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廷听了很高兴,“她吃吗?”
“吃得不多,不过……”
“有吃就好。”卫廷笑着对云招手,“来吧,我们进去。”
云古怪地盯着他瞧,他相信他是医生,可是绝不只是医生。一般的医生不会这么随便闯进主母的房间的,尤其是对方还在用早膳。
潋滟看见卫廷显得很开心,再一看见卫廷身后的人,她呆呆看着,瞬间红了眼睛,“……舅舅……”处甥女全身都被北地的御寒衣物罩起来,看不见什么异状。可是云直觉地知道出了某些事,心痛地走过去抱住潋滟。“抱歉,舅舅来晚了。”潋滟摇头不语,将脸埋进他胸口无声地啜泣着。
卫廷把其它的仆人都赶出房,自己却一脸欣慰地在旁边看。浑然不觉以他自称的身分早该跟着退出去才对;潋滟哭了一会。抬眼看见他还在,她笑了起来。这个人……说是皇子的医生,一举一动却带着贵族气。虽然不是那种惹人反感的高傲自大,可是一看就知道他绝不是习惯屈居人下的……昂贵的貂皮衣他穿得一脸理所当然,轻而易举地带进舅舅,握着云冰冷的手、她知道舅舅一定已经被挡在外面很久了……
可是罢了。如果他坚持他只是雪契的医生,那他就是雪契的医生吧。
“卫廷,谢谢你。”潋滟朝他柔柔一笑,“可是我想和舅舅单独谈。”
“啊!当然……”卫廷连忙退出门外,还不忘补上一句不该由他说的话:“你舅舅要是想住下来,我可以要他们准备房间。”
潋滟几乎要笑出声来,“多谢,不过这侍会儿再决定。啊,对了,你的衣服我已经托侍女拿去你的房间安放。”
留下两人,卫廷退出来。还是没发现自己有什么地方不对:新娘看起来精神不错,嗯,太好了,相信她一定能尽快复元。一面找人领路去自己的房间,他一面继续想:不过这样下去不行,雪契回来以后我一定要狠狠训他一顿!这么漂亮完美的新娘他竟然弃之如敝履,简直是蠢蛋。可是训他也没用……怎么办?
走进自己房间脱下外衣,房内如他要求的有个大壁炉和摆放各处的火盆,使得房内空气暖烘烘的,甚是舒服。原先的外衣果然折叠整齐放在闲上,他坐在衣服旁边苦思良久——“对了……撮合他们两个!”卫廷兴奋地击掌大笑,“那个呆头呆脑的雪契也该谈一场恋爱了。对象就是自己的新娘,结局一定皆大欢喜!”
离目的地尚远,在驿站换马的雪契突地转头看向日绝的方向,皱起秀美的眉,喃喃自语着:“似乎不该把卫廷一个人放在日绝啊……”
第四章
卫廷离开之后,云仔细审视着潋滟的外表——憔悴、失神、仿佛遭遇过什么重大的打击。但是他犹豫着要不要问,因为潋滟始终垂眉不语,并不像是要找他诉苦的模样。
潋滟自己也很讶异——早上起床时那种绝望痛苦还在,可是现在感觉却淡得多了。甚至此刻亲人在就身边,她也没有开口泣诉的冲动……是的,在看到舅舅的那一瞬间,她的心就已经安定下来了。此刻任何安慰劝解都变成多余的,所以她只是默然不语,只求保住心中那份安谧……那份一旦开始哭诉、寻求支持就会被打破的安谧,而恶梦将会随着言语不断地重复,那才是她真正恐惧的。
云静了静,决定了自己的话题:“这么晚才来看你,真是抱歉。”
潋滟看着她,还是不开口。“在堕天使之都见过你之后,我一直感觉到有人在跟踪监视。虽然行事上并没造成妨碍,却教人心头不愉快。为了摆脱这些跟踪的人,花了些时间,连你的婚礼都没赶上……”
“舅舅……”潋滟终于开口了,冷静的音调说出的话和云所预期的完全不同:“日绝相当排斥外人,是不是这样?”
“呃?”想不到她会在这时问这个问题,云茫然一会儿才回答:“嗯……的确是……因为这里自古以来就是战场,人民的向心力非常强。因此对于异邦或是异族的人,多多少少都有警戒心和排外感。”
“尤其是对像我们这样肤色轮廓明显不同的外族……是吗?”潋滟轻轻牵动嘴角。
云苦笑着带点无奈,“没错。其实暝国上上下下都相当自负,看不起外族。日绝加上一些外在因素,更加明显罢了。”
话说完了,云犹疑地看着她,“潋滟……怎么?你在日绝遭到什么不公平的事了是不?”
“……不……该说是,还没有。”潋滟轻轻地点头,“不过没关系,有了心理准备,就可以从容应对。”
云笑了起来,鼓励地拍拍她,“舅舅相信你办得到。在堕天使之都你仅凭一个笑容就赢得他们的心,你一定能成为人民拥戴的王妃。”
“笑容?”潋滟失笑,“舅舅,恐怕他们只把我当成一件稀奇美丽的宝物看待而已,那离得到拥戴……还早着呢。我要的不是珍奇的眼光,是尊重和信任……我受了十二年的训练才能在海民眼中看到那样的神情。而这里不是珍珠海,我自小受的训练也英雄无用武之地。”说着她神情变得深刻,“想得到民心,我要付出的代价,绝对也是相当可观的。”
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呢 ?潋滟啊……云有点惊奇地看着她,在憔悴无力的外表底下似乎有什么已经改变了,但是他还不知道那是什么。无论如何,他感到真正地放下心。“是吗?那你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吗?”
“……不。”潋滟摇头微笑,“但是我有时间慢慢地思考我寻找。至少在我的丈夫回来以前,我应该有机会先为自己培植一些力量才对。”
“潋滟……”
“我在考虑要不要毁了他呢……”潋滟低低地笑着,“昨晚我生平第一次憎恨别人,恨人的感觉非常非常痛苦,好象被地狱的火焰焚烧着,那比肉体的伤害更让我难过……我一晚没睡,除了害怕、除了伤心、我在想着……如果不能杀他,是不是能毁了他?借着他的敌人之手,把他从这个高傲的地位和令人愤恨的权力中心拔除……”
两手紧紧交握着,潋滟的神情冷漠如冰,说话的音调还是那么低柔冷静,云却听得心惊肉跳。“不断地……不断地想着,如果真有那么一个方法可以毫无破绽地将他毁灭的话……在那个冷酷的恶鬼身上扎个洞、注入毒液看着他挣扎至死……”
“潋滟!”
这一声轻喊让潋滟住了口。她非常缓慢地放松了握紧的双手,绝丽的脸庞也慢慢地柔和了。“但是我一直很矛盾,我不甘心让憎恨的海洋将我灭顶、又不愿意这样就原谅那个伤害我的人。憎恨牵扯着自身的感觉很空洞、很痛苦,那个时候我好累好累,想不出如果逃不开恨意、又无法面对未来的我该怎么活下去……”说到这,她笑了笑,很温柔的,“现在我不敢说我不再恨那个人,可是我觉得我可以不被这份恨意影响。舅舅,不要担心。”
她起身走到那扇“新娘之窗”旁边看着底下的街道,还是可以看到有三三两两的人不时在经过时仰头望着这里。“我会活下去,我不会这样就败倒的。我并不是为了反抗我的丈夫而培植力量,我是为了让他明白,我与他站在同等的地方。”
揪紧了窗帘,潋滟坚决而沉静地低喊:“我绝不会再让他那样对我——绝对不会!”
云看着她,有点发怔,有点难过,又有点欣慰。潋滟确不同了,经历过憎恨、恐惧、伤害……这些她在珍珠海绝对不会有的感觉,潋滟成长了,她不再只是“海神的宠儿”。云笑着,竟然还有些失落感。站起身,他清朗地说:“潋滟,舅舅要走了。”
“耶?”潋滟讶然回眸,“这么说舅舅真的不住下来?”
“虽然我很想留在这里照顾你……但是这样反而会给我带来困扰吧。”云笑着,“我相信你不会有问题的。,再说,我也得去照顾照顾生意……我已经在日绝买了栋房子,虽然讨厌这儿的气候,一有空我还是会回来看看你的。当然,如果你厌烦了宫廷的规矩,任何时候都可以躲到那儿去,我会留些族人在这边,随时准备迎接你。”
那么……或许这次真的要分开很长很长的时间……潋滟过来紧紧地拥着舅舅,“保重了,舅舅……如果你回到珍珠海,请帮我向妈妈还有波儿、外婆、大家……”
“我会的,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嗯……”
送云出了城,看见等在大门外的一些族人,潋滟再度湿了眼眶。
但是这是最后一次了……因为自怜和软弱而流的眼泪,这是最后一次。今后她必须笑、愤怒、还有哀伤——这是她仅有的武器,要对抗的不只是如冰般的丈夫,还有其它无形的包袱。她非赢不可,为了自己,非赢不可。
卫廷披上大衣再度匆匆跑到大厅去的时候,云已经走了。潋滟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门边,柔美的面上带着一点哀伤,似乎在深思着什么。卫廷看着她,一时有点发呆,可是很快地就惊醒过来,走到她身边去。“你舅舅还真的不住下来啊……我都准备教茜去弄个房间了呢……”
“舅舅有事要处理。”潋滟回眸对他笑笑,转身看着这个古朴的大厅。不像在堕天使之都的总督府那样,有着雕满华丽纹路的柱子。墙上、天井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色彩,只有在必要的地方点缀几尊刀法简单却相当生动的塑像或是动物标本等等,充分展现了此地主人的心性品味。
潋滟不说话,卫廷开始有点不自在,“呃……那你……现在……”
“我想见见总管。”
“哪一个?”卫廷脱口而出。
潋滟讶异。“总管很多吗?”
“呃,有两个,一个是管仆役的茜夫人,一个是管杂务的睦先生。”卫廷想了一下:“嗯,不过就地位来说,睦比较高一点。”
“那就见他吧。”潋滟轻轻点个头:“能请你带路吗?”
卫廷点头一笑,“和我来吧——不过你去见他做什么?”一面领着潋滟往仆人活动的偏厅走去一面回头问:“你身体还没完全复元,其实多休息比较好。”
“我没受什么伤。”潋滟安定地回答他:“可是如果什么都不做只是休息,我的心里会乱得受不了。”
“……哦……也对……”卫廷摸摸头,将她领到睦工作的地方。那是一个大仓库。不断有人来来去去,可是潋滟一眼就看出其中光着头、上了点年纪、身材瘦削矮小的老绅士便是睦,因为其它在工作,经过他时却都相当有礼。现在似乎是在忙着与商人结帐的时候,苦力将货品搬进仓库存放,一边的帐房便忙着记一笔,而那位老先生则一脸严肃地在旁边监视着。
“我去叫他——”
“不……”潋滟轻声制止:“我等。他现在正专心地执行自己的工作,我尊敬这样的人。”
卫廷看看她,没说什么,只是退到一边静静地陪着她等。
搬来搬去的工作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卫廷站得受不了已经蹲下起立几次,可是潋滟却和那位老先生一样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直到一切就序。然后睦才整整衣领,朝着他们走来。看见卫廷在潋滟身后对他挤眉弄眼,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微一点头便转向潋滟,“皇子妃,有什么需要我为您服务的地方吗?”
“是的。”潋滟对他微微一笑,“我想请你为我介绍这整座城、这块土地、以及这的人民。”
“——这些事情,如果皇子妃想知道,城中的图书室有完整的资料。我很忙,抱歉。”说着他竟然也不行礼,便直接掠过潋滟往外走,卫廷几乎要叫出声来,潋滟却冷静异常地出声:“请留步,睦先生。”
她的声音中隐含着某些教人无法抗拒的力量,老人硬生生地煞住步伐,回过身,“是!”
潋滟对着他绽开绚丽的笑颜。“多谢你。那么,当我遇到不可解的问题,可以请教你吗?”
老人一呆,像是非常不习惯地轻咳一声,“当……当然。”
“抱歉打扰了你的时间,那么我就到图书室去了。”潋滟温柔地对他一点头,举步离开。“卫廷,图书室在什么地方?”
“耶?”卫廷一呆——他哪知道?这个城他来过不下十次,可是都不超过一天就走了……
“没关系。”潋滟笑了起来,“正好一间一间慢慢地逛。”
“……在西边的塔楼。”睦带着不甘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
潋滟回眸嫣然,“谢谢。”
“管理员如果不在话……可以向我拿钥匙。”睦不自在地别过身离去,“我通常在厨房附近。”
潋滟含笑前行,卫廷却不住地回望,等两人进了主城的信道,卫廷才不可思议地大叫:“你看到没?那老头的头竟然红咚咚的耶!太神奇了!”
潋滟噗哧轻笑,神态优闲地向西边迈进。卫廷在她身后一步步慢慢地跟着,收起兴奋的心情、以全新的眼光审视着她。她没有任何贵族的骄气,却比他认识的任何贵族都要优雅美丽。雪契啊雪契,你是只愚蠢的驴,要是现在这里的不是我而是你,你一定会后悔今天早上没给她一个温柔的拥抱就离她而去。
接下来几天,潋滟都泡在图书室里,管理图书室的是一位中年学者,尽管初见时对潋滟有些瞧不起,但是潋滟与他闲聊几句话便使他的态度全然改变——卫廷才发现,这美丽的新娘竟然还念过很多书,有很多自己的见解。再次惊讶于她的表现,卫廷愈来愈觉得雪契愚蠢不堪;雪契走后半个月内,潋滟已经折服了睦和大多数的仆人,只留下少数不知名的人士在背后里对潋滟恶作剧——食物烹调突然走味或是床垫之下放了松果等等……潋滟全部一笑置之。反而有人看不过去严加注意,终于揪出一两个人来的时候,潋滟也只是温言婉责,便入过他们。
一个月之后,不再有人恶作剧,潋滟的气色也好多了。全城上下最不高兴的人只有茜一个——还是有人不喜欢潋滟,却没有人愿意再帮她去欺负潋滟了。在这种情况下,她只能不断地写信报告雪契有关此地的一切事情,然而她却不知道,几乎她报告的每一件事情,卫廷也同样写了封信去。至于雪契会相信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