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鹌鹑自林间扑翅飞出,自洛伊马前擦掠过去。路边的林子里一个男孩探头出来,想看看他在柯莱莫领土上非法狩猎的对象飞到哪里去了。他的眼光蓦然停在左边的黑色战马以及那骑在马上的腿。陶汤姆的心狂跳不已,抬眼缓缓望过去,见到一双冰冷的眼睛,继而看到马侧挂的盾徽,一只露齿咆哮的黑狼。汤姆差点尖声叫出来。
汤姆转身要逃,跑了一步又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转回身子。他听说“黑狼”的武士要回柯莱莫,而“黑狼”本人也要住在那座大城堡里。如果这话是真的,那么这个骑在马上的人会是……可能真的是……
汤姆兴奋起来,他是第一个亲眼看到“黑狼”本人的人!他再从林间偷望过去,想把这个名人看仔细一点,却看到令他难以置信的一幕,使他嘴巴差点合不拢了:“黑狼”——这个全英格兰、全世界最勇猛的战士——高高地坐在战马上,怀里竟然搂着一个女孩——像抱婴儿一样地温柔!
洛伊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中,全然没注意到路旁的林子里有什么动静,也没注意到有个影子飞快地朝村子的方向奔过去。他只是凝望着眼前这个顽固不驯的女人,这个孩子般的女人,而今是他的妻子。她也许诡计多端,但在他满心只想亲吻她的时候,他也管不了那些了。她的眼睛半闭,他望着她那粉颊上浓密的睫毛和柔嫩的红唇,那仿佛在向他召唤的红唇。
珍妮慵懒地靠在他的怀里,没有注意到他捧着她脸颊的手指捏紧了。
“珍妮——”听见他那感性的声音,她睁开眼睛,见到那如着火一般的银灰眸子。
她猛然惊觉自己如果不阻止他的话会演变到什么地步。她摇着头,用手肘顶着他肋间想把他推开,但是他把她搂得更紧。“不要!”她喊了出来。
他那催眠似的眸子紧紧锁住她的目光,他的唇间挤出一个字:“要!”
她发出一声呻吟,却被他接下来的强烈拥吻掩住。她越抗拒,他吻得越猛烈。他的双唇张开,盖在她的嘴上,怂恿着她的双唇分开,然后他的舌整个探入她口中。他吻得深而持久,似是要让她想起在哈定堡的情景。珍妮投降了,也开始回吻他,同时告诉自己这样一个吻没什么关系。然而一吻终了,她却全身颤抖不已。
洛伊抬起头凝望着她那沉醉的眸子,珍妮看见他眼中充满满足与困惑。“为什么每次你屈服的时候,却反而是我觉得像被征服了呢?”
珍妮挣开他转身背对他,肩头挺得直直的。“那只不过是一场小战役而已,大人。还有战争要打呢!”
往柯莱莫的路呈弧状绕过一处密林,若只是他一个人,洛伊一定会走捷径穿过林子,因为他已等不及想看自己的家园。他突然希望珍妮也能分享他这份迫切的心意,同时也想化解他们之间的摩擦,于是他开始回答她先前的问题,也就是有关他手下的下落之事。他带着笑意说:“如果你还很好奇的话,让我告诉你,先前和我们在一起的那‘五十’个人,是五个人一组离开了那小修道院,每一组走的路线都不一样,那样梅家堡追来的人也就必须分散寻找。”他开玩笑地问:“你想知道他们还做了什么吗?”
珍妮头一撇。“我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他们选择了一个好的伏击地点,然后在树丛里像蛇一样等着从背后攻击我父亲的人。”
他笑了出来。“可惜我没想到这一点。”
珍妮的肩膀不再那么僵挺。洛伊可以感觉到其实她很好奇,于是继续解释下去。“一直到几个小时以前,我的手下都跟在我们后面,距离我们大概有十里左右,而他们彼此各相距五里。而这几个小时以来,他们就开始集中,很快就会聚在一起直跟在我们后面走。事实上,他们是在等着你父亲的人由背后伏击。”
“而如果我当初没有被你们从修道院绑走的话,就根本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不要再说!”他对她敌意不减的态度感到有点生气。“你并没有被虐待,各方面都考虑得很周到。”
“没有被虐待!”她不信地说。“那么你认为对一个女孩施暴力,毁掉她的名誉和婚姻自主的权利,这些都是仁慈的行为吗?”
洛伊想要回答,但是又闭起了嘴巴,因为他不能为自己的行为辩护。以珍妮的眼光来看,他确实是很不名誉地挟持了她。从他的眼光来看,他对待自己人质的态度也实在算不上有骑士风范。
一会儿之后,他们来到最后一段弯路上。洛伊先前所有不愉快的想法都消散了。他猛然勒住马,差点使珍妮滑落马鞍。
珍妮好不容易才恢复平衡之后,回头白了洛伊一眼。但是洛伊直视着远方,唇边带着微微的笑意。他朝着自己注视的方向一偏头,用一种奇怪的声音轻轻说:“看!”
珍妮困惑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眼睛不禁睁得大大的,因为在她眼前呈现的是一片绝美的景色。灿烂的秋色布满一片整齐的山谷中,茅舍与田地零星地点缀其间。在那一片起伏的丘陵上是一座如画的小村庄,而再往高处的一座台地上看,耸立着一座宏伟壮观的城堡,在阳光下如宝石般闪烁。
“宙斯”以轻快步伐一路走下去。珍妮暂时忘掉了自己的不快,欣赏着眼前这片美景和那有着十二座圆塔和高墙的城堡。
就在珍妮看的时候,城堡上的守卫吹起了号角,吊桥放了下来,一队披甲的骑士走了出来,在路的前方,农民蜂拥而出,聚在路两旁。珍妮心里想,这里的主人大概在等他们到来,准备好了这盛大的欢迎场面。
“怎么样,”洛伊问道。“你认为如何?”
她回头愉快地看着他。“这地方真美,”她轻声说。“我从来没有看过什么地方能与之相比。”
“这和你的梦想王国比起来如何?”他笑问着,而珍妮可以感到他也很高兴地欣赏这个地方。
他的笑容简直让她难以抗拒。珍妮连忙转开目光,以免自己软化下来。她突然听见身后传来雷鸣的声音,知道那一定是原来跟在后面的洛伊的人马。珍妮突然为自己的外观操起心来。她仍然穿着结婚礼服,但已经又破又绉,再加上日晒雨淋,早已退色而破旧不堪。
此刻他们显然是要到这座显赫的城堡去,虽然她不管英格兰人怎么想,但是也不愿自己这么有失体面,这也等于是使她家人失面子。她庆幸自己今天早晨还曾在冰冷的溪水中洗了一把脸,但知道自己唯一可骄人的头发此刻一定是纠结而蓬乱。
她转头瞥一眼洛伊问道:“这是谁的地方?”
他的目光由城堡移到山上,似乎他也和珍妮一样被这景致迷住了。然后他低头看她,眼里带着笑意说:“是我的。”
“你的!”她喊了出来。“可是你说过我们要花三天,不是两天到柯莱莫。”
“道路比我预期的要干一点。”
珍妮不愿让洛伊的家臣看到她这副样子,于是用手整理自己的头发。
洛伊看在眼里,于是让马停下来,看着她用手指梳理长发,觉得她会注意自己的外貌是相当有趣的一件事,因为她这样蓬松着头发配上奶油色的肌肤、灵活的大眼睛,看起来最迷人不过。事实上,他打算自己所要行使的第一个做丈夫的权利,就是不准她把那头漂亮的长发像一般女人一样用纱或头套遮起来。他喜欢看到她的头发自然披下,散在他的枕头上……
“你应该警告我一下!”珍妮埋怨地说着,一面在马鞍上扭动着整理自己的衣服,一面偷眼向前面等在路边的人望过去。远方那队骑士原来是要来迎接他们的主人回城堡去的。“我没想到这会是你的地方,”她紧张地说。“你看起来仿佛自己也是第一次见到它一样。”
“可说是第一次见到它,起码是第一次见到它这种样子。八年以前我派建筑师来这里,替我设计了解甲之后要住的家。我一直想来看看,但是亨利总有急事需要我到别处去。事实上这样最好,我已经积下了一笔足够的财产,这样以后我的儿子不必再像我一样卖命去赚钱。”
珍妮不解地瞪着他。“你是说你不再打仗了?”
他略带嘲意地望着她的脸。“如果我和梅家人打仗,那将是我的最后一仗。事实上我已经在把你带出来的时候,攻入了我的最后一个城堡。”
珍妮不敢相信他会是因为她的缘故而作了这个决定。她忍不住问道。“你什么时候决定的?”
“四个月以前,”他说道。“如果我再拿起武器,那一定是因为有人想夺走我的东西。”说完他沉默下来直视着前方。然后他的全身肌肉放松了,脸上表情也缓和下来。
一会儿之后他收回目光,带着狡猾的笑容望着她说:“你知道在我开始过这新生活的时候,除了一张舒服的床以外,最期待的是什么吗?”
“不知道,”珍妮打量着他的轮廓,发觉自己一点儿也不了解他。“你最期待的是什么?”
“食物,”他的精神振作起来。“好吃的食物。不——不只是好吃的,要上好的,每天三顿。鲜美的法国菜、西班牙菜和英格兰菜。用盘子装着端上来,煮得恰到好处。然后我要有甜点——烤的派、蛋糕,各式各样的。”他带笑瞥她一眼,继续说道:“在战争前夕大部分男人都会最想念家人,你知道我常常想的是什么吗?”
“不知道。”珍妮强忍住笑。
“食物。”
珍妮再也摆不出架子笑了出来。这个被苏格兰人称为“苏格兰的天谴”的家伙竟然会有这样的说法,令她难以置信。
洛伊的眼光在眼前的景色中游移着,仿佛在细细品尝一般。“上次我来的时候是八年前。我和那建筑师一起设计。而那时这城堡曾被围攻六个月,外墙只剩下断垣残壁,堡身已有部分损坏,山头也都是一片焦土。”
“是谁攻的?”珍妮怀疑地问。
“是我。”
珍妮想讽刺一番,但话到嘴边又止住了,因为她不想破坏现在愉快的心情。于是她轻松地说:“难怪苏格兰人和英格兰人总是敌对,因为我们的思想方式没有一点相同之处。”
“真的吗?”他笑着问。“为什么?”
“你们英格兰的风俗真奇怪,一面攻自己的城堡,一面又攻苏格兰人的城堡。”
“真有意思的说法。不过如果我对苏格兰的历史没记错的话,似乎你们的家族几百年来也一直在彼此攻伐,同时又常常越界来打扰我们。”
珍妮认为还是不谈这个话题比较好。她望着在阳光下闪耀的城堡说:“你是因为想要这个城堡才攻它吗?”
“我攻它是因为这里的男爵和其他几个人阴谋杀害亨利——他们差一点就成功了。那时候这个地方叫卫斯理,后来亨利把它赐给我,要我为它改一个名字。”
“为什么?”
“因为当初是亨利赐卫斯理为男爵,又封给他这块地方。卫斯理原是他最宠信的人。我把它改称为柯莱莫,以纪念我的父母。”说完洛伊策马继续骑下去。
由城堡里出来的骑士从他们前方接近,而后面那五十个人也赶了上来。珍妮问:“你向来都把时间估计得这么好吗?”
他觉得很有意思地看她一眼。“不错。”
“为什么?”
“因为时间估计好,才能骑着马离开战场,而不会躺在自己的盾牌上被抬走。”
“可是你已经不再打仗了,何必把时间估算得这么精确。”
他露出一个懒洋洋的稚气笑容。“不错,不过这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不容易打破。跟在我们后面的人已经和我一起征战多年,不用我说他们就知道我的想法。”
城堡中的卫队迎了上来,由里克为首。他们整齐划一地停下来,然后掉转方向,里克变成殿后,骑在洛伊的正前方。后面的五十名骑士也在此时排成整齐的队伍。
珍妮不由自主地振奋起来,也开始感到紧张,不管她对丈夫的感情如何,这些以后也是她的人,她要和他们共同生活,而她非常希望他们会喜欢她。但是一想到自己的外貌,她的恐惧就油然而生。
她在心中祷告,希望他们会喜欢她,然后又慌忙考虑自己的态度应该如何。她应该对村民笑吗?不行,在这种情况下似乎不太好。可是她也不太希望自己显得高傲,使他们误以为她很冷淡、摆架子。她是苏格兰人,而很多人都认为苏格兰人很冷傲。她虽然以身为苏格兰人为傲,却也不希望被人——她的人民——认为不可亲近。
距离那为数大约四百的村民几码远的时候,珍妮决定自己还是略略露出一点微笑比较好。她唇边带着一点笑意,最后整理一下衣服,然后挺起身子坐好。
经过村民面前时,珍妮的兴奋心情消散了。在苏格兰民众都会微笑欢呼来迎接主人,但这里的村民却是沉默而不安地静静看着。少数人露出一副好战的神情,大部分人则是又敬又畏地看着新主人。珍妮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怕自己的英雄,又不安地猜测他们是不是怕她。
答案很快就出来了。一个男声打破沉默喊了出来:“梅家的泼妇!”群众似乎想支持公爵对这桩婚姻的看法,一致鼓噪着:“泼妇!梅家的泼妇!”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珍妮根本来不及反应、来不及感觉。就在他们旁边,一个大概九岁大的男孩抓起一块泥丢过来,正好打在珍妮的右颊上。
珍妮的惊呼立即被洛伊掩住。他感到有东西丢过来,连忙俯身挡住她的身体。里克只瞥见一只手扬起来要丢东西过来,也许是一把匕首,于是他发出一声怒吼,跳下马冲到那男孩面前,拔出腰间的战斧。里克误以为洛伊是那男孩的目标,一把攫起男孩的头发,把他抓离地面。男孩疯狂地挣扎尖叫,里克举起战斧正待挥下……
珍妮不假思索地作了反应。惊惧之余她不知从哪冒出来一股力量,疯狂地摆脱掩在她身上的洛伊,大声喊道:“不要——不要!”她疯狂般地喊着。“不要!”
里克的巨斧举到最高点停住,回头望过来,不是看珍妮,而是看着洛伊请求裁决。
珍妮也望着洛伊,见到他的怒容便知道他会对里克说什么。“不要!”她歇斯底里地喊出,紧抓住洛伊的手臂。洛伊的脸色可怕极了,珍妮见到他脸上的肌肉在抽动,于是惊惧地喊:“你要杀一个模仿你自己讲话的小孩吗?他只是要表示他支持你的看法——你对我的看法!看在老天的份上,他只是一个小孩而已!一个傻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