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室外树荫下的石椅旁,谷长风放开了手,率先坐了下来。
他心中一直有个疑惑:这柴家二少,据闻是个谈判高手,具有高超的交际手腕,总在觥筹交错纵情谈笑间,就替竞威拉拢了不少原先令人头疼的地主,顺利的推动建设方案。
按理说,他应是城府极深的笑面虎,怎么今日一见,感觉却完全不对盘?从他刚才手足无措的被习融骂轰出去,到现在一副极需安抚的大男孩模样,都跟传说中的人物搭不上边,难道这正是他厉害的地方?
谷长风的心底不觉升起了一股谨慎的戒心。
「欸,谷总,吴经理已经跟你谈过了吧?这真是一次意外,我也是无心的,但是,所有的赔偿责任问题,我一定全力负担,毕竟,孙小姐是因为我的大意才受伤的。」柴仲威开门见山,诚恳的说着。
「柴副总,你的诚意我们当然相信,我们宇轩和竞威合作也不只一、两年了,彼此都有良好的默契,何况竞威在商场的信誉也不是浪得虚名,相信不会为了一次工安事件就闹上法庭,那对彼此的关系是一种伤害,不是吗?」谷长风一开口就先把利害关系挑明了。
「不,你还不了解,这次意外纯粹是我个人的失误,我已经向公司说明了,我会以个人的名义全力承担,与公司无关。」柴仲威摇着头,一面说明着。
「哦?怎么说?」
「你也知道,这个企画原本是李经理负责的,我是因为私下和我大哥有一点小误会,所以才抢着表现的,不料却惹出麻烦来,当然得自己负责,不能教公司承担。」柴仲威一脸懊丧。
谷长风心里的诧异更甚。
照他的说法,确实是有可能,毕竟传言只是传言,自己根本就不认为他能办好什么事,老是闯祸、惹麻烦,倒还比较像他会做的事情。
只是,他居然连因为抢表现才误伤习融的事情都说给他听,这令谷长风不禁要怀疑:他是真天真,还是为了博取信任好减低赔偿,才自揭丑态的?
「这样的话,不知道你打算怎么赔偿孙小姐?」谷长风试探的问道。
「当然,除了医药费用和不能工作的损失我会全数赔偿外,贵公司在工作上受到的耽误和损失,我也会负责的。」柴仲威拍胸脯保证。
他一向不是小器的人,更何况对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在公司他虽然只是挂名的副总,可他领的薪资并不低,再加上私下的投资,俨然已是钻石级的贵族单身汉,钱对他根本不成问题。
谷长风看他如此大方的一肩承担,便道:「我会劝孙小姐接受这样的条件,可是,或许需要请贵公司的律师例章见证一下,双方好有个凭借。」
听到他愿意去说服孙习融,柴仲威心上石子落了地,忙不迭的点头道:「这当然,这当然,我们当然要照章行事。」一张嘴咧了开来,那笑容竟不似个二十六岁的男人,反而像是只有十六、七岁的天真少年。
谷长风有些闪神,继而一想,禁不住要深深的同情起柴伯竞这个可怜的大哥了,有弟如此,何时才能宽心?
「另外,」他正了正神色,又问道:「孙小姐视力恢复以前,不知你可有安排?」
他原本想将习融接回家休养的,但转念想到家有妒妇,谷长风遂不敢开口,只能看柴仲威如何解决。
「这……」柴仲威一时语塞。
「副总。」
一直像个石像般俏然无声的何芝敏此时上前一步,两人这才又注意到她的存在
「副总,我已经问到一家私人的疗养院,设备齐全,环境清幽,就在……」
「不用了。」柴仲威骤然打断她的话,让何芝敏有一丝愕然。
「就把她接进柴园吧,反正我和大哥都在市区另有公寓,也不常回去。汪嫂他们都还在,生活起居有人照料,不成问题。再说,阳明山到市区并不远,如果需要回医院复诊,或是谷总要去探望她,也都很方便,我觉得这样的安排会好很多。谷总,你觉得呢?」他转向谷长风。
乍听到这样的安排,谷长风心里有一丝犹豫,但却不得不赞同他的话。如此安排,习融不会与外界过于隔绝,同事、朋友探访也很方便,只是……
「这样方便吗?」他问。
「有什么不方便?自从我爸妈去世后,我们兄弟就很少住那儿了,可一班老管家都还留着。柴园占地约有两千坪,山上空气又新鲜,孙小姐去那里静养,最适宜不过了,何况祸是我闯的,我大哥一定也会赞成我这么做。」
柴仲威豪爽的应诺,但其实心底并不确定。这个念头是突然冒出来的,他还未深思就脱口而出了,但没办法,话既已说出口,只好回去再想办法说服大哥了。
谷长风低头沉吟着,柴仲威则是兴匆匆的等着他首肯,好教他再去说服孙习融那只母老虎。他可不想再挨第二次骂了。
没人注意到静立一旁的何芝敏悄悄变了脸色。
谷长风低头思索了好半晌,终于抬起头道:「好吧!既然柴副总这么有诚意,那我就去问问习融的意思。」
柴仲威一听到这样的回答,马上兴高采烈的抓起他的手,热情的摇晃着。
「那一切就拜托谷总了,我会请律师拟好条文送过来给你和孙小姐过目,有什么细节需加注的,随时与我联络,等你的好消息了。」
他的表情恍若已拨云见日,看得谷长风也不禁摇头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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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长风一早分派完公事,便趁空到医院来探视孙习融。
「哇!开花店啊,这么多花。好香啊!怎么样?心情有没有好多了?」谷长风看了看手上不起眼的花束。跟满室的花团锦簇比起来,他送的花真是失色多了,幸好习融还看不见,要不然真要让她笑话他小器了。
「谷总,你来了。」正坐在病床上吃水果的孙习融闻言,朝空中露出了一抹微笑。
谷长风把手上的花交给王妈,拉了椅子在她身旁坐下。
「是啊!来看看妳,妳今天气色好多了。是不是男朋友来过了啊?这么多花。」他笑问。
「才不是呢!我哪有空交男朋友啊,这花是那个浑帐叫花店送来的。」
浑帐?不用问谷长风也知道她骂的是柴仲威。
「他怎么不自己送来?叫花店送太没诚意了吧。」他仍是打趣的口吻。
「他敢来?哼!当心再被我轰出去。也许他是有一点点愧疚吧,才会叫人又送花又送水果、补品的。」孙习融轻哼。
「哇!又送花,又送水果,还送补品,才只是『一点点』愧疚啊?习融,妳的要求也太苛了吧。」谷长风一径的消遣她。
「当我稀罕啊!我认真工作,努力赚钱,要什么不能自己买,要他来猫哭耗子假慈悲!」她脸上仍是不豫之色。
「是啊是啊,我知道妳能干,公司没有妳都快不行了呢!」
孙习融一听,才稍稍舒缓了脸色,笑着回道:「谷总,你也太夸张了吧!你是专程来取笑我的吗?」
「难得的机会嘛!难得妳卧病在床,可以轻轻松松的和妳聊聊天,要是在公司啊,妳肯定是正经八百,又客气又冷淡的说:『是,谷总,我知道了』、『是,谷总,我会再做一次修改』、『是,谷总,图好了,请你先过目一下』……」
他捏细着嗓子装出刻板冷淡的女声,惹得孙习融和一旁的王妈都笑了起来。
一抹红晕俏俏的染上苍白的双颊,孙习融伸手摸摸自己的脸颊,不好意思的说:「有那么严重吗?你讹我的吧。」
谷长风哈哈大笑,说道:「说真的,习融,因为妳这次受伤,我才知道原来妳还有活泼和凶悍的一面,可真叫我刮目相看喔!」
众人又笑了一阵,谷长风才提起和柴仲威谈妥的赔偿问题。
孙习融一直静默的听着,直到谈到搬进柴园静养的事宜,才出声打断。
「为什么要住到柴园去?我又不是没地方住。」她在公司附近租的公寓已经住了快两年了,没道理要搬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静养。
「听我说,习融,现在不比平常,妳需要人在身旁照料,饮食起居也都要有人打理。柴园我去过,空间够大,环境又清幽安静,再说,里面的管家、老妈子都在,凡事都会替妳打理好,省了许多麻烦。何况柴副总也说了,人是他伤的,负责提供一个适宜的环境是他的责任,妳就把它当成赔偿的一部分好了,这是妳应得的,不算欠他人情。」
孙习融思考着他的话。她就算仍聘用王妈照顾她,也得给她个住的地方吧。自己那两房一厅的小公寓,一间是主卧室,另一间已经让她拿来当绘图的书房了,实在没有多余的空间。
思及此,她更加痛恨柴仲威了。
好,就让他赔个够吧!孙习融浮起一个恶意的淡笑。
「好吧,就麻烦谷总帮我注意律师拟好的条文,并代我转告他:我要继续聘请王妈照顾我,而且我虽暂借柴园休养,但希望能有宁静的生活,就算是柴园的主人也不能随意打扰我,探视就更不必了。只要一恢复视力,我会马上就离开。」
如果柴园真如谷总所说的那么大,这样的要求应该不难才对。经过这几日来的相处,她和热心的王妈已经建立起相互信赖的感情,一来是乍失光明,不得不倚靠身边的人帮助;再则她自小没有父母,而王妈对她是既体贴又细心,孙习融很快就被这样善良而热情洋溢的关怀深深的感动了。
反正柴仲威不是有钱吗,那就让他花个够吧!
「妳不想见他?」谷长风奇怪的问。既已答应和解,又为什么避不见面呢?
「谷总,你忘了,我现在看不见。再说,我对他们柴家一点兴趣也没有,何况他把我害得这么惨,不再对他恶言相向已是客气了。我们只是加害人与被害人的关系,其它什么也不是。」她斩钉截铁的表示。
谷长风笑开了,耸了耸肩。习融确实没有和柴仲威建立友谊的必要。
他早就知道她是个理智而又实事求是的女子,幸而柴仲威提出的条件也是够慷慨、够大方了,根本无须讨价还价,不接受才真的是太傻了。
想到这点,他不禁要庆幸这回砸伤习融的是柴家二少,若换了哪个莽撞的工人,习融可就要求偿无门了。
第三章
住进柴园后,除了左手仍打着石膏,孙习融整个人有了很大的改变--
脸色苍白了些,眼神空茫了些,不复往日的干练犀利,但却更合衬她那张小小的心型脸蛋;圆睁的水瞳无法凝聚焦点,反而盛满了梦幻般的迷惘和无依,流露出一种楚楚动人的风韵。
从左眉上方斜斜延伸入发际,有一条犹带嫩红肤色的丑陋蜈蚣疤,静静的躺在那里;原本乌黑柔亮的刘海,也因为手术缝合的缘故,被剃掉了一大半,几乎成了前清的半月发型。
幸好,这一切她都还无法从镜中瞧见。而体贴的王妈总在她离开卧房出来散步时,帮她戴上一顶帽子,免去了旁人好奇的询问和怜悯的眼神。
除了每回睡醒后还会有短暂的迷惘、惊慌和失措之外,大部分的时候,她的情绪可说是平静,神态看来也是安详的。
和她一起住进柴园的王妈对她了解得愈深,对她的照顾也更无微不至,而孙习融乍然沉落在黑暗的世界里,现在更被移居至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中,对王妈的依赖也就越发的深重。两人在日日夜夜的相处下,已渐渐的发展出类似母女间亲爱不舍的感情。
「王妈,现在是什么时间?」孙习融收拢着腿,靠坐在窗边的躺椅上。
「现在啊?现在……唔,早上十一点过五分了。」王妈正在房间另一侧的衣柜旁,整理着柴仲威一早叫人送来的衣服。
都是些宽松的连身洋装,正是休养中的习融需要的款式。什么牌子她是看不懂啦,不过质料摸起来好舒服呢!而且看得出做工精致,颜色也鲜亮,最适合这样年纪的漂亮女孩穿了。看来那个柴先生可真有心,也不能太怪人家了。
王妈纷杂的想着,双手一边忙碌着。
「今天天气好吗?有阳光吧?」静了一会儿,孙习融又问。
她能感到吹拂过脸庞的轻风带着一丝暖意,也能听到窗外清脆悦耳的鸟啼。春天的阳明山,杜鹃早开满枝头了吧?该是郊游踏青、采花赏景的好时节了。孙习融的心底掠过一抹黯然。
「□,阳光好着呢!妳要不要出去走走?」王妈停下手问道。
「不了,下午吧,下午再出去。」孙习融淡淡的回答。
见她似不开心,王妈搁下手里的工作,走到她身边坐下。
「要不,我放个音乐给妳听?」
房里的床头音响也是柴先生昨天才叫人拿来装上的,还有好多音乐片呢!
孙习融默默的摇了摇头。
王妈有些担忧了。
「习融,又想不开了?」她一双略显粗糙但却温暖厚实的大掌覆上了孙习融的膝头。
「唉!妳也够苦的了,我见过多少像妳这般年纪的女孩子,就没几个有妳的种事,不哭不闹,有什么委屈尽往心里搁着、忍着,大男人都不见得有妳勇敢。只是啊,习融,妳也别嫌王妈倚老卖老爱唠叨,凡事强撑着,对身体不好哇!妳瞧,就倒霉吧,这事儿可是上了身了,一时半刻也脱下了,那就要学着想开点,别一个劲儿的往死胡同里钻,妳还年轻,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呢!
「这柴先生他再不好嘛,人家也不是故意的,我看他还满有诚意的,倒是个有心人,妳也就别再气恼他啦!」
孙习融闻言,微微变了脸色,但仍是温温柔柔的答道:「王妈,我知道妳是关心我、为我好才这么说,但……唉!我也不是怪柴仲威伤了我,只是……我只是想不透,为什么我这么认真努力的活着,老天还是要跟我开这种恶劣的玩笑呢?
「我自小没有父母,国中时期就开始打工,高中时已经自力更生,学费、生活费,所有的一切都是用自己的双手辛辛苦苦挣来的;我也从未有过害人之心,或是贪小便宜的摸鱼揩油,我一直是正正当当、守礼守法的做人啊!为什么还是尽碰上不好的事情呢?老天究竟公不公平?」
说到后来,她声音已是略显沙哑,鼻头、眼圈都泛红了。
听她这一番对命运的不平控诉,王妈的心亦泛起一阵酸楚,想起自己同样孤寡的一生,不禁老泪纵横而下,口上犹仍劝道:「傻孩子,老天从来就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的,妳要这样想,是跟自己过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