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妈妈也这样熨衣服。”
陆寒看了徐小亮一眼,又继续熨。
“家里很穷,学校的制服来不及干。妈妈就蹲在地上这样熨。”
陆寒还是没理他。
徐小亮指西瓜。
“一斤九两,一模一样,郭妈说的,双胞胎。”
干净,挺直的白长裤熨好了。
陆寒站起来,满脸细细的汗珠。
“虽然迟到,不过还来得及赴约。”
“陆寒──”
徐小亮搔搔梳整齐的头发。
“其实──我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血海深仇。”
拭了拭汗,陆寒拾起地上的毯子。
“也不是朋友。”
“这样啦,我们化敌为友。”
“我说了,我们不是朋友。”
陆寒重重地将毯子往床上一扔。
白长裤搭在肩上,徐小亮早忘了他的约会。
“我有这么讨厌吗?”
“你污辱我你忘了吗?”
陆寒爆叫了一声,像伤口被踩到了。
“我可以很有钱的!我可以不必去做电梯小姐!我可以舒舒服服的做有钱人家的大小姐!”
陆寒的叫声,整栋楼的人如果都在的话,他们一定全听到了。
“我妈妈很骄傲!她死了只留一样东西给我,就是自尊!
你什么都不明白,你是个没教养的人,我死都忘不了你那样污辱我!现在你滚出去吧!”
徐小亮几乎是被陆寒轰出去的。
被赶出去,徐小亮还站在门外,他一点不气陆寒,他真的不气。
白长裤就搭在徐小亮肩上,他的脑子全是陆寒,各式各样的陆寒。
第一次优雅、高贵的陆寒。
第二次平庸的电梯小姐的陆寒。
第三次拿钥匙的陆寒。
今天楼梯口的陆寒。
熨长裤的陆寒。
刚才的陆寒。
陆寒?陆寒?陆寒?
徐小亮心里转来转去地念著。
轮完班,也不过下午三点,今天,陆寒接的是早上七点就开始的班。
走出饭店大门,一只男人的手拉住了陆寒。
头一回,居然是徐小亮。
陆寒还来不及挣扎,发怒,徐小亮诚恳地露出笑脸和一排尚可的白牙。
“别生气,我是跟你道歉的。”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徐小亮的确诚恳地令你动不了怒。
“电梯的事、你当遇到神经病好了,我──”
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徐小亮总是搔他的脑袋,现在,他的手又搔上去了。“说了挺肉麻的;其实──你如果真的是我第一次看到的那个样子,我也配不上你,昨天你在熨长裤,那个样子──”
愈说,徐小亮愈是词穷了:“算了。我明白说好了,我喜欢你。”
徐小亮的明白说,把一直没开口的陆寒弄得惊愕、十分惊愕。
看陆寒睁著眼、没表情,徐小亮有点急了。
“你没弄懂吗?我虽然轻佻惯了,乱吃女孩豆腐,可是,我还没有喜欢过谁呢。”陆寒终于讲第一句话了。
“我该算得荣幸吗?”
“不是这个意思,唉:我晓得你很有脾气,你妈死前只留一样东西给你──自尊。这玩意挺难搞的,那么多自尊心干什么嘛,害我一直怕自己讲错话。”
陆寒讲第二句话了。
“为什么喜欢我?”
“这还有为什么?有人爱打麻将,有人爱听音乐,都是去想为什么,还活个什么劲吗?”
徐小亮仍然是那么诚恳;只是诚恳得没什么情调,没什么气氛。
“可是,你不是我要喜欢的型。”
好象一大块冰,咚地打在徐小亮脑袋瓜上。
陆寒骄傲地露出笑容,那笑容是属于徐小亮第一次见到她时,那种“身份”才会有的。
“不过,我们可以做朋友。”
总算没有被当做敌人,徐小亮还不算太气馁。
“好吧,那──什么型的才是你喜欢的?”
“斯文、有教养,带著贵族的气质。”
陆寒像在诉说一个梦,一个在她心中生根,生了二十年的梦。
“服装整齐,但式样不能旧。指甲要修干净,伸出来是双用脑筋的手──”“够了!”
徐小亮一挥。
“你要的是个亿万富豪的儿子。”
“徐小亮。”
陆寒又受辱了。
“我不爱钱的。”
“你不爱钱?什么叫贵族气质?斯文?有教养?吃饭都难的时候,有个屁斯文、屁教养?服装整齐,式样要新、指甲要修干净,还得看起来是双用脑筋的手。喂!没钱穿什么式样新的衣服?成天用劳力,那双手怎么干净得起来?”
徐小亮早忘了他对这个女孩,已经盼望了一整夜,和一个大白天了。
“不爱钱?你爱得要死!”
“徐小亮。”
陆寒的脸,一阵青、一阵白。
突然,她一把捉住徐小亮,招了部计程车,塞件物品般,将徐小亮推进车里。“干什么?”
“我要你看:我要你看我爱不爱钱,我要你看清楚,你王八蛋,你污辱我!你总是污辱我!”
脑子还来不及反应,车已经开了。
徐小亮被搞得糊里糊涂,陆寒一路喊她被污辱,真像徐小亮做了什么伤她的事,而且,伤得还不轻,伤得很重、很重。
车子停在近郊一栋巨宅前。
别说里面了,光是那扇铜雕,伟实得足够三部汽车并行驰入的大门,就是徐小亮没见过的。
“住得起这房子的人,有钱吗?”
陆寒受辱的神情,一直维持著。
“当然有钱,不过,干你屁事?”
“我可以住进去的。”
陆寒洗刷清白地大叫:“是我爸爸,那是我爸爸的!”
大叫完了,陆寒受辱的心,平静了些,但她有些懊悔了。
徐小亮不是怀疑陆寒有幻想狂,只是,电梯小姐?他实在没办法忘记她是电梯小姐。“你不相信吗?”
“这栋房子的主人确实是我爸爸──但。他死了,一个月前死的。”
“陆寒──”
徐小亮也懊恼了,懊悔让陆寒来编这样离谱、好笑的谎话。
“──你不爱钱、我相信,以后──以后我讲话一定小心,现在,我们走吧。”陆寒那张被形容成女流氓的脸,凄楚地望著徐小亮,“你以为我是个讲谎话的人吗?”“不是这个意思──”
“你是,任何人都会当我在幻想。”
陆寒安静中,有些激动。
“我爸爸叫崔大经。”
“崔大经?”
徐小亮睁圆了眼,他觉得陆寒的幻想症到了可以送医院的程度了。
“陆寒,我真的喜欢你,虽然你有点──虚荣心。不过没关系的,走吧,崔大经怎么会是你爸爸?对我讲点小谎话无所谓的,我也是常骗人的──走吧。”“我知道你不相信,任何人都不相信──”
陆寒的眼睛里,泛著淡淡的潮湿。
“我妈妈不准我讲的,──因为,我是崔大经的私生女──我们走吧。”“等─下。”
徐小亮轻轻拉住陆寒的臂。
他看到那有泪要溢出的眼。
他听到三个字──私生女。
说谎是不容易流泪的,承认自己是私生女也并不光彩。
徐小亮开始相信了,他开始要知道这个叫他动了心的女孩,背后藏的故事。“──好复杂,要不要让我知道你的故事?”
陆寒拭拭泪的眼。
“一个有钱、有社会地位的男人,爱上一个美丽的小女孩。但小女孩怀孕后,才知道她爱上的是有妻室的男人,我就是那个只能跟母亲姓的私生女。”
昨天陆寒跪在地上熨长裤时,给予徐小亮的爱怜,此刻加倍滋长起来了。“他不负责你们母女吗?”
“我母亲拒绝。”
陆寒的脸上露出骄傲的神采。
“我母亲恨他欺骗:她是个规矩、自爱的女人,当她知道他只是一个有钱男人玩弄的对象后,她的心就彻彻底底死了。”
“崔大经──他对你母亲没有一点爱吗?”
“有。”
陆寒不高兴地瞪了瞪徐小亮。
“当我母亲离开他后,他才发现他爱这个女人,而且,十分、十分的爱。”“那他没找你们母女?”
“他找到了,我母亲是全世界最坚毅、最倔强的女人,你无法想像有这种人。她躲著流泪,硬著心,就是不见他,不原谅他。”
陆寒的记忆在回旋,往事在她眼底一层、一层浮现出来。
“他见不到母亲,只好到学校偷看我,常常;他带来很多我渴望的父爱、但,后来母亲发现了,她帮我换了学校,我们也搬家了。”
浮现在陆寒眼底的往事暗淡下来了。
“我偷偷给父亲写了封信,告诉他不能再见他。因为,我母亲流著眼泪要我发誓。”陆寒变得脆弱了,她倚著铜雕大门旁的石墙,声音低哑。
“我不知道母亲的想法对不对、我只能遵从她,你晓得吗?她是蹲在地上,洗了一辈子衣服把我养大的,──一辈子,到她临死。”
徐小亮相信了,感动了。这是他浑浑噩噩活到这个年龄,耳闻目睹凄苦的一个故事,而且,就发生在他喜欢的女孩身上。
不自觉地,徐小亮搂住了泪已经是控制不住的陆寒,又怜,又疼、又爱地轻轻搂著。“我总是帮母亲熨她来不及熨的衣服,我不需要让郭妈洗衣服的,──她使我想起母亲,我能自己洗,洗得很好,很干净,──但她使我想起毋亲──”
徐小亮替陆寒抹去一串连一串的泪,他想吻她,想紧紧拥著,而不是“斯文、有教养”的轻轻搂著。
铜雕的门开了。
哀伤与受感动的人,措手不及地分开来。
一部黑亮的劳斯莱斯,徐徐开出来。
里面坐的,正是与陆寒有血统关系的崔蝶兮,她的旁边假陆寒──朱琳琳。崔蝶兮看到陆寒了,车子正开远,崔蝶兮遽然想起,见过这张脸,在父亲的灵堂前。“停一下。”
崔蝶兮走出了车门。
陆寒来不及避开,崔蝶兮已经优雅有礼地走到了她的面前。
“对不起──,我们见过,是吗?”
陆寒好激动,这个女孩是她的姐姐,可是,她有的一切,陆寒全没有。
血缘使她震撼,贫穷与富贵拨弄著她平凡的人性,她恨著。
“我没见过你。”
“我会弄错吗?”
崔蝶兮的声音好轻柔。像圣诞节挂的小铃当。
“在我父亲的灵堂前,你全身素白,我应该──我想我不会记错。”
“快点啦!”
车上的假陆寒朱琳琳等得不耐烦也走出来了。
“你在干什么嘛?”
崔蝶兮抱歉地笑笑。
“她是我妹妹陆寒。”
假陆寒大模大样的。
徐小亮惊愕得要大叫。
面对有个人也叫陆寒,陆寒一时间,呆了。
陆寒?
她叫陆寒?
崔蝶兮的妹妹?
徐小亮冲动地瞅睨了那个假陆寒,再看看一望就知未涉世故的崔蝶兮,他真想叫出来,真的陆寒就在这里,就在她面前。
假陆寒扯崔蝶兮。
“走了啦,来不及了。”
崔蝶兮真不愿意走,她想明白这个素白女孩为什么来悼祭父亲?她到底是父亲的朋友还是另有关系?
一边被朱琳琳拉著上车,崔蝶兮一边回头。
有一份极微妙的感觉在崔蝶兮的心底,仿佛,她熟悉这个女孩,而且,说不出来,崔蝶兮喜欢这个女孩。虽然,那天在灵堂前,她投注过来的目光并不友善。车子开远了。
徐小亮和陆寒都望见崔蝶兮几次由后窗中,贝过头来。
“有人冒充你。”
陆寒没讲话,她一直目视著远离的劳斯莱斯。
“你为什么不拆穿呢?”
依著墙,陆寒的眼底是一抹悲怆。
“她叫崔蝶兮,我熟悉她的一切,我父亲甚至拿过她的照片给我看。但,我是被藏在黑暗里的人。”
悲怆的眼睛仰望著天,陆寒轻声的呐喊,像在祈求与她死去的母亲通话。“自尊──我没忘记,我有自尊──我母亲要我记得。”
罗开程权威地望著她们两个人,李桂香、朱琳琳这母女。
“你们两位,不会住上瘾吧?”
李桂香不屑地。
“住的是挺舒服啦,不过我是早一天走早好,丈夫、儿子、女儿,三两天找个借口回去看个把钟头,又不是做贼。”
“好!”
罗开程很满意地点了个头。
“明天,我就给你安排理由离开。”
拿出了一张支票,罗开程放到李桂香面前。
“这是你合作的酬劳三十万。”
六年的牢,罗开程偷天换日给弄掉了,还捡了三十万,李桂香挺乐的。
“你呢?朱琳琳,也该走了吧?”
嚼著口香糖,朱琳琳耸耸肩。
“不走行吧?罗大律师反正是导演兼我的命运主宰,三十万拿来吧,喂!别开远了,最好马上兑现。”
三十万支票,现金支票,罗开程推到她面前。
“同一天走,就是明天。”
崔蝶兮急得都要哭了。
诚实地说,这对母女,与她并未产生什么不可割舍的感情。
一个月不到,她们只相处了这点时间。
可是,她们要走了。
崔蝶兮好难过,这个世界,唯一跟她有血缘关系的人,好不容易,她接受了,找到了。现在,却毫不留恋地要走了。
“真的一定要离开吗?”
“蝶兮,你别难过。”
李桂香倒也不是什么坏女人,其实,她还挺喜欢这个善良的女孩。
“我穷惯了,住这实在很不习惯。”
朱琳琳提著她的箱子,另一只,还夹著几乎二十四小时不离的烟。
“我妈要走,我只好跟著罗。”
谈著;朱琳琳公式化地看假妈妈一眼,看得很不尊敬、很不由衷。
“谁叫她是我妈,不放心她一个人住。”
“我可以另外帮你们租房子。”
“哦不。”
李桂香胖手摇得厉害。
“别麻烦了,我要──我带陆寒先要到南部看她一个阿姨,反正,我们会再跟你连络嘛。”
母女就这样走了。
李桂香真有点不忍心。
她摸摸崔蝶兮的脸。
“自己好好的过,──社会很险恶的。”
朱琳琳就连这点离情都没了,挥择手,像与欢场一名恩客道别般。
“再见!”
崔蝶兮坐在客厅的落地窗前。
这栋大房子,又恢复死寂了。
丁嫂是最开心的。
从进门到离开,她一分钟也没顺眼过这两个女人。
“蝶兮。”
崔蝶兮幽幽地看了看了丁嫂,她的目光无助、无依,好难过。
“我知道你难过,可是,人家不要住这里,这有什么办法呢?”
“丁嫂──”
崔蝶兮无助、无依的目光,像一只受伤的蝴蝶,想飞飞不起来。
“我也不勉强她们一定要跟我住,我──我难过的是陆寒好像并不喜欢我,她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她走得好快乐。
脸无力地垂放在沙发的椅背上,崔蝶兮脑子不停地寻索答案。
“你不觉得吗?丁嫂。告诉我,她并不喜欢我,是不是?”
人都走了,丁嫂也不要再批评了。
她实在很想说,这对母女有问题。
拍拍崔蝶兮,丁嫂疼惜地把这个一手带大的孩子搂进怀里。
敲敲门,罗劲白进了父亲的办公间。
“爸爸,找我有事?”
罗开程脱下老花眼镜,合起正在批示的案件。
“我马上要去崔家一趟,你跟我一块去。”
“去世的崔大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