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不醉人人自醉。他乐陶陶地想着。他还背得出这句成语,怎么会醉?
接过徐若薇递过来的酒杯,他一口气又喝下大半杯。嗯,虽然是鸡尾酒,倒还满够味的。
一条本无伤人意的毒蛇在弄蛇人的拔弄下,一步一步走向他的受害者。
“哟,那不就是让你朝思暮想的卡小姐吗?”她靠近在他耳边窃窃私语。
“哪里?”他抬起迷蒙的醉眼张望着。
“穿着紫色洋装的那一个。当真美得很,莫怪你念念不忘。”
周惟诚踩着踉跄的脚步往曾经让他销魂的卡门接近,早忘了自身之所在,更不记得她目前的身分。
“卡门!真的是你!宝贝,可让我想死你了!”周诚惟嘴里不清不楚地说着,一只魔爪凶猛地握住念愚的手臂便要往自已怀里带。
毫无防备的念愚大惊失色,一边挣扎着奋力拉开那满身酒气,呼吸惹人的醉汉,顾不得衣着不宜,她抬起膝盖活力往他胯下一握,虽未准确命中要害,总算让他放开手。
待看清那人长相,血色迅速从脸上褪尽,僵硬的双胡踉跄地向后退了一步。
怎会是他?夜色黎的常客,曾是她的人慕之宾。那一在他对琳达的服务满意极了,直到天大亮都纠缠不休,让她和琳达趁着夜色掩护的替身游戏几乎露出马脚,之后她再也不敢让他带出场,万万没想到两人会在这样的场合碰面。
真没想到吗?不是他也会是别人,不是在这儿,也会是某个地方,只是为什么这么快幸福的路就走到尽头,这么快又这么难堪?
她转过身,一心一意只想逃走,却直直撞人一个熟悉的怀抱。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你要去哪儿?”
崇岳的声音在她耳边温柔地响起,他一只手紧紧环住她的腰,不肯放她离开,原本和来宾交谈的他一时弄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我要去——”
念愚还来不及说出藉口,周惟诚又喳呼了起来。
“卡门是我先看到的,你……你别来跟我抢,我……我现在就要带她出……场,你……你赶快放开她!”那只不知死活的醉鬼加色狼,只顾盯着那道紫色的身影,连眼前的顶头上司都认不出来。
“你不是电脑部的工程师吗?怎么喝得醉酸酶的,跑来这里发酒疯?”
“我……我才没醉,今晚我可是要卡门陪我到天亮。嘻嘻,你可不知她有多令人销魂!老兄,你若想要尝尝看可要等到明晚了!”
崇岳听得火冒三丈,知道这醉鬼不可理喻,便喊来警卫将他送回家去。
可闯了祸的家伙犹不肯罢休,被拉出大厅时,嘴里还喊着,“卡门,你离开夜巴黎后跳槽到哪儿了?告诉我是五月花还是杏花村?我明天就去捧你的场,宝贝,等着我……”
音乐早就停了,剩下的是交头接耳的低语。
原本崇岳亲呢地挽着念愚走人会场时就已成了众人注目的焦点,两人的关系在公司早绘声绘影地传了许久,今日又连袂出席这样的公开场合无疑是做了正式宣告。那些原本还存着一丝希望的众家女子芳心碎了满地。无利害关系的同乘机评头论足一番,男的英俊、女的柔美,就外貌而言,两人确实登对。
谁知峰回路转,上演了这样一部闹剧,老板的心上人竟被误认为是酒家的红牌。旁观者中,有幸灾乐祸者,有纯粹好奇者,所有人不约而同睁大眼睛静传后续发展。
沉寂已久的小道消息又流传开来,念愚刚进公司时便有她的校友传出她曾经莫名其妙休学一年坠人风尘,不过,那时她不过是个小业务员,还引不起注意,关于她的流言仅止于业务部,久了也没人再提,如今她过去的恩客出现了,虽是醉言醉语,两相对照便成了铁证如山的事实。
麻雀来不及变成凤凰便已折了翅膀,从半空中坠落。
崇岳抓起念愚的手走出会场。
电梯一路向下,他不发一语,念愚看着他铁青的脸色也沉默无言。
还能说些什么?结局早在意料之中,她以为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如今她发现怎样周全的准备也不能减少真真实实砍在她心口那一刀的痛楚。
崇岳仍陷在惊愕之中,纷乱的思绪错杂纷陈,理也理不清。原先他只当周惟诚神智不清胡言乱语,虽然出口里不干净,不过和一个醉鬼计较是毫无意义的,直到他临走前那几句才真正引起他的注意。
夜巴黎这名字何其熟悉!
崇葳车祸之后要他找的那名酒家女不正是夜巴黎的小姐?名字他不记得了,当初也不是非要把她找出来不可,印象中她的名字似乎和一部歌剧的女主角相同,应该是叫做曼依吧?不会是卡门!
直到坐进车子,他才开了口。
“周惟诚认错人了吧?”他犹带着一丝希望。
说不是能撇得一干M净?说一个谎需要太多其他的谎来回,结果只是凌迟自己罢了。念愚在心中叹了口气。
“不是。”简单而太过诚实的两字激怒了他,他几乎恨起她连说谎都不愿意,那对她应该是再容易不过了,欢场女子不都是高明的骗子?
“没错认人?那么你的意思是你晚上在酒店兼差?或者担任我的秘书只是兼差,晚上的工作才是你的营生?所以下了班你永远没有空和我约会,原来你是要收出场费的。你若直说,我相信我也是付得起你的价钱的。”
“不是这样的……”她喃喃地想要解释,不愿被他想得如此不堪,“我早就不在酒店上班了——”
他打断她的话,“当然,你找到长期饭票了,不是吗?”他低下头给她重重的一吻,不带丝毫柔情蜜意,“告诉我,这样一个吻,我该付你多少?”
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他变本加厉将舌尖探进她口中,两滴带着咸味的泪珠顺着她的双颊滑进他嘴里。
“这样呢?我想你的眼泪也很值钱的,可以拿来换等量的珍珠了。”
泪水由原成串在她脸上泛滥成灾,波及他的衣襟。
“这么多泪水又该如何计算?”他喃喃低语,原本因她的欺瞒欲脱口而出的利言锐语,终究敌不过她的梨花带雨而止住了。
真的算是欺骗吗?他不是一直都知道她有些什么事是不愿意告诉他的,她从不掩饰这些秘密的存在,他如何指望一个女人将不名誉的过往开诚布公?
没有一个男人能够完全不在乎自已的女人做过那样的工作。舞女?酒店公主?交际花?应召女郎?在他看来全是一样,为钱出卖灵肉实在是大大冒犯他感情上的洁癖。没想到他崇岳三十来第一次全心全意爱上一个女人却换来这样的结果,放弃两字说来容易,做起来却是千难万难。
然而他岂甘心娶这样一个女人为妻?
心中百转千回,他决心挥剑断情,一双大手不舍地抚着她的发丝,见她在自已怀中渐渐平静下来,他开口就想说出决裂的话,就此与她一刀两断,不过话到嘴边却变了样。
“明天别到公司上班了,在家里休息吧。”
他想像得到明天公司里会有多少闲言闲语,就算不当面说出口,神色间的暧昧又岂是他阻止得了的?何必让她去忍受这些呢?
念愚如往常在巷口下了车,然后看着崇岳的车逐渐淹没 在车河之中,交错的灯影照花了她的双眼,一眼望去什么都 看不清楚。
为什么她在他面前总有那么多眼泪?妈妈车祸之后她不敢放任自已哭,怕那懦弱无用的泪水削弱了面对事实的勇气。
不能怪他说出那些尖刻的话。
明天别去上班了。这句话成了他的告别词。
既然在风月场所的大染缸染过一回,坏女人的标签贴了个货真价实,即便旁人不知,她又如何能够不感到心虚?
不论她变得如何不堪,唯一能够包容她的只有妈妈而已,她加快了脚步,像一个在外头受了委屈的孩子打算回家哭诉。就算妈妈不能给她只字片语的安慰,她深信妈妈是听得到的,只是说不出口罢了,不管医生怎么说,那些冰冷无情的仪器怎么显示,妈妈是怎么样也舍不下她的。
远远地,一束旋转的红色光束在视线中闪烁。
一部救护车停在她家门口,它要载的是谁?
念愚跑了起来,不习惯穿高跟鞋的她狠狠跌了一跤,顾不得破皮流血的膝盖与扯裂的裙摆,继续往前奔去。
救护车旁有穿着白衣的护士和她雇佣的看护。
“林嫂,我妈……”满是惊惧的她再也问不下去,她紧握着担架上那瘦弱的手,跟着上了救护车。
车子一路悲鸣着,向茫茫的前路驶去。
崇岳的车驶离巷口先往办公室去了一趟,然后往家中的方向而去。
这件事必须让小葳来证实,或是否认,但愿是后者。
一进大门,他直接往崇葳的房间走去,顾不得敲门便闯了进去。
崇葳坐电视机前,房内枪声大作,崇岳拿起遥控器关掉
电视。“小葳,我要你看看这一张照片。”
“什么照片这么重要?大哥急得连门都来不及敲。”他伸手接过。照片中的人明眸皓齿,唇角微扬,像是一个笑,眼神却是抑郁,满怀心事的模样。
“大哥,你找到了卡门了!” 崇葳兴奋地喊了起来。
“你确信她就是卡门,没有认错?”
“当然!我怎么可能会认错?她是我的亲密爱人,化成了灰我都认得!”
亲密爱人?她究竟有多少个亲密爱人?他崇岳竟只是其中之一!
崇葳激动中,并没有留意他大哥凝重的神色,只顾着麻哩啪啦追问下去。
“大哥,你在哪里找到她的?是哪一家酒店?可惜我这个样子没办法去找她!你可以叫她来见我吗?”
哪一家酒店?高峰大酒店!
他回避崇葳的问题,“这张照片是我从她同事那儿拿到的,先让你确认一下,好交给徵信社去找人。先前因为没办法提供任何资料,所以他们也没有什么眉目。不过你还是别抱太大希望比较好,你知道没有真实姓名是很难找人的。”
“哦。”崇葳失望地应了一声。
“小葳,你和她到什么地步了?我的意思是……”
“大哥,那里是酒店,不是咖啡厅。没见过她几次,我就带她出场了,当然不是去郊游踏青看电影,那时她可不是照片中这副清纯模样。残废这么久,我也想开了,我现在这个样子要找到家世相当的对象是不可能的,除非用钱去买,而她是用钱买得到的。
若是以前你和妈是不可能让她进门的,现在你们大概是不会反对的,这也算是给我的残废一点点补偿,否则你们要我将来怎么过日子?”
若她不是念愚,说不定他是会同意的,但是让念愚嫁给小葳?这教他情何以堪!不!他办不到!
崇岳拿起摇控器打开电视,沉默地转身走了出去,脚步声应着枪声形成一段沉重而不协调的曲调。
第七章
念愚在惊慌中醒来,她疲惫地转头一看。
幸好妈妈仍躺在床上,心电图上微弱仍稳定的讯号给了她些许慰藉,她已经不敢祈求上苍快点让妈妈清醒过来,现在她只能祈求上苍别夺走妈妈的生命。
主治医生轻轻打开门走了进来,念愚静静地等他检查那些复杂的仪器,氧气罩,点滴瓶,各种救命的管线。
“江小姐,这次你最好先有心理准备,我恐怕令堂——”
念愚打断他的话,不想听他任何悲观的判断,仿佛话一说出口,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
“我妈妈当然会好起来,她每一回都能渡过难关,这一次当然也一样。医生,你这么厉害,一定能医好她的,我有信心,你当然也有,是不是?”
医生面对她乞求的目光,只能回避。他想告诉她医生只是人,不是神,有太多事只能听天由命。
“是的,或许奇迹会出现。医学上有许多不可解的迷,谁都不能百分之百说什么事不会发生。”他说完话便转身离去,对于这名病人,他已经无能为力。
这对母女需要的不只是奇迹,而是神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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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愚手里提着一袋食物走出医院的福利社门口。
医生已经严厉地警告过她,若是再不注意饮食和休息,等她病倒,谁来照顾她母亲?
她是一个最听话的病人家属,医生怎么说,她就怎么做,只要他别再提什么心理准备,后来医生果然再也没提过,她相信妈妈的病情是稳定下来了。
转个弯走到长长的走廊,一个明亮声音在她前方响了起来。
“学姊,念愚学姊,我终于找到你了!”一个大男孩从长廊那端奔了过来,他理着小平头,黝黑的肌肤带着阳光的热力,那兴奋的语调与灿烂的笑容在寂静的走廊上显得十分突兀。
来人有一张熟悉的脸孔,是她记忆中的片段,没见着时从来不会想起,见着了便自然而然记起他的名字。
夏天朗,莽撞。这是她记忆中的联想,是她对这个字的唯一注解。
“有事吗?”念愚冷淡地回应。
“念愚学姊,我昨天刚刚退伍,今天到你家里找你,你邻居说你母亲生病住院,所以我特地来看她。”
她的母亲生病住院,值得他这样开心吗?或许他无意嘲笑别人的不幸,可那笑容看来如此碍眼。
她的声音越发冷淡。“我母亲不接受探病,请回吧。”
终于发现念愚的不快,夏天朗敛起笑容,小心翼翼地问:“伯母的病严重吗?”他本来猜测是开开盲肠之类的小事。
严重吗?几度徘徊在生死关头,算是严重吗?
这个问题医生不再提,而她连想都不敢再想,他简单的一句话轻而易举扭破她用来支持自己的幻想。
所有的恐惧一起涌上心头,泪水在眼眶堆积,她极力忍着不让它滑落。
那该然欲泣的柔弱激起夏天朗的保护欲。
“别担心,伯母会好起来的。”
这句毫无依据的安慰正是念愚目前最需要的,像一个溺水的人得要抓住些什么以免于灭顶的危险。
她感激地望着他,不复之前的冷漠,这时她甚至露出了一个久违的笑容。
那朵笑容让夏天朗早已沦陷的心更加无法抽拔,他一点也不能理解自己做了些什么配得到这样的待遇?
念愚一点也不想再讨论母亲的病,为了报答他的好话,怎么做似乎都不为过,而他又有这样一个好名字,仿佛为阴郁的病房带来阳光。
或许那阳光是画在纸上几道黄色的线条,此刻她迫切需要把它当成真的。
“夏天朗,天朗,你的名字取得真好,但你的人一样。你刚服完兵役?当兵辛苦吗?打算去找工作吗?还是要继续念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