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十年了。”
“嗯。”兰蒂润了润双唇。“他,呃,对你的评价很高,说你非常机警敏锐。他认为你有生意头脑。”
“对。我有的是生意头脑而不是企管硕士的头衔。”他投给她一个迅速、愉悦的眼神。“他对你也有很高的评价,桑小姐。他说你是个聪明的小东西。”
兰蒂瑟缩了一下。“我不认为学术上的成就能令查理叔公印象深刻。他对学位一向不怎么重视。”
“他是个白手起家的人。他对象牙塔的生活不甚赞同。”
“你不也是,我猜?”兰蒂努力保持礼貌的语气。
“查理和我的共同点不多。这点倒是其中之一。”
兰蒂噘起嘴。“不全然如此。我觉得你根本鄙视学位,查理则不然。”
“是吗?”乔尔的声音听起来并不特别感兴趣。
“查理在我祖父母过世后接手抚养我的父亲。是他一直资助我父亲念完研究所。所以你瞧,查理并不是完全瞧不起学位的。”
乔尔耸了耸肩。“查理相信每一个人都应该过他所想过的生活。他唯一的要求是能够清静、不受打扰地尽情享受钓鱼的乐趣。”
“是,我想此言不假,不是吗?”他们是这么尽心地找话题平缓弥漫在彼此之间的那股紧张,兰蒂想道。她不禁猜想他约会的对象是什么样的女人。当然如果他已经结婚,他会带他的太太来参加丧礼。
不管他的女人是谁,她一定是个性感尤物,兰蒂想道。像乔尔这样的男人要的自然是一个能够回应他生理欲望的女人。
当然,大部分的男人都想要那样的女人。即使是菲力——她以为他不会有太多的需求——也需要一个较有反应的女人。她很幸运,能在订婚后发现事实,否则等到结婚就为时已晚。
“你会在西海岸停留多久,桑小姐?”
“你可以叫我兰蒂。”
“当然。好,兰蒂,多久?”
“我还不知道。”
有那么一刻,乔尔表面上的冷静自持瓦解,先前她所受到的那股浮躁不耐又开始噬咬他。“什么意思?你不知道?”乔尔狠狠地瞪着吉普车挡风玻璃前的蜿蜒狭径。“难道你不需要回维拉特的那所大学?”
“维拉特?”
“对。维拉特或随便什么都好。难道你不用重回你的工作岗位?”
“不。”
“可是查理说你在那所大学的图书馆工作。”
“没错。咨询的工作。差不多六年。”兰蒂瞄了眼仪器板。“能不能开慢一点?”
“什么?”乔尔一脸阴鸷地看了她一眼。
“我说,可不可以请你开慢一点?”兰蒂小心翼翼地重复道。
“你父亲已经超前我们。噢,对了,他的车还真不赖。”
兰蒂注视着那辆红色敞篷保时捷。它正飞快地奔驰在蜿蜒的公路上,摩根的车速开到了极限,黛芬银金色的头发仍安安稳稳,整整齐齐地罩在白色围巾下。白色极适合黛芬,兰蒂想道,能衬托出她的冷艳。
“那辆保时捷是黛芬的,”兰蒂说道。“我父亲开的是宝马。”
乔尔挑起一边眉毛。“你的语气似乎并不以为然。对好车有任何异议吗?”
“不。只是有个开红色保时捷的继母实在有点不寻常,”兰蒂承认。“尤其我所开过最拉风的车也只不过是别克。拜托开慢一点。你不用担心会跟丢。我认得到小屋的路。”
乔尔不再紧踩脚下的加速器。“遵命,你是老板。”
兰蒂微笑,很高兴听到他这么说。“对,我是,不是吗?我觉得很奇怪。”
“突然继承一家桑氏这样大的公司?是,我可以了解你会觉得有点奇怪。”乔尔的手抓紧方向盘。“告诉我,兰蒂,你有任何商场上的经验吗?”
“没有。可是自我知道查理叔公把桑氏企业留给我以后,我读了很多这方面的书籍与论述。”
“书籍与论述?你要知道,兰蒂,学术理论跟实务经验是有很大差别的。”
“有吗?”她浏览风景,注意到喀斯开山区早临的暮色。太阳已经西沉,沉沉暮暮笼罩大地,凭添一抹幽黯神秘的色彩。她一向习于广阔的平地以及和缓起伏的山丘。这片狂野、迫人的山脉令她有点无法喘息,就像黑乔尔。
“有,天壤之别。”乔尔的语气尖锐。“我不知道查理是否跟你提起过,我们之间有一个不成文的约定。”
“你们有吗?”
“再过一年我要接买桑氏。”
“是吗?”
乔尔侧眼飞快地投给她一瞥。“没错,听着,我知道现在提太早了,可是我要你知道我仍然准备完成这笔交易。未来一年我仍将继续主持公司,就像过去十年一样。然后等我凑齐资金,我就将公司从你手中买过来。听起来怎么样?”
“走前面右侧的岔路。”
乔尔缩紧下巴。“谢谢。”
他减慢车速,驶离傍河的公路,转进一条通往一片蓊郁林木的小路。路尽头那幢玻璃与木造的建筑物虽名为小屋,但不管以任何人的标准,它都是一幢豪华价昂的宅邸。
“你可以把车子停在保时捷后面。”兰蒂说。
“不错的房子,”乔尔说,双眼鉴赏地掠过房子流畅的线条。“我不知道大学教授也供得起保时捷和这样的度假屋。”
“我父亲是全国举足轻重的中古世纪哲学权威之一。凭藉天分与努力,他本身就是一位卓越优秀的逻辑学家。我继母则出版过一些有关造句学与语意学的重要论文。”
“所以?”
“所以他们两个都是聪明、擅分析的思考家。这点使他们无论做何投资,几乎都无往不利。”
“下次我买卖股票需要人指点迷津时,我会记住的。”乔尔说,他打开吉普车门下车,然后绕过车头去为兰蒂开车门。
兰蒂看见他的举动,自己下车。她不要他以为他为她工作,就得亦步亦趋地伺候她。
她有种感觉,她与黑乔尔之间的关系将变得困难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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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蒂迟疑地走进明亮的厨房,看见黛芬站在水槽前。“需要我帮忙吗?”她问道,早已预料到答案。
“不用了,谢谢你,兰蒂。”黛芬一面剥虾,一面投给兰蒂一个惯常的祥静笑容。“这里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你何不出去陪你父亲及乔尔?”
黛芬不论做什么事总能掌握情况。兰蒂不禁猜想什么事才能使她的继母失去一向的冷静、优雅?“好吧,如果你确定没有我可以帮得上忙的事。”
“如果我需要你,我会叫你。”黛芬保证。
“好吧,如果你坚持。你在弄什么?”
“黑舌贝虾球汤。”
兰蒂眨眼。“我不相信我居然喝过这种看起来像墨汁的汤。是添加了色素让它变得黑乌乌的吗?”
“老天,当然不是。”黛芬一脸震惊。“是乌贼汁。”
“噢!”兰蒂退出厨房。
黛芬不会要人帮忙的,兰蒂知道,因为她不愿别人闯进她整洁有序的私人天地。毫无疑问地,她绝不愿冒险搞得厨房一团糟。
黛芬的厨艺精湛。这一点兰蒂并不惊讶,因为她早就发现黛芬无论做什么,总是技巧熟练,成效卓著。令兰蒂赞叹的是她能保持厨房一尘不染、一点不乱地调理出异国美食的本领。
兰蒂走进客厅,摩根正站在窗户边跟乔尔谈话。他瞄了女儿一眼。
“啊,你来了,我亲爱的女儿。我们正想开一瓶雅马基酒。我想你会喜欢的。”他转向乔尔。“兰蒂待在西北岸的时间不多。我们正试着改变她的口味。”
“我听说西雅图以吃闻名。”兰蒂干涩地说。
乔尔耸耸肩。“这我倒不知道。不过我们喜欢吃,而且我们喜欢吃得好。”
“我了解了。好了,爸,我已准备好尝试你的最新发现。”兰蒂在一张白色的皮沙发坐下。她注意到乔尔站在窗边,凝望窗外漆黑的森林。
“我很高兴地说这次的确称得上是一大发现。”摩根走到设于客厅另一端的小吧柜。“甘纯香郁,酒性非常温和,可以说是极品。”
在过去“极品”两个字绝不会是桑摩根教授用来形容酒的字眼。兰蒂仍在调适自己习于她所目睹父亲的改变。
有些改变是好的,她决定道。他已减掉二十磅的多余体重,而且也戒烟成功。他看起来健康、快乐,生命又再度出现春天。不可否认,西北太平洋岸,确实适合他,他显得神采奕奕,生气蓬勃。
兰蒂衷心为他感到高兴,然而她觉得就摩根的年龄而言,再添一个孩子的决定未免突兀,她仍不能相信很快她就会有个小弟弟。
“我们这就动手吧!”摩根摇了摇酒,拉出瓶塞。“颜色绝佳。你认为呢?兰蒂,把你的杯子给我。”
兰蒂站起来,递给她父亲一个高脚酒杯。摩根注满酒后把杯子放在白沙发前那张装饰派艺术风味的涂漆咖啡桌。
“黛芬不能喝,当然。”摩根说。“马休出生以前,她必须禁酒。你呢?乔尔?”
乔尔正站在窗旁欣赏窗外壮观的景色,他瞄了那瓶酒一眼。“厨房有啤酒吗?”
摩根微笑。“当然。冰箱里塞的都是查理的最爱。你知道他有多热爱西北岸酿造的啤酒和麦酒。”他提高音调。“黛芬,亲爱的,麻烦你把那瓶我们上个月在西雅图北部新酒厂买的上好麦酒带过来。”
黛芬几乎是立刻出现在门旁,手掷酒与酒杯。“在这里,乔尔。”
“谢谢。”乔尔忽视酒杯,只接过那瓶酒。“敬查理。”他啜了一口酒。
“敬查理。”
“敬查理。”
“敬查理。”
兰蒂啜饮一口酒,然后打量漆桌中央摆放的那一盘菜肴。大部分她都能认得——尽管其中一、两道看起来十分怪异。她挑起一根豌豆荚,沾了一下酱汁。
“这是什么?”她礼貌地问。“我尝不出味道。”
“那是我用芝麻酱和豆瓣酱调出来的。”黛芬说。“你喜欢吗?”
“味道挺新鲜的。”兰蒂说。她转向下一碟摆在一堆饼干中间的深红色沾酱。“这个又是什么?”
“晒干的番茄做出来的。如果你喜欢,我可以给你做方。”
“谢谢你。”兰蒂正色说道,察觉每个人都带着不同程度的兴味看着她。
“你喜欢生鱼片吗?”乔尔问,语气显得过于有礼。“在我们家乡,我们用生鱼片当诱饵。”
摩根纵声大笑。“在这里每个人都吃寿司和生鱼片。对不对,乔尔?”
乔尔缓缓点头,视线凝注于兰蒂身上。“从这里到温哥华,几乎每两、三个街角就有一家卖寿司的日本料理店,而那些不卖寿司的街角通常都有泰国餐厅。不过我想兰蒂不会比较喜欢牛肉。”
黛芬立即一脸忧戚。“噢,亲爱的,兰蒂。你该不会还吃牛、羊肉吧?现在已经没有人吃这些肉了。”
“在印第安那,我们也不吃生鱼片。我读过一篇报道说生鱼片里可能藏有寄生虫,这些寄生虫也许会导致一些难以治愈的疾病。”
“胡说!”黛芬起身走向厨房。“根据统计,如果小心选择高级的餐厅,吃到受污染的鱼比率几乎等于零。”
摩根看着兰蒂。“你何不告诉我们,你现在对你的事业有何计划?”
“事实上,我想过很多。”兰蒂停下来啜另一口酒。她可以感觉到乔尔身上原先那股紧张又开始骚动。她有些不安地发现这一生中她从未像此刻这样地知觉到一个男人的存在。体察到这项事实令她不由惊慌。
“继续说下去,兰蒂。告诉我们你的想法。”乔尔的语气轻柔,眼神专注。
“我得到一个结论,那就是我的生活需要一些改变。”兰蒂低喃。“查理叔公的遗产来得正是时候,也许是命中注定的吧。在搭机来这里时我决定不回维拉特了。”
摩根看起来又惊又喜。“哇,哇,哇!我很高兴听到你的决定。你做事一向不冲动鲁莽,我的亲亲。你做了哪些改变?”
兰蒂咬了一口涂上一层用晒干番茄做成果酱的吐司。“我取消了跟菲力的婚约,辞掉工作,决定搬到西雅图来,掌理桑氏。”
玻璃瓶掉到瓷砖上的尖锐破裂声吸引了每个人的注意。兰蒂的视线越过房间飘到站在窗旁的乔尔身上,看见他手中的那瓶麦酒掉到地上。
乔尔抬起瞪着脚边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的眼睛。他定定地凝视兰蒂,燃烧着两簇火焰的双眼像是黑夜中猛虎的眼睛。
“对不起,”乔尔的声音异常轻柔,平板地不带一丝感情。“是个意外。别担心,我会清理干净的。”
第二章
乔尔一身冷汗地醒来,零星的梦境片断仍清楚地回旋在他的脑海里。他可以看见那辆车飞过悬崖,坠入海里。他父亲的脸在每个重复的梦境里总是出现在驾驶座旁的车窗外,双手紧抓着车窗,狂乱的眼神注视着他的儿子。乔尔可以看见他在车子没入海面时高声尖叫。他听不到他的声音,可是他的心可以清楚地听见他父亲对着他吼叫的话。
“这一切都是你的错。”
都是你的错。
乔尔僵直地躺了片刻,让自己适应周遭陌生的环境。窗外树梢夜风的叹息很快地将他带回现实。他推开毯子,坐在床沿。
这几天这个梦境出现得较以往频繁。他不需要心理分析师来告诉他为什么。经过十五年的漫长等待,他终于要展开他的复仇计划,那些一直在他心里萦绕不去的感觉全都苏醒,开始啃噬他的心。
如果幸运,在一切结束后他将能摆脱这个纠缠他多年的噩攀。只要再过几个星期,一切都将结束。
同时由经验得知,除非他能平息因方才的梦魇所激增的肾上腺素,否则他休想再入睡。如果在他位于西雅图城里的公寓,他可以藉助于健身器材。不幸的是,桑氏夫妇的山庄里既没有健身车,也没有哑铃。
不过倒是有足够的空间供他跑步。乔尔套上牛仔裤,穿上跑鞋,抓起毛巾,走下大厅。
当他走过兰蒂的房间时,感觉到她是醒着的,但是他未曾加以注意,直到发现她起床,跟着他走进了客厅。他正欲打开玻璃门上的锁时,她轻柔、吃惊的声音突然传来。
“老天,你要去哪里?现在已经凌晨一点了。”
他转过头,看见一个身着白棉睡衣,披泻一头狂野长发的轻巧身影。她的眼镜架于鼻梁上,使她看起来非常的严肃、敏慧。当她踏进微弱的月光下,他可以看见那件曳地的睡衣是海军领,还缀上一个缎带结成的蝴蝶结,长长的缎带顺着白棉睡衣飘坠而下。
蓝白的月光在她圆形的镜片上跳动,映照出轻皱的眉头以及不赞同的表情。她的视线由头至脚地打量他仅着一条牛仔裤的身躯。他不禁猜想她是否想用戒尺敲他的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