孙习融就在不惊动他人的状况下,悄悄的向汪伯和汪嫂夫妻告别,谢谢他们这一段时间来对她的照顾,并在消息传到柴仲威耳朵前,迅速的收拾好自己当初带来的一点小东西,偕同王妈,无声无息的离开了柴园。
她这样类似「潜逃」的动作,自然是大大的震惊了柴仲威。
他火速的赶回柴园,却早已人去楼空,甚至连汪伯都不晓得她们是回到哪儿去,因为孙习融自己叫了车离开。
柴仲威气急败坏的撞开了孙习融曾住过的卧房,只见床褥、摆设一如往昔,连他送的音响、CD、小礼物都一丝不苟的放在原先的位子上,衣柜里吊满了他送她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挂得整整齐齐。
「天杀的!」他挫败的坐在床尾。房里还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但这香味的主人却再也不见人影了。
「妳就这么狠心吗,连只字词组也不留给我?」他怒极的猛耙自己的头发。二十几年的生命里,他头一次体会到完全的绝望和失落,而这竟是来自于一个「女人」。
孙习融不仅没有当面告知他,也没有一通电话,甚至连一张谢函或道别信也没留下,只透过汪嫂夫妻传话,告诉他:她感谢他这段时间的帮忙和照顾,她借住在柴园,给大家添麻烦,很过意不去,现在她已完全康复,要离开了,希望以后有缘再见。
就这样,什么也没有了。对于他们之间的「承诺」和「约定」,她一句也没提,好象一切只是一场梦一般,梦醒后便了无痕迹。
他甚至来不及见到她视力恢复后双眼的神采。
「噢--喔--」柴仲威仰天发出一声长啸,那凄厉伤痛的呼喊,透过窗子,传进宽广的庭园,整个柴园彷佛都为之震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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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后--
孙习融行色匆匆的经过内湖某一条热闹的街道,她忍不住回头觑了一眼,随即又黯然的回首专心开车,不再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