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
「满儿的父亲是满人。」
「是满人?」康熙吃惊地低呼。「在旗的吗?」
「不知道。」
「欵?」
「她母亲被满人强暴,压根儿不知道对方是谁。」
康熙顿时呆住了。「啊!」不知为何,总觉得儿子的眼神好像是在指责他就是凶手似的,怪的是,明明不是他,为何他会有点心虚?「那……那她母亲是汉人?」
「是又如何?」胤禄淡淡地去一眼。「皇阿玛要跟儿臣提满汉不许通婚那一套么?」
康熙的老脸立刻沉了下去。「什么那一套?那是祖训!」
「是吗?」唇角勾勒起嘲讽的线条。「那当年由孝庄太皇太后一手安排下嫁给吴应熊的和硕公主又该怎么说?若儿臣说的太远,皇阿玛不记得了,那么何妨说说现下皇阿玛後宫里的惠贵妃、勤嫔、陈贵人……」
「够了!」康熙老羞成怒地喝叱。「她们是由八旗里挑选出来的,是旗人!」
「汉军八旗是入关後收编的汉人军队。」胤禄冷冷地更正。
康熙张了张嘴,又合上,片刻後才近乎讨好地说:「可她是个民女啊!这样宗人府那边很难交代的,对不对?所以说……」
「儿臣的额娘也是民女,是皇阿玛南巡时带回来的江南美女。」胤禄不仅声音冷,脸色更冷。「就因为额娘是汉人民女,所以她进宫将近三十多年,即使为皇阿玛生了三位阿哥,但在作了二十多年的贵人之後,却依然只能得到密嫔的册封,难道皇阿玛忘了吗?」
康熙沉默了,好半晌後,他才低低道:「十六阿哥是在埋怨朕吗?」
「儿臣不敢。」
康熙轻轻叹息。「十六阿哥,你应该了解,朕是为了避免某些人的不满才不得不如此,可在朕册封过的二十一位嫔级以上后妃中,密嫔也是唯一的汉人民女,十六阿哥,朕已是对你额娘格外恩宠了。」
胤禄默不吭声,康熙只好再陪上笑脸。
「总之,你应该了解朕的为难之处,所以,朕建议你还是让你从江南带回来的女人适为侧福晋即可,至於福晋,朕会替你……」
「那就请皇阿玛削我宗籍,将我眨为庶人吧!」胤禄若无其事地打断康熙的自说自话。
「钦?那怎么可以?」康熙失声惊呼,这样不就好多戏码都开不了场了!「不行!绝对不行!」
「既是不行,便请皇阿玛莫再计较满儿的身家背景。」
「怎能不计较?」康熙喃喃道,试图作回光返照的最後挣扎。「她没有旗籍,又是汉姓,宗人府那边一定会……」
「那就给她换个姓,叫她柳佳氏吧!」
「咦?柳佳氏?」康熙啼笑皆非。「咱们……咱们旗人有这姓吗?」
「咱们旗人原也没有陈佳氏、李佳氏、高佳氏、金佳氏……」
「停!」康熙摆出一只手,已经无力再对抗儿子的顽固和那张刁嘴了。「柳佳氏就柳佳氏。」
见老子终於认输了,胤禄并无任何特别反应,仿佛他早已料到会是这种结果。
「那么儿臣可以告退了?」
「走吧!走吧!」等一下他要躲起来偷哭。
「儿臣告退。」倒退巨门外,胤禄正待转身,怱地又停住了。「皇阿玛……」
「什么事?」
「儿臣绝不娶阿敏济。」
康熙顿时呆住了,直至胤禄离去半晌後,他才无奈地叹了口气。
儿子聪明固然是很好,可是太聪明就不太妙了,因为……
「阿敏济坚持只要武功最高的那一个嘛!」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入冬的京城,天儿已经冷得快结冰了,特别是在天刚亮的那一刻,即使在暖呼呼的被窝儿里,也忍不住要打哆嗦。
半睡半醒间的满儿,基於生物求生本能,自动自发地依偎向散发无尽温暖热力的泉源,然後满足地叹息一声,贴在那热烫的肌肤上快乐的再次回到睡梦中。
片刻後,她始觉不对地猛然睁眼,赫然发现自己竟然贴在胤禄怀里,忙不迭地马上退开,可打了个寒颤後,她立刻又更紧密地贴上去。
老天爷,真的好冷!
半晌後,两眼才悄悄往上瞟,藉著透窗而入的亮光,细细地打量胤禄。只有在这种时候,瞧不见他的冷漠,看不到他的无情,平静安详地安眠於睡梦中的他才像过去那个金禄。
老实说,她真的很厌恶自己,因为真让胤禄给说中了,即使她永远也无法忘却双刀堂与匕首会被剿灭那日,那惨怖的哀嚎、那凄厉的求救,即使她对他的愤怒怨怼有山那样高,有海那么深,但在她的脑海深处,仍然无法完全抹煞掉那个纯真可爱的金禄所留给她的印象。
长这么大,也只有金禄曾带给她真正的快乐,她怎么可能下得了手杀他呢?
但是……但是他是满人,他杀了那么多汉人,她有责任要为那些可怜的牺牲者报仇呀!
想到这里,她不禁露出苦笑。
她必须杀了这个唯一对她好,唯一不在意她是满人或汉人的男人,以便替那些完全不将她看在眼里,只会利用她的人报仇吗?
这世间的道理为何这般扭曲?
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想来想去也唯有那条路——逃离他身边,乌龟的壳再重也得背上这么一回了。
因此,这些日子来,她试著出城绕了几回,证实果真没有人跟住她,所以,接下来她只要找个恰当的时问——譬如胤禄进宫里去过夜不回府,便可以多摸几样贵重的首饰藏在怀里——反正他又不戴首饰,再给他来个溜之大吉!
对,就这么办!
「你在想什么?」
抽了口气,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噎死,满儿咳了好几下才没好气地骂道:「如果……咳咳……如果你想吓死人的话,乾脆直接一刀宰了我不更快!」话落,她再住上看去,不觉心口一寒。
老天,他根本没睁眼,也没看她,甚至连根头发也没动到,却那么敏锐地感受到她早已醒了,而且正在思考什么,拜托,不会连她在想什么他都猜得到吧?
「不要忘了你答应过我的事。」
呼吸至少停顿了几十次,满儿差点尖叫给他听。
不会吧?他真的猜得到她在想什么?
「当……当然没有忘,我……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过来著?」
胤禄没有回答,唇畔却微扬起一抹嘲讽的笑,满儿见了不禁打了个哆嗉,心头更是七上八下。
这个男人实在太可伯了,比传闻中更可怕!
她得赶紧逃,愈快愈好!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想要知道逃难的人是什么模样,只要噍瞧柳满儿此刻的模样就知道了。
为了等待一个最好的时机,她又多捱了好些日子,直等到冬至过後,漫漫大雪将京城覆盖成一片银白色的世界,这天,胤禄一大早就进宫里去了,午时後遣人回来通知他不回府过夜。
好不容易逮著机会,满儿便慌慌张张地拎起早已准备好的包袱,逃出内城,跑到南城帽子,冲向永定门,不料才刚踏出城门便一头撞上……
「惠舅舅?!」
「满儿?!」
双方都很讶异。
「惠舅舅,你……你怎会跑到京城里来?」
「我……」梆兆惠朝身边的中年人瞄了一下。「我是来找你的,满儿。」
「欵?找我?」满儿惊喜地指著自己的鼻子。「是外公要我回去吗?」她正愁无处可去呢!
「这……也算是,不过……」柳兆惠左右看了一下。「这儿人多,满儿,找个没人的地方坐下来,我有事跟你说。」
满儿想了想。「到野三坡去吧!那儿有家小店满清静的,适合谈话。」
小店?
不过是一间小小的砖瓦房,连块招牌也没有,这雪天里,门也关得紧紧的,倘若不识路,根本没人知道这是一家店。幸好里面该有的吃食都有了,而且果真如柳满儿所说:清静,清静到除了他们这一桌客人以外,没半只小猫老鼠,连老板送上酒菜之後也不晓得钻到哪里去了。
「惠舅舅,你不是要找我回去吗?」
「唔……」柳兆惠迟疑了下。「还是让我先来问你吧!你是不是真嫁给十六阿哥了?」
瑟缩了下,满儿双眸心虚地往下掉。「惠……惠舅舅怎会知道?」
「我怎会知道?」柳兆惠瞥向身旁的中年人,苦笑。「不是我怎会知道,是有人跑来咱们柳家,责怪爹养大了一个祸害,要爹为屈死在绰墩山上的志士冤魂负起责任。」
满儿两眼不觉跟著飘向中年人仔细端详,这才发现中年人相当眼熟,却又想不出在哪儿见过。
「喂喂!怎可以这样说?」她对中年人抗议。不必问,肯定是这家伙的问题,不过……「明明是双刀堂的人要我嫁给胤禄的耶!怎能怪到我身上,甚至外公身上去呢?」他究竟是如何知道的呢?知道的人不是都死在绰墩山上了吗?
柳兆惠摇摇头。「现在说这些都没用,满儿,不管前情如何,人家眼里看到的是结果,所以爹要我来转告他的意思予你知道。」
「外公的意思?」满儿又狐疑地觎向那个始终未曾出过声的中年人。「什么意思?」她到底是在哪里见过他呢?
啊,对了,淀山湖畔,中年人好像也住在附近,可当时他是一身樵夫的打扮,虽然从未曾打过招呼、交谈过话,但每天总会见他两回,一回是看他拎著斧头上山,一回是看他背著柴火下山。
难不成他是在监视她和金禄?
柳兆惠又与中年人互视一眼,而後深吸了口气。
「爹要你设法杀了十六阿哥,如此一来,爹便愿意接你回去团圆了。」
下巴瞬即掉到地上去,满儿顿时张口结舌地吓呆了。「要要要……要我杀杀杀……杀了胤胤胤……胤禄?!」她自己随便说说就算了,可现在居然真的有人要她去杀了胤禄,有没有搞错啊?他们以为她是谁呀?
「对。」
还对呢!「天天天……天哪!」满儿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你以为我是谁,天下第一高手吗?胤胤胤……胤禄是大内第一高手耶!我我我……我哪儿杀得了他呀!」
「只要你愿意,一定找得到机会的。」
「你你你……你们光用两片嘴皮子说当然容易,可下手的人是我耶!」满儿尖声抗议。「而且……而且他的警觉性更吓人,连看都不必看一眼,他就知道我在想什么了,这样……这样我怎可能动得了手?」
「你是不愿意冒险,还是下不了手?」中年人终於开口了,声音却沙哑阴沉得令人无法不讨厌。
满儿窒了窒,「我……定没办法下手,他太厉害了啦!」
「我们并没有叫你跟他比武,而是要你下暗手,」中年人冷冷地说。「你是他的枕边人,绝对不可能找不到机会下手。」
「那你们为什么不自己去下暗手,却要我这个女人去动手?」三月里的债最好马上还给对方。「是不愿意冒险,还是怕死?」
中年人睑色郁怒地一沉。
「不是我们不想自己动手,而是只有你的接近才能使他毫无戒心。」
「你怎么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对我毫无戒心?搞不好他对我七戒八戒戒最多呢!」就是这家伙最阴险了,明明监视著他们,不可能不清楚事情原委,这会儿却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把一切责任都推到她身上来,未免太狡猾了吧?
「他放任你自由行动不是吗?」
「那也只是代表他不是非常在意我是不是愿意留在他身边,如果我愿意是最好,若是我落跑了,他也是无所谓。」
满儿说得快又有力,却只得到中年人的诡异注目。
「十六阿哥从来没有过任何女人,你是他第一个女人,你真以为他会任由你离开他吗?」
满儿呆了呆。「叹?我是他第一个女人?怎么可能,他是个皇子阿哥耶!」
「确实是如此,你只要在内城里稍微打听一下就可以证实了。」中年人瞄著柳满儿的包袱。「所以,如果你想逃开他的话,不杀了他是逃不了的。」
满儿不由得愣了好半晌。
真的逃不掉吗?「可是……如果我逃得远一点儿,避得隐密一点……」
「对,你大可以躲一辈子,然後让他继续杀那些不该死的人,反正死的不是你就好了,对吧?」中年人讥嘲道。
「但那是我……」话声蓦停,满儿倏地睁大了丹凤眼,来回扫著柳兆惠和中年人。「喂喂喂!你们……你们今天是来逼我的吗?不管我想不想做都非得去做不可吗?」
「我们没有逼你,这是你应该做时事,因为你是汉人。」中年人大义凛然地告诉她。
「我是汉人?」满儿简直想大笑三声给他听。「在这之前,无论是跟前或背後,所有人——包括我自己的外公、舅舅、舅妈、表兄弟姊妹,人人都骂我是满虏杂种,怎么现在我又变成扛著正字招牌的汉人了?」
这回轮到中年人语塞了。「那是……是……好吧!不说这个,我们说绰墩山那些死难同志,他们许多都与你熟识,难道你不应该为他们报仇吗?再想想,如同胤禄那般凶残嗜血的人,留他在世上便是祸害,将来又有多少汉人会因他而牺牲?」
又换回满儿哑口,默然了。
其实,她跟他们那些人才不熟呢!即使是叶丹凤,彼此间的关系也是相当现实的;然而,胤禄也的确是残忍地杀害了那许多人,而且往後也必定会杀害更多,这是不争的事实。
柳兆惠见状,赶紧乘胜追击。
「满儿,你知道胤禄两次对反清复明的组织斩尽杀绝,也知道他在战争中是如何残酷地屠杀敌人,但你可知道他也是雍王爷血滴子的统领?」
一听,满儿瞬间脸色大变。「血滴子?!」那种会「吃」人头的皮袋?!
「没错,那清狗皇帝不仅在选择继承人的问题上举棋不定,导致诸皇子阿哥竟相争储抢位,而且,面对皇子与朝臣之间乌烟瘴气的结党倾轧,都未能及时制止,反而一再的姑息包容,因此,各皇子的活动更形频繁大胆,甚至出现骇人听闻之举,这其中莫过於胤褆、胤耐、胤祯、胤禩与胤禵之间的争夺最为激烈无情。」
柳兆惠露出轻蔑不齿的脸色。「而胤禄不仅迫害汉人,更为胤祯统领血滴子以暗害胤祯的政敌异己,甚至连自己的亲兄弟也不放过。满儿,你自己说,你真能任由如此冷酷歹毒的人活在这世上吗?」
可笑的是,血滴子本是江南八侠的徒弟白龙道人为了对付康熙而发明的一种血腥恐怖的武器,江湖上人人闻之色变,可到头来却反被胤祯利用来对付兄弟,铲除异己。
罪魁祸首到底是谁呢?
满儿垂眸咬住下唇一声不出。为何她的心头愈来愈觉凄冷,又下雪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