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她父亲转身对全场说道,但似乎仍是对他右手边的英格兰人视若无睹。
“我们的酒宴今天晚上还是照常举行。我听亨利国王的特使说,你们大部分人都希望明天就回英格兰。但恐怕现在你们得多待一天了,因为在这种风雨的天气里,我们的道路很不适合英格兰人走。”
大厅两边都响起了嗡嗡的话声。珍妮在爱琳姑妈的陪同下穿过人群,走回楼上她的房间里。
当她房间厚重的橡木门关上之后,珍妮投入爱琳姑妈的怀中,忍不住哭了出来。
“好了,好了,我的小猫,”待她如慈母般的爱琳姑妈拍着她的背。“我想如果我昨天或前天能来,你就不会担心了。你以为我不会来陪你了,是不是?”
珍妮收起眼泪倚偎在姑妈的胸前,怯怯地点了点头。自从她父亲提议由爱琳姑妈陪她到英格兰之后,珍妮就一直在企盼这唯一可差堪安慰之事。
爱琳姑妈捧起珍妮满面泪痕的脸,以坚毅的口吻说:“可是现在我来了,而且今天早上我已经和你父亲谈过了。从今后我都会和你在一起,那不是很好吗?我们在一起会很愉快的。虽然你必须嫁给那个英格兰野兽,我们还是可以不管他,自己过自己的,就像你父亲把我放逐到格兰卡林那里一样。我不是怪他,只是我实在太久没有机会和自己所爱的人讲话了。”
珍妮抬眼看着姑妈,然后微笑地紧紧搂住她。
珍妮坐在大厅里的长桌前,眼睛直盯着另一头。全然无视周遭饮宴的三百名宾客。
坐在她旁边几乎和她手肘相触的,正是已经和她签署了婚约的那个男人。在被迫和他同坐的这两个小时里,她感到他那冷冷的目光只对她望过来三次,仿佛他不愿意看见她,一心只等着用他那魔掌折磨她的时候。
在未来的日子里,痛打与怒骂正等着她。即使在苏格兰,如果丈夫觉得妻子需要调教,打妻子也是很普遍的事。珍妮知道身边这个男人的脾气,因而确定自己这辈子都将痛苦不堪。她紧张得几乎无法呼吸,只好拼命去想一些可期待的好事。她提醒自己爱琳姑妈会和她在一起。
而且有那么一天——根据她丈夫好色的本性来看——她很快就会有孩子可爱、可照顾。孩子。
她闭起眼睛深吸一口气,觉得舒服了一点。有一个孩子抱在怀里呵护将是一件值得期待的事,她决定让自己一直朝这方向去想。
洛伊伸手把酒杯拿起来,珍妮偷瞄他一眼,发现他在看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女特技表演者。
那个女人把裙子在膝盖部分系起来,以免倒立时裙子反掀下来盖住头,因而她的膝盖以下的小腿都露了出来。这些余兴表演和盛宴都是珍妮的父亲有意在英格兰人面前骄示自己的财富。珍妮不满洛伊公然欣赏那个特技表演女人的美腿,于是伸手拿起自己的杯子,假装喝着酒。
珍妮把眼光收回,转到坐在她左边的父亲身上。她打量着他那尊严、高贵的轮廓,心里觉得骄傲无比。事实上每次她见到她父亲端坐在大厅里为族人排解纷争时,总会觉得上帝的样子一定跟他很像。
然而今天晚上她父亲的情绪似乎很古怪。这一整个晚上,他在与其他家族的族长饮宴谈话之余,仿佛总是若有所思,很浮躁,同时又有一点……愉快,仿佛有一件事情使他很得意。梅爵士感到珍妮在看他,转过头来,蓝眼睛扫视过她苍白的面孔。他凑近她耳边说:“不要担心了,我的孩子。放开心一点吧,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这句话听起来荒谬得很,珍妮简直啼笑皆非。她父亲拍拍她的手背,表示安慰之意。珍妮勉强挤出一个微弱的笑容。
“相信我,”他说道。“明天就会没事了。”
珍妮的心沉了下去。过了明天就太迟了,过了明天,她就得嫁给身边这个阔肩的男人。她偷眼瞄一下丈夫,想确定他不曾听到她父亲刚才对她讲的话。但是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别处。他没有在看特技表演,而是直视前方。
珍妮好奇地顺着他目光望过去,见到了刚从外面进来的里克。里克对洛伊缓缓点了点头,然后珍妮看见洛伊也几乎难以觉察地微微回点一下头,又平静地把注意力放到特技表演者之上。里克等了一会儿,然后不经意地朝正在欣赏吹笛表演的泰凡走过去。
珍妮直觉感到他们在传递某种讯息,这使她很不安,脑际也不断回响着她父亲刚才说的话。她知道有事情在进行,却不知道是什么事。有某项严肃的比赛在进行,而她不知道自己的未来是否就取决于比赛的结果。
珍妮再也无法忍受噪音和悬疑的气氛了,决定回到房间去寻求一点安静和理智。她转头对父亲说:“父亲,请你容许我现在退席。我要回房间安静一下。”
“当然可以,亲爱的。”他立刻答道。“你这辈子实在很少休息,不过这正是你所需要的,不是吗?”
珍妮犹豫了一下,觉得他话中有话,但却不明其意。她点点头,站起身来。
她刚站起来,洛伊就马上转过头来看她,虽然她可以发誓他这一整个晚上似乎根本就不知道她坐在那里。“要离开了吗?”他问道,傲慢的眼光移到了她的胸部,然后才与她目光相触。“要我陪你回房间去吗?”
珍妮好不容易才勉强站直身子,享受片刻由上往下俯视他的快感。“当然不要!”
她迸出这句话来。“我姑妈会陪我去。”
“多可怕的一个晚上啊!”她们一进房间,爱琳姑妈就喊了出来。“那些英格兰人看你的样子真让我恨不得把他们赶出去。我差一点就真的那么做了。那个从亨利宫廷来的海斯定爵士一整个晚上都在和他右边的人讲悄悄话,根本不理我,简直无礼极了——虽然我也不想和他讲话。噢,亲爱的,虽然我不想加重你的负担,但我要说我一点也不喜欢你的丈夫。”
珍妮知道她姑妈一开口就像连珠炮一样,于是露出微笑,然而心里却在牵挂别的事情。
“今天晚上吃饭的时候父亲的情绪似乎很奇怪。”
“我觉得他一向如此。”
“一向什么?”
“情绪古怪。”
珍妮忍住笑,不想再追究今天晚上的事。她转过身去请姑妈帮她解开背后的扣子。
“你父亲要把我送回格兰卡林去。”爱琳姑妈说。
珍妮猛然回头望着姑妈。“你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他这么说的。”
困惑不已的珍妮回身握住她姑妈的双肩。“爱琳姑妈,父亲到底是怎么说的?”
“今天晚上我到得比较晚,”她丧气地说。“我以为他会生气,但那也怪不得我,雨下得那么大。你知道在这种季节——”
“爱琳姑妈——”珍妮打断她的话,“父亲到底说什么?”
“你父亲说我不必陪你,但如果我想看你的婚礼还是可以留下来。”她瘫在珍妮的床上。
“我实在不想回格兰卡林,那里太寂寞了。”
珍妮抚着她姑妈的白发,坚决地说:“明天我会请他改变主意。他若知道我多么希望你和我在一起,一定会答应的。”
第十一章
由大厅到厨房之间,几乎每一英寸地板上都睡满了横七竖八的宾客和仆人。此起彼落的鼾声传遍城堡各个角落,交织成无休止的噪音。珍妮不习惯这种无月的黑夜里传来的这种噪音,不安地在床上辗转反侧,突然又睁开眼睛,倾听着房间内某种人或物在移动的声音。
她的心惊恐地狂跳起来。她眨眨眼睛,拼命想看清黑暗的房间里有什么东西。珍妮的窄床旁边,爱琳姑妈在一张硬卧榻上翻转着身子。珍妮松了一口气,却突然因为一股传过来的冷空气而打了一个寒颤……她正要挤出一声尖叫,一只大手箝住了她的嘴。珍妮惊惧地睁大眼睛望着眼前那张黝黑的脸。蓝洛伊低声说道:“如果你喊出来,我就把你打昏。”他停了一下,等珍妮恢复理智。“明白吗?”
珍妮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这样就好了。”他微微松开手。就在这同时,珍妮张口狠命在他手掌上咬一口,然后往旁边窜出去,想冲到窗前呼唤警卫。但是她的脚还没离开床就被他抓了回来。他把她按回床上,用伤手紧紧捂住她的口鼻,使她几乎无法呼吸。“这是你第二次让我流血,”他眼里冒着怒火,从齿缝里挤出话来。“这也会是最后一次。”
他要让我窒息死掉!珍妮狂乱地想着。她猛摇着头,眼睛瞪得大大的,胸腔因为缺乏空气而紧绷着。
“这样才对,”他说。“你若聪明的话就得学着怕我。现在好好听我说,女伯爵,”他继续说着,丝毫不理会她的挣扎。“不管怎么样,我要把你从那窗口放下去。如果你再给我惹麻烦,我就会把你敲昏再放下去。不过那样的话你活命的机会就少了一点,因为你将无法抓住绳子。”
他稍稍松开捂住她口鼻的手,珍妮总算吸到一点空气,但她依旧颤抖不已。“那个窗子!”她在他的巨掌下模糊不清地说着。“你疯了吗?它离地起码有八十尺高。”
他不睬她说的话,使出撒手锏。“里克已经抓住你妹妹了,要等到我的讯号之后才会放了她。如果你乱来,阻止我发讯号给他,我可不知道他会对她做出什么事。”
珍妮一点反抗的意志都没了。这就好像噩梦重演,逃也无用。明天她就得嫁给这个魔鬼,所以早一天也没有什么不同。
“把你的手拿开,”她疲倦地说。“我不会喊。你可以信任——”
话一出口,她就知道失言了,只见他怒得绷起脸。“站起来!”他把她拉下床,伸手抓起搭在床脚箱子上的那件丝绒结婚礼服塞到她怀里。
珍妮把衣服搂在胸前,颤颤地说:“你要转过身去。”
“要不要我再拿一把匕首给你用?”他冷冷地说道,然后不等她回话就命令说:“把衣服穿上!”
她穿好衣服和鞋子,又披上一件斗篷。他突然出其不意地用一块黑布绑住她的嘴,然后把她推到窗前。
珍妮往下瞪着那陡峭的墙,恐惧油然而生。她狂乱地摇着头,但是洛伊把她推上前,抓起放在窗沿的绳子一端,绑在她的腰间。
“用手抓住绳子,”他无情地命令着。“同时用脚撑着墙壁。”他毫不犹豫地把她抱起来放到窗台上。
见到她眼中的恐惧神色,洛伊又说道:“不要往下看。绳子很牢固。”
他抓住她腰间把她往外推。珍妮的喉间发出一阵呻吟声。“抓紧绳子。”他说道。
珍妮依言抓住绳子时,他就把她抱举起来,使她身子离开窗台,悬空挂在外面,吊在黑黝黝的护城河水面之上。
“用脚顶住墙。”他厉声命令着。珍妮无助地挂在窗外,身子在风中像树叶般扭动着,好不容易才用脚抵住墙,稳住了身子。她的头正巧与窗台齐高,正好使她可以喘着气紧张地瞪着他的脸。
就在这时候,珍妮初次有幸看见“黑狼”的脸上露出惊惧之色,因为穿着白袍的爱琳姑妈突然出现在旁边,凛然地问道:“你在做什么?”
洛伊愕然地瞪着她。此刻他双手正握着绳子,既无法伸手拔出匕首,也无法捂住她嘴不让她叫出来。
若换成其他时候,珍妮倒是很乐意见到洛伊这么仓皇失措的样子,但现在她的生命正系于他的掌握之中时,她可不希望如此。然而她只来得及看到他瞪着爱琳姑妈的表情一眼,绳子就开始松动,她的身体也跟着颠颠簸簸地往下坠落,在空中不停摆荡着。她不禁祷告上帝,同时奇怪为什么爱琳姑妈要选在这个时候出现。
洛伊也奇怪同样的事情,不知道这个老女人为什么要等到这一刻刚巧露面。他瞥一眼手中的绳子,试试它的韧度,然后才回答道:“我在绑架你的侄女。”
“正如我所料。”
洛伊仔细打量她一眼,不知道珍妮的这位姑妈是脑筋太简单了还是另有坏主意。“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可以打开门求救,”她说。“但既然你们有莉娜当人质,我也许不应该这么做。”
“不错,”洛伊迟疑地说道。“也许你不该。”
他们互视着,彼此打量了一会儿,然后她又说:“当然,你可能是在说谎,而我无从判定。”
“可能。”洛伊谨慎地说。
“然而你也可能没说谎。你是怎么爬上来的?”
“你想我是怎么做的?”洛伊反问,一面望着绳子拖延时间。
“也许是你某个手下乘吃饭时溜上来,假装要用厕所,然后偷偷溜到这里,把绳子绑在窗前的柜子上,另一端垂到窗外去。”洛伊略带嘲意地微微点点头,证实她的猜测相当正确。她的下一句话使他又是一惊。“我再想了一想,觉得莉娜根本不在你们手中。”
洛伊此刻迫切需要找个理由使这个老女人保持安静。“何以见得?”他尽量争取时间,一面继续松放绳子。“因为我弟弟今天晚上在楼梯上都驻有守卫,你如果要带走莉娜,必须先爬上来一次,而那样子实在太麻烦,你若只是为了要让珍妮和你走而花那么大功夫爬上来带走莉娜,未免太费周章了。”
这个推断十分正确,使洛伊对这个女人的评价节节升高。“从另一方面而言,”他一面说,一面估计着珍妮与底下护城河的距离。“你不能确定我是不是一个很小心的人。”
“不错。”她同意他的说法。
洛伊心里暗自松一口气,但随即又警觉起来,因为她接着又说:“可是我不相信你们抓住了莉娜,所以我要和你打一个商量。”
他的眉头蹙了起来。“什么样的商量?”
“你如果不希望我把守卫叫来,就得也把我从那窗子放下去,带着我一起走。”
就算她邀请他同床睡觉,洛伊也不会比此刻更惊愕。他好不容易才恢复自然的神色,打量了一下她那单薄娇弱的身体,同时评估自己带着她没绳子爬下去的危险性。“那是不可能的。”
“既然如此,”她转身要去开门。“你就让我没有别的选择了,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