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蔑地将肖像随手撕毁;怎么样都无妨,他需要的只是一个身分相当可以为他产下子嗣的女人,如此而已。
* * *
从位在海神祠底下的岩洞隧道奔回神祠,巫女们早已准备好淡水和衣物,为她净身更衣。穿上珍珠海的婚礼服饰——不同于一般色彩鲜艳的布料,它以珍珠海的天空和水色为底,浅白浪花一层层渲染在衣裙上面,最终归结于艳戏的珊瑚附和珍珠扣。长发抹上混杂了香料的鲸油,以珍珠和鲜花装饰,在浅棕色的肌肤上洒落几滴香水,淡淡扫过眉尖的黛青色颜料、唇上有着珍珠光泽的淡红,都是珍珠海稀有的化妆用品,海民的女子一生只有婚礼才能用上一次。
打扮潋滟的同时,现任族长和新任的继承人有点惊恐地站在海岸边注视着停泊在不远处的庞大战船,心中所想的和潋滟差不多。当战船放下小舟朝着她们驶来,波儿情不自禁暗暗扭住了母亲的衣角,“妈妈……”
“别怕……”
“……是……”波儿低声应了,眼睛却紧盯着渐渐接近的小舟;说是小舟比海民的渔船大得多。上面除了摇桨的划手,还有三个穿著战服看来威风凛凛的战士。为首的人比波儿想象中纤细,还蓄着一头长发——等船到了近处,渔民们不甘愿也无可奈何地走入水中帮忙拖船,这才发现,为首的人,竟是名女子!
“这……怎么回事?”
波儿惊愕的低语被母亲扬高了声音的问候遮住:“欢迎你们的到来,我是珍珠海之主桑雅,也是将成为贵国皇子妃之人的母亲。”
下了船的暝国士兵,整齐列队于那名女子之后;女子随即屈身行礼。“向您致敬,高贵的珍珠海主人。我是暝国皇太子手下第一将军蝶羽,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迎接皇子妃。”
“—……什么?!”波儿一时克制不住,忍不住脱口而出:“为什么皇太子不亲自来?这未免太藐视人了吧!我的姊姊是将成为他妻子的人啊!”一旁的海民纷纷露出不满的神色,将视线投向泊在不远处的战船。那艘船的甲板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站在船头遥视此地,那股傲然的气势即使相隔一段距离都可以轻易地感受到。很显然地,那正是潋滟未来的夫婿——明明在船上却故意不下船迎接,如此蔑视的态度教海民们难以忍受,一时聚上前来大声抗议:“不错!这种态度太过分了!副岛主是我们岛上最重要的人,都那个皇太子亲自来迎接!我们不能让她这么屈辱地出阁!”
蝶羽缓缓抬头扫视了他们一圈,犀利的眼神教这群纯朴的海民一时心慌,噤声不语,但是维护潋滟的心让他们迎视着蝶羽的眼神毫无退意,怒冲冲地瞪了回来。蝶羽反而笑了,“对太子的作为我很报歉……但是……以暝国的立场看来,太子殿下显然不认为珍珠海是足以与他对等谈话的对象。这是太子殿下个人的傲气,就请各位多担待吧。”
“太瞧不起人了!你以为你是踏在谁的土地上!”
“是啊!我们才不怕什么暝国!”
“你们的皇太子根本是恶鬼,配不上我们的副岛主!滚回去!”
“滚!”
对周围的叫嚣,这一小队的兵士不为所动,连眉毛都没挑一下。那位女将军亦然,唇边的笑意始终那么浅浅淡淡,直视着珍珠海之主一言不发。
桑雅一沉,将手举起,压制了所有的声音。“珍珠海虽然弱势,却不害怕强权。但是我也不接受你的挑衅,蝶羽将军。”然后,她笑了,优雅地做了个手势,“远道而来,想必很辛苦吧?在等候我的女儿妆扮之时,请到我的府邸休息片刻。”
蝶羽唇边的笑意此时方才消失,打量了一下桑雅,她垂首,“恭敬不如从命,桑雅夫人。”
看得出这次的行礼多了几分敬意,波儿无言地跟在母亲身后走向家宅。海民们见状只好侥然退回,让出道路。蝶羽做个手势发出口令,一队十二个人步伐整齐地跟在她身后。辉亮在平和的珍珠海看来格外刺目……
“像被一把刀切过去似的。”
潋滟站在海神祠边俯视着由海岸行向村落的反光喃喃自语。
“潋滟……”壮严而苍老的声音是自幼教导她的巫女之长。她回过身去,看着老妇人由两名巫女搀扶着走向她,因年老而颤抖的手上拿着一串项链。“这会代替海神……在遥远的大陆守护你……”
艳红的珊瑚牙在一串皙白浑圆的珍珠簇拥下显得光彩耀眼;潋滟笑了笑——身上戴的珍珠珊瑚可以买下一个郡了……但是岛民的心意她不忍拒绝,俯身让长者替她戴上项链,与所有的巫女及海神道别之后,她坐进了轿子,让两名健壮的渔夫送她下崖,回到家中。
“副岛主……其实现在也还可以……”
渔夫低低的话声还没说完就被她打断:“不要胡说,快走!暝国的战船就在外海,炮口是不等人的。”
渔夫闻言低下头,应了一声加快步伐。
蝶羽走向待客的大厅,一班下属则在屋檐底下肃正地直立。波儿坐在母亲身边,听着母亲神色适然地与那名女将军谈话。可是对那十二个高大强壮得像石头一样的军士只觉得可怕,他们全都面无表情,这使他们看来长得都一模一样,像传说里的恶魔……
潋滟已经准备的消息传来,桑雅停止了话题,一直看不出心思的面孔露出愁色。波儿更是已经站了起来,紧张万分地看着大门。蝶羽跟着慢慢起身,走向门口。门外停着两个汗流浃背的壮汉和一顶小轿,随之薄帘一掀,走出一位裹着海天泫蓝披风的长发美人,美丽不过是外表,雍容的气度更教人印象深刻……蝶羽还在寻思之际,波儿已经含泪奔了过去。“姊姊——”
潋滟有点不解地看着立在厅里的陌生女子,妹妹的哭喊却教她笑了,接住波儿的手摇摇头,“真是,该训你一顿,告诉你继承必须沉着……不过算了。”她轻轻点了一下妹妹的鼻头,“这才像波儿嘛。”
“姊姊……姊姊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新娘……”波儿哭着,想抱住潋滟又怕弄坏了她身上的装扮,可是想到对方的态度,她又忍不住低泣,“可是……可是暝国太过分了……”
听妹妹说完事情的经过,潋滟抬头看着慢慢走向她的女将军。然后低叹一声,迎向前去。
蝶羽一面惊叹着眼前女子的美丽,一面说道:“潋滟小姐吗?我是来……”话还没说完,潋滟竟然与她擦身而过走进大厅。她讶然回身,看着潋滟解下身上的装饰品、发饰,一一放置在厅内桌上。最后只留下那串项链和衣服,披散了长发回眸看她,“我原本准备以尊敬之心迎接我的夫婿,但是……既然太子殿下是这般想法,我也无需盛妆以待。”说完,她向母亲跪下行礼,“女儿走了,母亲,请你保重身体。”
“嗯……你也是。”桑雅对潋滟的举动没有任何特别反应,海民们却都露出高兴的表情。蝶羽有点愕然地看着潋滟一步步走向她,“我们走吧。”说完潋滟也不等她,径自举步走向外面,经过波儿时她笑笑搂住妹妹,“波儿,要加油。”
“是!姊姊……”
在族民及家人的目送下,潋滟孤身上了小舟。没有回头看,怕一看眼泪便要落下来。她只是挺直了背脊注视战船甲板上那个孤高身影,小舟离船愈来愈近、离岛愈来愈远……愈来愈远……
第一章
翻跳上甲板的蝶羽回头俯身欲将潋滟拉起,岂料才回头,一身朴素的新娘已经婷婷站在她身后,对这轻易攀上绳梯的俐落手脚,蝶羽露出讶然的眼光。不多久,其它的兵士已经一船。下令手下吊起小舟,蝶羽领着这美丽的女子走向她的主君,后者正倚靠在船栏边聆听着船长的演示文稿,见到她们之后,才挥手打断船长的话,转向她们。
“殿下,新娘带到。”
耳听着蝶羽的报告,潋滟暗暗苦笑——什么口气呢?像是带上了一个即将处刑的人犯似的。安静地仰视着眼着站在船头俯望她的年轻男子,潋滟有点不可思议的发现,她的丈夫远比自己想象的年轻太多了……不,该说——她知道暝国太子只大她三岁,单就年纪看来当然很年轻;但是如果加上这位太子十四岁就开始出入生死场的经历,她总以为他脸上会带些风霜途尘……
可是眼前的男子却有着一张年轻——甚至可以说是秀丽的容貌。瘦削的脸型上有着挺直的鼻梁、两道微微挑起的长眉以一般标准来说稍微细了些;这使他看来有点纤弱。薄薄的两片唇抿着一抹教人猜不透的微笑,属于大陆的白皙肤色、比海民们更直更黑的头发整齐简单地梳理成短辫垂在胸口。
他相当高,却不是壮硕型的男人;露在战甲外的手臂有着结实但不夸张的肌肉,可以想象他全身都是如此。但是只要被衣服遮掩住,他甚至可以假扮成少女而不被任何人怀疑。若不是那双冷得可以穿透人心的锋锐眼眸,实在很难相信传闻中让各国闻风丧胆的暝国战鬼竟然生得这么漂亮……
“哦……”对方开口了,还是那抹淡淡的笑容,笑意融不进眼底,潋滟只觉那冰刀般的眼神肆意切割过她全身上下,宛如要将她四分五裂。然后一声漫不经心的回答:“还不错。带她到船尾的舱房吧。”接着,他面向一旁有着满面胡须的健壮男子下令:“船长,准备开船了。剩下的演示文稿等晚餐过后再继续。”
“是。”
潋滟愕然地看着一群人因着这个命令开始行动起来,可是真正震惊她的是那句‘还不错’——这是什么意思?好象她只是一个女奴或是一样商品般的……即使对方并不当珍珠海是个可以平起平坐的国家、即使她的身分在暝国太子眼中根本毫无价值,可是连最基本的尊重都……
蝶羽走到她身边示意她跟着走,却发现一直显得很从容的新娘面上出现了教人微微一惊的薄怒——仅仅是蹙起了那双柔细的眉,整个人的感觉却完全不一样了——瞬间掠过蝶羽脑海中的是暴风来临前阴郁的天色和灰暗的海面,依然平静却教人心中惴惴难安。
在她还没来得及弄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前,手已经稍嫌粗鲁地抓住了潋滟;后者怒视了她一眼,竟教她一时呆愕不知所措——这边的皇太子注意到他的副官竟然出现难得的慌张神色,一时饶有兴味地回身倚着栏干观赏起来。观赏归观赏,对副官的窘状或是未婚妻的愠怒他都没有半点关心的表现。
潋滟很快地将视线移向这优闲的旁观者,毫不退缩地迎上对方冷漠的眼,狠狠直击——终于皇太子收起了唇边的笑容,轻蔑而冷淡地睥睨着底下的长发美人,然后那双原本除了漠然什么也没有的冷锐眼眸里渗出了恶魔般的笑……
太过分了……
潋滟看见了在皇太子身后明亮的蓝色的海天、远远近近分布着的岛屿群……她低下头,眼角的余光则看见船的周身架着一尊尊火力强大的炮——这个人不会介意现在就把珍珠海烧灰烬,哪怕是在她的面前。
她垂下眼帘,低弱而无力地:“蝶羽将军,请带路。”
蝶羽愣了一下,看看主君,容貌秀美的皇子对她身边的女子笑着,投以教人心颤的注视。她明白了,当先领路,“跟我来吧。”
船舱的布置很简单,一张硬板床、一套桌椅,还有事先送来的几个箱子,里面是海民们为潋滟预备的换洗衣物以及一些必要用品。宽五步,长四步,比起底下的船员舱房当然算是很好的了,之前这里是蝶羽的房间,既然新娘上了船,蝶羽就得下去和船员们一起过夜——当然不会和这位美丽新娘说的是……如果皇子传召,她也有可能在皇子的舱房留宿的。
“离暝国的船程还有四个月,你就在这里待着做些心理准备吧。”
蝶羽看着她坐在床上默默不语,刚刚如同光焰般灼人的怒意现在完全不见踪影。微微低着头的她,好象一下子变得很黯淡,让人难以相信。
这是雪契的第六个新娘……多么不可思议。之前五人她至少见过三个,个性虽然各自不同,却都是一副娇生惯养的模样。要人伺候要人搀扶、或是过度礼貌像个木头妹妹、或是动辄落泪、或是大发雷霆。可是眼前的女子——却是第一个让她讶异之后又感到惊惧的……她忍不住好奇,一时竟然也不想离开此地。
注意到这位女将军依然站在原地,潋滟抬起头对她笑了笑,“有事吗?”
“……只是有点好奇。”
“请说。”
蝶羽笑了起来,拉开椅子干脆地坐下,翘起一双结实的长腿打量着她,“你和其它人很不一样。”
“其它人?你是说前五位新娘?”
蝶羽含笑不答,继续说:“第一个问题……为什么不带侍女或陪嫁者?”
潋滟纤眉一挑,有些不解。“为什么要带?”
“——你是珍珠海的公主不是吗?”蝶羽跟着不解,“一国的公主远嫁他国,就算带上四五十个陪嫁的侍女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呀。”
潋滟绽开了温柔的笑靥——再一次地,周围的空气跟着变化了,珍珠海的暖风透进这小小的舱房,洁白的云和隐在云后不炽热却明亮的阳光教人身心宽广……耳听着潋滟轻柔的话语,蝶羽不甘心却无法否认自己的情绪从见到她的那一刻起就一直被牵着走——以和雪契全然不同的方式……
“我不是公主——我是继承者。”她低低地向着来自异乡的陌生人诉说着珍珠海的传统:“海民有领导者,可是没贵族。身为领导者的继承人,所拥有的无非是责任和义务……我和妹妹则一如海民的女孩那样长大,学习一切生活的技艺,这就是我们的生活。”
“……是了,他们叫你副岛主。”
“嗯,因为我是。”潋滟抬眼对她粲然一笑,笑容中的自信和果断一如她的母亲桑雅夫人。“我从十五岁开始替母亲分担珍珠海的事务,到现在……母亲负责珍珠海的对外贸易、国际关系以及重大事件的裁决,我则替母亲管理海内的零碎问题。所以我说过了……我不是养在深宫等着出嫁替国家得到利益的公主,我是以自己的能力证明自己地位的继承人。海民们的婚礼很简单,双方情投意合就可以成婚,没有嫁妆或是聘礼的约定。所以你的问题我从没想过……”说着她敛去笑容,叹道:“不过这一切已经没有意义了……我……只不过是个贡品吧?贡品还带着侍女去,不是很好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