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她虽然不敢想象这里的仆人会跟她谈笑,但起码应该会跟她讲话。“葛丝,”她尽量以一种谦和有礼的口气说。“那是我今天晚上要穿的衣服吗?”
“是的,夫人。”
“我想,它原来是别人的吧?”
“是的,夫人。”
这两个小时以来,这两个女仆第一次对珍妮开口。珍妮觉得既悲哀又气馁。她还是很有礼貌地说:“是谁的呢?”
“是从前主人的女儿,夫人。”门开了,她们都立即转头去看,只见三个仆丁搬了几个大箱子进来。
“那里头是什么?”珍妮困惑地问道。两个女仆都不知道答案,于是珍妮自己下床去看。箱子里面尽是美得令她屏息的各式各样的料子:锦缎、丝绒、镶绣的丝、软毛料以及薄得近乎透明的亚麻。“真是漂亮极了!”珍妮喘着气赞叹道,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摸一块翠绿色的缎子。
门口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三个女人受惊地旋过身来。“我想你还满意吧?”
洛伊问道。他站在门口,肩膀靠着门框。
“满意?”珍妮重复了一遍,发现他的目光在她的头发和颈间游移。她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随即紧紧抓住领口。
洛伊的唇间微微露出一丝嘲笑。他瞥一眼那两个女仆,淡淡地说了一句:“出去。”她们立刻仓皇而出,经过他身边时更是加快了脚步。
当葛丝经过他身边之后,珍妮看见她匆忙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表示暗祷与驱邪。
洛伊把门在身后关上,站在那里望着珍妮。她不禁紧张得毛骨悚然,于是设法说一些话以缓和紧张,把第一件闪到她念头里的事说出来:“你不应该用那么严厉的口气对她们讲话,我想你把她们吓坏了。”
“我不是来讨论女仆的事,”他平静地说着,一面朝她走过来。珍妮想到自己的浴袍之下什么也没穿,本能地往后退,却踩到浴袍过长的下摆,使她动弹不得,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到箱子前,伸手往里面胡弄一下那些衣料。“你满意吗?”
他又问了一遍。
“满意什么?”她问着,手依旧紧紧抓住浴袍的领口,紧得自己几乎都不能呼吸了。
“满意这些料子,”他指着衣箱说。“这是给你的,你可以用来做礼服或任何你需要的衣服。”
珍妮点点头,警戒地看着他离开箱子旁边继续朝她走过来。
“你——你要什么?”她真气自己的声音竟然在发颤,掩饰不住其中的畏惧之意。
他在距她一臂之处停了下来,但并没有伸手碰她,只是平静地说:“我要你松开你的手,以免把你自己勒死。我看过吊死的人脖子上的绳子也比你这样松得多。”
珍妮好不容易才使自己僵直的手指头松了一点。她等他继续说下去,但他只是默默地打量着她。终于她捺不住了。
“怎么样?现在你要什么?”
“现在,”他依旧平静地说:“我要和你谈一谈,所以请你坐下来。”
“你来这里是要——要谈话?”见他点点头,珍妮松了一口气,毫无异议地走到床边坐了下来。她用手指撩开额前的头发,然后又摇一摇头,把披在肩膀上的头发甩到后面。
洛伊静静地观察她整理头发,心里想着只有她这个女人,能够紧紧裹在衣服里面却仍看起来那么诱人。
珍妮梳理好头发,专注地盯着他。“你要谈什么?”
“谈我们,谈关于今天晚上的事。”他说着,同时朝她走过去。
她猛然从床上站起来,仿佛屁股烫着了一般。她往后退避,直到肩膀顶到墙壁才停住。
“珍妮——”
“什么?”她紧张地问。
“你后面有火在烧。”
“我很冷,”她颤巍巍地说。
“再过一分钟你就要着火了。”
她怀疑地瞥他一眼,再低头望一望袍子的下摆,随即惊呼一声,把衣摆从火炉里抽出来。她一面慌乱地拍去衣摆上的灰,一面说:“对不起。这件袍子很漂亮,可是也许会有一点——”
“我指的是今天晚上的庆祝会,”他打断她的话。“不是指那之后的事。不过既然我们的话题已经转到这上面来了,也许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和我睡觉这回事会突然让你这么害怕。”
“我不是害怕,”她绝望地否认着,认为表现软弱是一件错误的事。“但是已经做过一次以后——我就不想再做了。我对石榴也是这样,吃过一次以后,就再也不想吃了。有时候我是这样的。”
他直走到她面前。“如果你的问题是缺乏意愿,我想我可以帮助你。”
“不要碰我!”她警告着。“不然我要——”
“别威胁我,珍妮。”他静静打断她的话。“你会后悔的,我高兴什么时候碰你就会碰你。”
“现在你已经破坏了我今天晚上的兴致。”珍妮冷冷地说。“我可以自己私下穿衣服吗?”
他的声音似乎变温和了一点。“我的意思并不是来告诉你什么可怕的事情,不过让你知道事情应该怎样也好,省得你在心里乱猜。我们之间有许多问题需要解决,不过那可以以后再说。现在让我回答你原先的问题,我来这里的真正目的是——”
珍妮没有注意到他手臂的轻微动作,只是戒慎地看着他的脸,以为他想要亲吻她。
他猜到了她的想法,唇间露出笑意,但仍是静静望着她的脸。过了许久之后他才温柔地说:“把你的手伸给我,珍妮。”
珍妮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很勉强地缓缓松开紧抓着衣领的指头,朝前伸出来一、两英寸。他用左手握住她的手,那温暖的一握使她的手臂不由自主地产生一阵颤栗。这时她才看到他的右手拿着一个镶珠的小盒子。在盒子中间是一枚金戒指,上面镶着一颗她所见最美丽的翡翠,在烛光下闪着光辉。洛伊拿着戒指缓缓套在珍妮的手指上。
也许是因为戒指的关系,也许是因为他那温柔而专注的凝视,珍妮的心跳加速了。
他用充满感性的声音说:“我们做什么事情仿佛都不是按照正常顺序来。我们在结婚以前先圆房,而我又在交换誓词之后才帮你套上戒指。”
珍妮像被催眠般定定地望着他深邃的银灰色眸子,任他的话声抚过她全身。他继续说道:“虽然到目前为止我的婚姻没有一点正常之处,可是我还是想请你答应我——”珍妮简直认不出自己的声音。“答——应——什么?”
“只有今天晚上,”他说着,一面用指尖轻轻抚过她的脸颊。“我们能不能抛开歧见,表现得像在正常婚宴上的正常新婚夫妇一样?”
珍妮原以为今天晚上的庆宴是为了欢迎他回来,同时为了他打败苏格兰得到胜利而庆功,没料到是他们的结婚喜筵。
见到她在犹豫,他露出一个狡猾的微笑。“似乎一个简单的要求并不能软化你的心,让我给你一个交换条件吧!”
她强烈感受到他指尖的抚摩所带来的震撼与吸引力,只能用发抖的声音轻轻说:“什么样的条件?”
“你答应我今天这一个晚上,我也就回报你一个晚上,随便你要哪一天都可以。你想怎么做都可以,我会和你一起做你想做的事。”见她还在犹豫,他夸张地摇摇头。“幸好我在战场上从来没有碰到过像你这么顽固的对手,不然我早就败得惨惨的。”
他的话与其中的钦佩口气使珍妮的抗拒消灭不少,而他接下来再说的更是突破了她的防线。“我不只是在请你帮我忙,也是在帮你。你难道不认为在经历了这么多折腾之后,应该有一些比较特别的事情让我们的婚礼将来有值得回味之处吗?”
一股无名的情绪涌上珍妮的喉头,她虽没忘记他给她带来的这许多痛苦,但他刚才在庭院中的那一席公开声明却也依然记忆鲜明。而且想到只不过假装和他是一对恩爱的新婚夫妇几个小时——就这么一次而已——对她似乎不仅无害,反而具有一种甜蜜的吸引力,她终于点点头轻声说:“就如你所说吧!”
洛伊望着她的眸子深处,喃喃地说:“为什么每次你情愿让步的时候,都使我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打胜仗的国王。而若是我强迫你屈服的时候,却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被打败的乞丐呢?”
珍妮还没反应过来,他已转身要离去。“等一下,”珍妮说着,把装戒指的盒子交给他。“你把这个忘了。”
“那是给你的,里头还有两件东西也是你的。打开看看吧!”
她打开那个镶了各式珠宝的金盒子,里头是另一枚戒指,非常女性化的,上面镶一颗红宝石。另外在它旁边是——珍妮惊异地抬头看他。“丝带?”她瞄一眼那条简单的粉红色丝带,整整齐齐地放在那么一个豪华的珠宝盒里。
“这两枚戒指和丝带是我母亲的东西。我和泰凡出生的地方后来遭洗劫,结果就只剩下这一点东西。”他走出去之前,告诉她他会在楼下等她。
洛伊把门关上之后,有一分钟的时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自己也很惊讶刚才会对她说出那些话——而且用那种方式说出来,而他仍没有忘记她对他所做的事,包括在哈定堡欺骗他两次,以及她和她父亲合谋要使他既赔了夫人又将没有子嗣。但是有一样不容他争辩的事实,就是珍妮所说的那一段话——
“这都是因为我自己走上山,挡住了你那出来劫掠的兄弟的路……”
洛伊带着期待的笑意走下楼去。他已经决意宽恕她以往的各种行为;然而他也决定要让她明白,以后他绝对不会容忍她有任何欺骗行为。
洛伊离开后,珍妮还是站在原地不动好几分钟。她低头看着他塞到她手中的盒子,突然有种想呐喊出来的冲动。她转身走向床边拿起放在上面的礼服,与自己的良心争辩着当然这不是背叛自己的家人和国家。她当然有权享受一下这小小的愉快。她的婚姻生活没什么好指望的,只有这几个小时里她或许可以抛开一切,让自己感觉像是一个新娘。
她把礼服拿到身前比着,发觉它的长度正合适,而那料子摸起来又凉又滑。
葛丝手里捧着另外两件丝绒外袍进来,讶异地发现恶名昭彰的梅家女孩竟然光着脚站在房间中央,抱着礼服在胸前比着,眼里绽放出喜悦的光采。珍妮抬眼兴奋地对葛丝说:“真漂亮,不是吗?”
“这——”葛丝结结巴巴地说:“这是从前任堡主的女儿所有物中找出来的。”
葛丝原以为她会不屑地把人家穿过的旧衣服丢开,但这位女伯爵却只是高兴地笑着说:“可是你看——它是那么合身!”
“它——”葛丝又结巴了,心里努力想把眼前这个天真的女孩与种种有关的传说凑在一起比较。根据某个农奴的说法,主人自己都说她是一个泼妇。“刚才你睡觉的时候,我们把它拿去裁短了,夫人。”她好不容易把话说出来,同时把手中的外袍放在床上。
“真的?”珍妮讶异地望着那整齐精细的缝线。“是你缝的吗?”
“是的。”
“只不过几个小时就缝好了?”
“是的。”葛丝说着,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原应该憎恶这个女人的,此刻却开始怀疑了。
“缝得真好,”珍妮轻声说。“我就没办法缝得这么好。”
“你要我帮你把头发梳起来吗?”葛丝冷冷地说,有意不理会珍妮的称赞,但是心里又觉得不安。她拿起梳子走到珍妮身后。
“噢,我想不用了,”她的女主人回头对愕然的葛丝说。“今天晚上我要做几个小时的新娘,而新娘是可以把头发放下来的。”
楼下的嘈杂人声原来在她房间里就可以听见,此刻当她要走入大厅时,更是吵得震耳欲聋。她站在最后一级楼梯上犹豫着。
不用看她也知道,大厅里一定充满了知道她种种背景的人。有的人曾看过她像被绑起来的鹅一样被带到洛伊营里,有的人也许参与了把她从梅家堡绑架出来的行动,而有的人也看到了她今天在村民面前受辱的情景。
半个小时以前,当她丈夫用具说服力的声音跟她提到什么值得记忆之事时,她所预期的婚宴是挺诱人的,然而此刻现实却使她方才的那一点兴奋消失无遗。她想转回自己的房间去,但是又知道洛伊一定会找她。而且她迟早得面对这些人,而梅家人绝对不会这么怯懦的。
珍妮深吸一口气走下最后一级楼梯,绕过转角见到大厅中的情景,不禁为那盛大的场面吓一跳。厅内大概有三百多位宾客,包括一些女士在内,还有许多表演节目在进行,演奏音乐、唱歌、小丑玩球、特技表演散布在各个角落。
珍妮很容易就看到了洛伊的所在,因为除了里克之外,全场中就数他最高了。他距离她并不远,正举着酒杯在和一群男女谈笑。珍妮发觉她从来没有看见他这样子过——轻松谈笑,全然是自己城堡的主人。今天晚上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传说中的侵略者,反而像是一个有威严的贵族,并且是一个英俊得危险的贵族。珍妮打量着他那壮硕的身形,心头闪过一丝骄傲。
大厅里突然安静下来,使洛伊知道珍妮露面了。他把酒杯放下,向正在谈话的客人说声失陪便转过身来,瞬间凝立在那里。他的唇边缓缓露出一丝赞赏的笑意,看着穿了一身蓝绿色丝绒礼服、衬金底的裙子和镶金边丝绒外套的珍妮朝他缓步高雅地走来。她那秀丽的金红发自中央分开,披散在肩旁成波浪状,与蓝绿色的丝绒形成强烈的对比。
洛伊迟迟才悟到自己不该让新娘来趋就他,于是赶忙走向前迎接。他握住她冰凉的双手把她拉近,毫不隐瞒地露出赞美的笑容。“你真是美极了,”他轻柔地说道。“先不要动,让大家好好看看你。”
“据我所知,你反对娶我的许多理由之一——即使我是苏格兰女王也一样——是因为我很丑。”珍妮说道,看见他眼里露出困惑的神情。
“我相信我在那次与亨利碰面时说了很多气话和反对的理由,但其中绝对不包括这一点。”他又平静地加上一句:“我也许在很多方面没看出来,珍妮,但我绝对不是瞎子。”
“这样子的话,”她开玩笑地说。“我就接受你今天晚上对我的判断。”
他语中有深意地说:“那么其他方面你也都愿意接受我吗?”