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她从凳子上滑下来挺立着。“你需要我。那个地方我很熟悉,而你毫无所知。”
这话不错,而且有她在旁将大有助益,只不过这将会令她面对那些噩梦。
“不,”他再次说道。“我应付得来。”
她走过去,轻触着他的下巴。“我知道你为何不要我帮你,也很感激你的心意。不过我非去不可。”
“可恶,乔依──”
她踮起脚尖,双唇轻轻刷过他的。
“我去收拾东西。”她说。
第三十一章
她要回“仙那度”去。
内心渐增的紧张让她变得焦躁不安,但这是正常也是预料中的事,乔依心想。她早就由整个局势得知事情终会演变成这样。她可以应付的。她一定得应付。
她坐在租来的车子里,透过挡风玻璃镇静地凝视着前往烛湖庄的路面。这原本该是一幅像图画般的美景。路旁那些高耸并优雅弯垂的树,看似印象派画家笔下的风景。然而它们看起来却如此阴森不祥,杜绝了外界的光亮和安全。
在这一排树木之后,可以断断续续地瞥见黑暗的湖面。她想起过去那些夜晚,她曾下床站在外有铁栏杆的窗边,瞧着冷冷的湖水。有些夜晚她不禁怀疑是否有个邪魔正在湖面下对着烛湖庄施咒。有很多时候她悲惨的处境似乎毫无解决之道。而在某些夜晚,她曾假想着自己游到湖中,然后沈至湖底。那是最终的逃脱。
重要的是,今天她并不是独自返回,她心想着。艾森陪着她。除了恐惧的本身,没什么好怕的。
是喔。
自从她下定决心回去,她就尽全力想把往事封住。然而此刻她再也挡不住这道洪水。来自那些噩梦的种种影像,不断涌上心头。
……那间在夜晚既是监狱又是避难所的小房间……麦医生森严又阴影幢幢的办公室……垂吊着水晶灯,供那些被院方以不正常的方法镇压住的病人吃着无味食物的餐厅……那间笨熊在邪恶夜晚加害无辜病人的诊疗室……
“你还好吗?”艾森突然问道。
他的声音使她吓了一跳,立即伸手去拿包包藉以掩饰她的惊慌。她这次带的是黄绿色的,希望强烈的色彩能给予她勇气。
“我没事。”她边打开包包摸索着面纸,手指触碰到沈重的黄铜门钮钥匙圈。摸着它,令她稍稍平静下来。她开始以教练教导的方法呼吸,找出力量的源头,专注于自己。
这回一切都会不同,她对自己保证着。她不再无助,不再是孤军奋战。
“你真的要进去?”艾森目视着弯曲的路面问道。“我可以送你回到旅馆,我自己去跟贺亚昂谈话就好。”
“不,我要跟你一起去。”
艾森没有接腔,只将一只手自方向盘移开,横过他们之间的小小空间轻轻盖住她的手,温柔地捏了一下。
先前威胁着要将她吞噬的那股压力减缓下来。她又作了些增强意志力的呼吸动作。
艾森把车子绕过最后一段弧形的路,烛湖庄就映入了眼帘。
这座三层楼高的大房子就像一只巨大的蟾蜍,盘踞在湖边。伪装成帅气漂亮之铸铁花园栏栅的监狱栏杆,将整个地方围圈起来。一切景象就和她的梦境一模一样。
不过还是有点不同。
她讶异地发出了轻呼声。
“怎么啦?”艾森问。
“它比我记忆中小了一些。”她轻声说着。
这是自他们于当天早上离开轻语泉以来,艾森头一次露出笑容。那并不是很灿烂的笑,只是嘴角微微一弯,但却是真实的。
“这是好现象。”他说。
他说得没错,她暗想着,或许这一切终究不会那么恐怖。
一名身着灰色制服的警卫从小小的警卫室里走了出来。他匆匆看了乔依一眼,并没认出她来。
“我是杜医生,这位是我的助理。”艾森递上一张名片。“我们来见贺亚昂医师,他正在等我们。”
“好的,先生。你可以把车子停在右边的访客区。”
警卫回到警卫室并按了下按钮,沈重的铁闸门缓缓地打了开来。
乔依很佩服。“就像你先前预估的那般容易。”
“这地方的设计是要防止人们出去,而非阻止人们进来。”
艾森把车停在访客区六个停车位的其中之一,熄了引擎。他看着乔依。
“准备好了吗?”他问。
“准备好了。”她以突如其来的决心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开始行动吧!”
艾森由驾驶座后下车,把钥匙塞进口袋里。
在并肩往大门口走去时,她匆匆地瞄了他一眼。今早当他为了和贺亚昂见面而特意打扮时,他呈现的是全新的一面──一个曾经经营一盘成功大事业的人。这有点像是一种新的发现。
这套订做的铁灰色西装和长裤使他看起来光鲜而吓人。深灰色的衬衫和银搭黑的领带,倍增他毫不掩饰的权威感。艾森并不需要这些额外的装饰来突显那份权威感,她想着。那是他与生俱来的气质,即便是穿着牛仔裤时也毫不缺乏。不过,今天的他看起来更像一个在权势走廊来去自如的人。
难怪刚才的警卫也没敢多加盘问那张假名片。
他们走上石阶,经过厚厚的玻璃门。一来到内部大厅,她伪装出来的自信就变得脆弱了,只觉一颗心疯狂地跳着。
那位男接待员很客气地招呼他们。乔依仍然记得他,但他并未认出她来。她心想,或许是因为她没有穿着医院那件直筒式的病袍。这足以说明服装有多么重要了。
艾森故技重施地递出名片,但这个接待员可不像大门口警卫那么好打发。
“我去通报贺医师你们到了,先生。”接待员说着伸手去拿电话。
“不用了,”艾森说道。“我们知道路。”
“往左边走。”乔依说。
她立刻往主管办公室所在的方向而去,就像她和艾森先前所计划好的,这是她的地盘而此刻就看她的了。肾上腺素突然地高涨,让她充满了精力和自信。她可以办到的。
“走吧!”艾森催促着。他紧跟在她身后。
“请稍等,杜医师。”接待员警戒地匆促起身。“你需要人带路。”
乔依和艾森这时已经转过角落。
“狡猾鬼。”乔依说道。
“没错,冒牌医生在这种时候最好用了。他们在召唤大队人马前总会迟疑个几分钟。”
“你需要的也不过这几分钟。”
“通常是如此。”他四下张望着。“表面上看起来,这里还挺气派的。”
“表面常会骗人。一楼全是做门面好看的,病房在二、三楼。说句公道话,我想烛湖庄也曾经是一所名声很好的机构。”
“那一定是多年前贺亚昂接手之前的事喽。”
“没错。”她在院长办公室的镶板门前停下,深深地吸一口气。“就是这里了。”
“我们必须赶快。”艾森开门催她进去。“那个接待员一定正忙着通知贺亚昂,我们来了。”
“没错。”她领着他进入外间的办公室。
黎费娜正坐在椅子上讲电话,那张太过完美的脸上满是不悦和警戒。
“……贺医师今天并没有和任何人有约。”费娜在见到乔依和艾森已经来到她的头上,声音立刻静下来。她很快地打量过乔依,一副毫无兴趣的样子。但是当她的眼光来到艾森的身上时,她立刻警觉地起来。“打电话给安全室的理查,告诉他──”
“别麻烦了,”艾森说道。他已推开内间办公室的门。“贺医师不希望被人打扰。”
“你不能进去。”费娜站了起来。她很清楚无法凭力气去阻止艾森,就转向在他身后的乔依。迟来的醒悟让她睁大了双眼。“是你。”
“嗨,费娜,好久不见。还在跟会计部那个男的鬼混啊?”
费娜的双眼愤怒地燃烧起来。“你好大的胆子。”
“这又不是秘密,”乔依对她保证道。“我住在这里的时候,所有的病人都知道你们会到船屋去做那件事。”
“你这个蠢贱人,”费娜吸了口气。“你麻烦大了。”
“我愿意碰碰运气。”
她本想留下来继续这场舌战,但是她的手被艾森抓住,一把将她拉到门口。
“专心办正事,亲爱的。”他悄声说道。
他反手用力关上门,并在快速将门锁上后,转身面对贺亚昂。
后者正起身怒斥着艾森。“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可警告你,警卫随时就会赶到。”
“他们赶到后你就叫他们走开,”艾森很轻松地说。他把乔依按坐在一张椅子上,自己则坐进另一张椅子里。“三个字,贺医师,葛雷恩。”
“你到底是谁?”贺亚昂却看着显然正在发抖的乔依。“你是柯莎拉。”
“现在是杜乔依了。”她交叠双腿对他笑着说道。“请你尽量记住。”
“我虽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你需要医疗的协助。”贺亚昂对她说。
“不需要。”
“我们来谈葛雷恩吧!”艾森说。
贺亚昂的下巴抽搐着。“葛雷恩和这件事有什么关联?警方告诉我,他几天前在亚利桑那州被一个毒贩杀害了。”
“我们知道,”艾森说道。“尸体是我们发现的。”
贺亚昂很明显被这话吓了一跳。“原来如此。”
“警方认为是毒贩临时起意下的毒手,但是乔依和我却可证明案情并非如此。”
这话让贺亚昂警惕起来。“你在胡说什么?我可以向你保证──”
一阵剧烈的敲门声打断他的话,他对门外的人吼着些什么。
艾森举起一只手。“我们有足够的证据可让警方相信,你才是杀害葛雷恩的真正嫌犯。”
敲门声持续着。
“贺医师,你在里面没事吧?”
“用内线告诉外面那个漂亮小姐,你不需要警卫协助。”艾森的口气容不得对方说不。“现在就打,否则我们会把证据交给警方。”
贺亚昂坐下来,按着内线。
“告诉警卫我不需要任何协助,”他照着说道。“至少现在不需要。叫他们在走廊待命。”
“您确定吗,贺医师?”费娜问道,一副当他是白痴的口气。
“确定。”贺亚昂按掉了内线。
“聪明。”艾森说。
“说我是杀死葛雷恩的嫌犯,这是怎么一回事?”贺亚昂以沙哑的声音问。“那是不可能的。”
“有人用你的名字和烛湖庄的公司卡,雇用了一家保全公司寻找葛雷恩。保全公司把葛雷恩的行踪通知雇主不久后,他就被杀了。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不是一桩意外。你说呢,贺医师?”
“我没有杀葛雷恩。”
“他生前是否曾勒索你?”艾森问。“威胁要揭发你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以及在烛湖庄进行的所谓医疗行为?”
“没有。”
“你有没有雇用轻语泉的雷氏保全公司找他?”
“我没有雇用任何人找他。葛雷恩当时到外地出差去了,我以为他是到洛杉矶。他应该向我通报他找到──”他的话停在半空中,双眼看着乔依。
“他是去找我的,对不对?”她问。“他确实找到了我,只不过我不在洛杉矶。他骗了你,对不对?因为他另有打算,他想勒索我,想要我付他一大笔钱来保住我的秘密。”
“这我并不知道,”贺亚昂打岔道。“我只知道我的行政助理对葛雷恩的行为起了疑心,她经由公司卡的刷卡地点,找出他在轻语泉。后来她又查出一封他和一个叫‘高飞男孩’的骇客往来的电子邮件。葛雷恩已经删除了那封邮件,但他不是电脑高手,删除不干净。”
“然而黎费娜是电脑高手,”乔依说。“她在葛雷恩的电脑档案里找到我的姓名和地址,对不对?”
“对,”贺亚昂疲倦地说。“‘高飞男孩’早就把资料给了葛雷恩。”
“而你则派那两只笨熊去抓我。”乔依谴责道。
“笨熊?”贺亚昂蹙着眉。“你在说什么?”
“朗文和阿尼。你派他们去抓我,对不对?”
贺亚昂本想否认,但他挺起身来。“没错,我们派了两名受过训的医疗人员到轻语泉去,不过后来你打电话告诉我,你结婚了。我随后打电话到朗文和阿尼住的旅馆,并留言要他们不要再找你,并且立刻返回。他们在那之后所做的事,我一概不负责。”
“朗文和阿尼企图绑架我。”乔依愤怒地说道。
“那与我无关,”贺亚昂反驳着。“我已经取消任务,叫他们回来。”他迅速转向艾森。“或许是他们杀了葛雷恩。”
“我不认为如此。”艾森说。
“葛雷恩被杀那晚,你有很好的不在场证明吗?”乔依问。
贺亚昂明显地惊慌失措起来,眼光朝日历射去。要他把这一切拼凑起来,似乎很是困难。但他终于深吸一口气,脸上泛出难看的红色。
“葛雷恩就是在你从拉斯维加斯打电话给我、告诉我,你结婚了的那天晚上被杀的。”
“我有打电话给你吗?”她一脸无辜地问着。“我不记得了。”
贺亚昂的脸转成紫色。“有,你很高兴地向我炫耀。”
“我有吗?”她弹动舌头发出啧啧之声。“我住在这里时你给我吃的那些药,使我原本就不大好的记忆力变得更差了。”
“当时我已经在床上了,就在镇上的家里。”贺亚昂大声说道。“你跟我一样地清楚。”
“你确定?”
“我不知道你在玩什么把戏,”贺亚昂乱了阵脚。“不过你如果告诉警方,我和葛雷恩的死有关,那你就得对他们说实话。你一定要告诉他们,那天晚上你打了电话给我,而我人就在这儿,不是在轻语泉。”
“我为什么要对他们说实话?”乔依轻声问着。“在你对所有人说了与我有关的那么多假话之后,我又何必要为你说实话?”
“这就是你的报复方式,对不对?”贺亚昂激动了起来。“我那么努力地想要帮助你,而这就是你回报我的方式。你真的有病,而且病况还不轻。”
“太多人对我说过同样的话了。”
贺亚昂转向艾森,一脸的绝望。“那晚我也和你讲过话。”
“有吗?”艾森换个坐姿。“我这方面的记性也不好。”
“你们不能这样对我,我是无辜的。”
“这个嘛,”艾森说。“我们当然想揪出真正的凶手。但若找不出来,我们会把你的名字报给警方。接下来就是他们的事情了。”
“我没有杀葛雷恩,我可以证明那天晚上我在这里。”
“是啊!”艾森说道。“你最后大概可以洗脱嫌疑,但是却会有许多不好的事见报,而那种新闻会让你的客户大为紧张。他们付出大笔金钱就是要购买隐私的,不是吗?”
“没错,”乔依插嘴说道。“对你的客户来说,隐私是最重要的,不是吗,贺医师?他们没有一个人喜欢上报,而一桩曲折又广为人知的谋杀案,绝对会引来许多注意。如果你因为跟属下的谋杀案有所关联而被警方审问,后果将不堪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